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許從芬

母親出生于50年代初期，在外婆的五個兒女中排行老大。外公去世得早，從懂事開始，母親就已知道幫助外婆操持家務(wù)，照顧弟妹，由于從未進過一天學(xué)堂，直到今天，母親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卻從不知道如何書寫。

隨著歲月的增長，母親逐漸到了該出嫁的年齡，然而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的故事并沒有在母親身上發(fā)生。母親嫁給了和外婆家同樣窮困的父親，由此開啟了另一段更為艱辛的人生旅程。

從我記事開始，我就住在一個大雜院子里，和我族人里的大娘大爺、嬸嬸叔叔住在一起，一大排的長房子，每家有一至二間不等的住房，而我家的住房，就在這一整排老舊房屋的最頂端。

外婆家窮困，母親嫁給同樣窮困的父親后，隨著我們兄妹四人的相繼出生，加之父親有嚴重哮喘，無法從事過重的體力勞動，日子過得更是窮上加窮?？粗覀冃置盟膫€瘦岑岑的身體、眼里不時露出的饑餓眼神，母親一邊拼命地勞作，一邊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愛占別人小便宜的習(xí)慣。那時候農(nóng)村在插秧或者收割水稻、小麥時，鄰里之間會相互幫忙一起勞作，被幫忙的一家會煮兩頓飯，伙食也比平時好得多。母親往往會在吃飯時搶先把自己的碗里盛滿，趁別人不注意時快速地把自己碗里的兩片肥肉悄悄塞在衣袋里帶回家給我們解饞； 有時會在天黑回家時悄悄地把別家地里即將成熟的玉米掰三四個回來，放在清水里煮熟讓我們充饑。在那個困難的家庭里，在那個饑餓的童年里，母親帶回的這些東西無疑成為了我們兄妹兒時最期盼母親回家的理由。然而母親的這些行為終究還是被眼尖的人發(fā)現(xiàn)了，并且被一傳十十傳百的夸大，很快母親就被村鄰快速的孤立了。

每年農(nóng)歷的冬月，農(nóng)村人幾乎都要上山砍柴，那時的農(nóng)村，所有需要火的東西，依靠的幾乎都是木柴。深秋的冬夜，沒有鐘表，當雞叫三遍后，同一個大雜院里的嬸嬸大娘們就陸續(xù)開始起床，邀約著到六七公里外的山林里砍回雜木或者松枝，作為一整年的生活用柴。起得相對早的女人會挨家挨戶地一路大著嗓門叫過來：走啦走啦，順英嫂子，走啦五叔，起床了……然后是一串的應(yīng)答聲和開門聲。然而邀約的聲音到我家旁邊時戛然而止，沒有人叫我母親一聲，哪怕是叫錯了的時候也沒有。我母親知道、我們?nèi)胰硕贾?，那些大娘大嬸們是在有意地孤立我母親，孤立我家。然而我母親會假裝不知道，她會在別人叫到我家隔壁的時候，趕緊把頭伸出破舊的窗子，急急地說：三大娘，等著我，我也起來了。被我母親稱為三大娘的人會假裝沒聽見，低著頭轉(zhuǎn)身到院子里另外一戶已經(jīng)起床的大娘大嬸家里，繼續(xù)等院子里其他的人，然后一起出發(fā)。母親為了能和院子里的其他人一起出發(fā)，往往會更早起床，家里的公雞才叫三遍，無論冬季的早晨有多么冷，母親都會一咕嚕就爬起來，三下兩下收拾好砍柴的刀子和繩索，站在大雜院她們必經(jīng)過的路口等著她們，期盼著能加入她們的隊伍，融入到她們的圈子?？杉词惯@樣，母親仍然還是被孤立了，我那些所謂的大嬸大娘，即便從我母親旁邊走過，也沒有任何一個人主動和我母親搭腔，縱使我母親主動和她們說話，她們也會默契地裝作沒聽見，更有甚者還會擠眉弄眼，相互會意地斜看我母親一眼后把頭扭向遠方，繼而一大群女人爆發(fā)出忍不住的嘲笑聲……母親討好的笑容慢慢地僵硬在臉上。

之后的日子，母親沒有再刻意地去融入，無論天氣多冷，母親都會在雞叫三遍之后準時起床，利索地收拾好砍刀和繩索，摸著黑走向那熟悉的山林。

從古至今，無論是生活在哪個地方，也無論是貧窮或者富有，在人的內(nèi)心里，都有被人接納的期望，誰也不希望在群體之外孤立地生活。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一些勞動力多的家庭已經(jīng)不去上山砍柴了，他們儲備夠了一整年所需的木柴，已經(jīng)開始準備殺豬過年了。我家沒有豬可以殺，家里精心飼養(yǎng)的兩頭肥豬是我們兄妹四人來年學(xué)費的全部希望。慢慢地，繼續(xù)走在山路上砍柴的只剩下我母親了。

一次，我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聽到母親在說話：“奇怪，咋今天雞還沒有叫啊，不知是幾點鐘了？” 母親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推開破舊的窗子準備觀察月亮的位置，多年的生活經(jīng)驗，練就了讓母親幾乎能準確地通過觀察月亮位置來推算時間的本領(lǐng)。可那天夜里下了一場毛毛雨，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月亮。母親站在窗前猶豫了一小會，最終還是決定起床了。家里的公雞聽到動靜，以為天亮了，開始一聲接一聲地鳴叫，聽到公雞的叫聲，母親沒有再猶豫，裹了裹身上的破衣服，推開門出去了，隨著吱嘎的開門聲和關(guān)門聲，四周又恢復(fù)了寂靜，迷迷糊糊中我又睡著了。

待我起床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了，想起母親為全家奔波操勞，我拿起鐮刀和籃子準備到地里割青草回來喂豬，卻看見母親已經(jīng)背著一大捆木柴回家了，我正詫異母親今日為何回來得那么早時，發(fā)現(xiàn)母親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疲憊，她癱軟坐在地上，身體無力地靠在她剛剛背回來的那一大捆木柴上，嘴唇灰白，眼窩深深地陷進去，兩眼閉著，仿佛再也無力睜開，額頭上的汗水順著蠟黃的臉滴落下來，印在破舊的衣服上，胸前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緊緊地貼著瘦削的身體，黝黑的、長滿老繭的雙手滿是鼓起的青筋。看見我，母親伸出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掙扎著坐起來，我丟下鐮刀和籃子，把母親扶進家，拿出母親平時從來舍不得吃的白砂糖，濃濃的泡了一杯水遞給母親，母親大大地喝了一口，臉上有了少許的紅潤，再喝第二口時，母親卻只舍得小小地喝了一口就怎么也不肯喝了，她把泡糖水的杯子硬塞在我手里讓我喝完。

我后來才知道，母親那天出門的時候應(yīng)該還是半夜，憑著熟悉的記憶，母親在熟悉的山路上一開始走得很快，可越走四周似乎越來越黑，曠野里愈發(fā)的沉寂，聽不到一丁點人的聲音。母親不知道到底是幾點，一路上走走停停，往前看一團漆黑，往后看看也沒有來人，在無盡的黑夜里，母親不知道要繼續(xù)走還是停下來，就這樣在猶猶豫豫中越走越遠，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路上憑著記憶摸黑前行。一直走到了要到達的山林，天色都還沒有亮，母親更加恐懼了，她找了一棵粗壯的松樹畏縮著蹲在樹根下，一邊忍著寒冷一邊期盼著天色趕緊亮起來。四周的山林靜悄悄的，連鳥鳴的聲音都沒有，只聽得見一陣陣山風(fēng)吹過樹林的聲音。

天邊終于開始泛白了，四周的樹木也隱隱約約地開始清晰起來，待天色完全亮起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背著一大捆木柴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上天對人是公平的，太陽每天都東升西落，并不會因為某些人的貧窮或者富有而推遲升起或者落下的時間，黑夜，終究是會過去的……

在兄妹四人中我年齡最小，我繼承了父親多病的體質(zhì)，和剛強的個性。面對大雜院里受那些大娘大嬸們耳染目睹也想孤立我的同齡人，縱使我內(nèi)心是多么地期盼和她們一起玩耍，但我從不主動去討好他們。閑暇時，兩個哥哥和大姐會教我認識漢字，上了小學(xué)，我的識字量更是突飛猛進。六年的小學(xué)，班級里的第一名永遠是我，我越來越不懼怕同齡人的孤立，在她們玩耍嬉鬧時，我選擇了看哥哥姐姐的課本和她們帶回來的小人書，我的視野越來越開闊，知道的東西越來越多，我甚至開始在內(nèi)心嘲笑那些試圖孤立我的同齡人。古人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我還覺得，書中還有一種力量，那就是哪怕你被周圍的所有人隔絕，你的內(nèi)心也依然不害怕。

我小學(xué)、初中、高中、大學(xué)一路的開始越走越遠，我不斷看到新的世界，那些曾經(jīng)孤立我的同齡人，那些曾經(jīng)不止一次孤立母親的大娘大嬸們，早已被我的內(nèi)心遠遠拋棄。然而我始終無法忘懷她們曾經(jīng)對我母親作出過的傷害，始終無法忘記母親那掛在臉上討好的、最終變得僵硬的笑容……

多年后，我已經(jīng)能客觀地評價母親當年的行為，也理解了她們孤立我母親的舉動，然而我始終無法原諒她們?？v使我母親當年的行為有多么地惹人生厭，她們也不應(yīng)該那么過火地對待我的母親，因為那些讓人不愉快行為的背后，蘊藏著一個母親對自己子女深深的愛。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舉考起國家公務(wù)員，成為了一個端 “鐵飯碗” 的人，這個消息震驚了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小山村，那些曾經(jīng)看不起母親的、當年曾經(jīng)帶頭鼓動邊緣我母親的大娘大嬸們，再次遇到我母親時，完全沒有了當年的盛氣凌人。然而母親似乎淡忘了她曾經(jīng)受到的傷害，她變得更加隨和了，遇到當年帶頭嘲笑她的人，她也仿佛忘記了曾經(jīng)有那么一回事，她主動和她們打招呼，主動約她們到家里嘮家常，還會把平時舍不得吃的、舍不得用的東西拿出來分給她們一些。面對我對她們冷漠的態(tài)度，母親還會絮絮叨叨地批評我，說我沒禮貌，要求我下次遇到她們時要主動和她們說話，還說她自己當年的行為也確實不對，現(xiàn)在日子過得好了，人與人之間更要和睦相處。

我對母親的批評特別的不服氣，總是會想起母親當年受過的苦，可看到那些大娘大嬸們?nèi)兆舆^得依然不富裕，我內(nèi)心也會莫名其妙的有深深的疼痛感和失落感，想起現(xiàn)在黨中央從上到下都在號召脫貧攻堅，讓全國人民共同富裕起來，而我一個國家公職人員，本應(yīng)該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我的父老鄉(xiāng)親過上好日子，可我居然還沒有母親的胸懷肚量……在以后的人生旅程里，也許我應(yīng)該把自己的內(nèi)心適當?shù)那逡磺辶?，學(xué)一學(xué)我親愛的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