刀 客

◇肖建國

油燈如豆。

我努力想看清客人的臉，奈何燈光太暗。

客人從寬大的衣袖里掏出一瓶酒。見到了酒，我兩眼放光。這世上沒有比酒再好的東西了，包括女人。所以，我整天都暈暈乎乎過日子。

要喝酒容易，客人說，但你得有故事。

故事？我渾身上下都是傳奇。我把胸脯拍得咚咚響。

那好?？腿俗聛恚謴囊滦淅锾统鰞蓚€小酒碗。這酒碗是土窯燒制的，口大底小，像撇嘴的婆娘，丑，但樸實，能裝二兩。

客人倒上酒，滿室飄香。

我說，我到湖鎮(zhèn)是為了找一個人，要在刀上見高底。我以為這樣說，肯定能吸引客人驚異的目光，但我錯了?？腿税丫仆敕旁谧爝?，使勁嗅著香氣。貪婪，陶醉。我想，這家伙難道要用鼻子喝不成？

我吭一聲，繼續(xù)說，當然，那是30多年前，我年輕氣盛。我到湖鎮(zhèn)是找肖一刀比試磨刀的。磨刀，你懂嗎？

客人用鼻子“嗯”了一聲，很不屑的樣子。哼！要是在30年前，我肯定會揮起手中的刀?？涩F(xiàn)在……看在酒的分上，就忍忍吧。

那年代，家家戶戶都要用刀。什么鐮刀、菜刀、鍘刀、鏟刀、削刀、彎刀、砌刀、挖刀、刮刀、牛刀、砍刀、殺豬刀等。用刀的人很多，可大都不會磨，這就好比現(xiàn)在，人人都用電腦，但卻不會維修。

我瞟了客人一眼，客人依舊嗅著他碗里的酒。

我聽說肖一刀是磨刀高人，他磨的刀經久耐使，常用常新。并且還有一手“吹毛斷發(fā)”的絕技。我認為這是吹牛，我家世代磨刀，從沒磨出吹發(fā)而斷的刃口來。故此，我跋山涉水趕到這里，想與他一較高低。

哪知來到之后，肖一刀卻離開了湖鎮(zhèn)，據說到沿海磨刀去了。那個時候，想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不像現(xiàn)在，打三個電話，可找到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當時湖鎮(zhèn)只有郵電局有部電話，還是搖把的。搖把的，你懂不懂？

我再次瞟客人一眼，客人釘在那兒，沒啥表情。這讓我有些惱火。我一口干完碗里的酒說，我認為肖一刀是在有意逃避，他知道無法戰(zhàn)勝我家傳絕技，只好溜之大吉。但我卻在湖鎮(zhèn)住下來，等肖一刀回來。這是他的老巢，我就不信他不回來。

那你怎么開起客棧來了?？腿私K于開口了，聲音啵啵響，如同刀子在水中攪動。

唉，提起這事，就傷心。我說，到湖鎮(zhèn)來后沒幾年，磨刀的人越來越少。比如說鐮刀漸漸被收割機所代替，鏟刀、削刀、挖刀被勾機所代替，砍刀只能望山興嘆，鍘刀根本沒有稻草來喂。就連家家戶戶用的菜刀，也變成不用磨的產品，一次性消費。好在我腦子轉得快，在這里開了家客棧，生意倒很好，于是我便在此落了戶。

你現(xiàn)在還磨刀嗎？客人抬起頭，目光直視我。我感覺到一股灼熱，還是看不清他的臉。

不磨了。

若給你一把刀，你會磨嗎？客人把“會”字咬得很重。

會。

若肖一刀回來，找你比試，你敢嗎？

找我比試？笑話，我都不磨了，他還會磨刀？老實講，我現(xiàn)在忽然明白肖一刀當年為什么要逃避。因為，他已看穿了這個行業(yè)的死穴。只有逃，才能留下美名，并及時轉行。

我為我的分析暗自叫好，我好多年沒有這樣自我欣賞了。

簡直是一派胡言！客人惱怒了，咚地放下酒碗，你這不肖的子孫，你把世代家傳絕技荒廢了，可肖一刀沒有；沒有別人的刀來磨，肖一刀卻天天在磨自己的刀，自己的刀，你知道嗎？

客人越說越生氣，驀地伸出手來，以手化刀，朝我的腦袋劈來，邊劈邊說，這就是他的刀，他的刀！

我親眼看見，我的腦袋一分為二。

客人并未就此住手，而是抬起腿來，腳踏凳子，以膝當石，雙手抱住我的左半邊腦袋，在膝蓋上像磨刀一樣，快速磨動起來。邊磨邊說，刀有兩面，一面要磨，一面要打。只有打磨出來的刀，才鋒利，才經久不衰。

磨完左半邊，開始以手為錘，敲打右半邊。說，人也一樣，家傳的絕技不能丟，丟了就等于背叛。日子越過越好，更要留下古老的技藝，讓后輩兒孫在驚嘆中，認識我們的祖宗。

說完，他把打磨過的左腦與右腦猛地合在了一起。我一陣劇痛，從迷糊中清醒過來。

我不明白我干嗎放著好好的電燈不用，而要點燃蠟燭。我拉開電燈，明顯看到桌上真的有兩個小酒碗。

真是日怪了。我揉著太陽穴，自言自語。就在這時，我聽到門外有人高喊：

肖一刀，快開門，有人要住店了。

誰？我萬分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