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雜院上面的天空

侯建臣

是什么聲音響了一聲。

很脆很爽的一聲。

大雜院上面的天空也脆也爽起來。

大雜院上面的天空脆和爽的方式和別處不一樣，大雜院上面的天空突然就藍起來，藍得會讓云陷起去，藍得會讓陽光陷進去，藍得會讓風(fēng)們也都陷進去。大雜院上面的天空經(jīng)常會讓那些云們那些風(fēng)們那些陽光們陷進去。大雜院上面的天空也會讓許多許多目光陷進去，那是大雜院悠閑地回味起往事的時候。大雜院回味往事的時候，大雜院上面的天空就有很深沉很悠遠(yuǎn)的目光一點一點地照下來，仿佛是大雜院上面的天空把那些云們風(fēng)們陽光們和目光們重新組合了以后，就變成另外一種目光看下來了。大雜院上面的天空在一不小心的時候，就成了一個作坊。

大雜院曾經(jīng)很古典，那是大雜院的往事，大雜院的往事一轉(zhuǎn)眼就成為往事了。誰知道呢？往事就那么在不經(jīng)意間成為往事了。而往事大多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成為往事的。大雜院也有它曾經(jīng)輝煌的時候，也可以說大雜院也有它曾經(jīng)年輕的時候，大雜院也有它曾經(jīng)風(fēng)光的時候，那是大雜院值得回味的時候。那時候，大雜院不叫大雜院，大雜院叫四合院。四合院就是一個很古典的詞，古典的讓人在說起這個詞的時候會文雅起來，古典的會讓人的耳朵里忽高忽低地響起古箏和琵琶的聲音，其實哪里又有什么古箏和琵琶的聲音呢？四合院本身也很古典，深沉的古磚古瓦們，十分隨意地透出的古風(fēng)古韻，把一種很古典的味道深深地嵌進墻里；那些莊重的門窗屋檐，端著架子的老人一樣，會把嚴(yán)格的規(guī)矩模式鑲嵌進院子的角角落落。其實四合院更多的不是那些規(guī)矩又是什么呢？四合院里會有一個兩個花盆，或者會有很大很大的一個花池，一個兩個老人或者是女人，會經(jīng)常站在花池前，手里拿個鏟子什么的，認(rèn)真地侍弄花池里的土，或者干脆什么也不拿，只用手把那些長成或沒長成的植物們撫弄來撫弄去。于是，那些植物們就一天一天地長起來，先是長出了葉子，接著就開始開出花來，紅的粉的黃的白的，或者別的什么顏色，反正紅紅黃黃粉粉白白的花們會在某一天把院子也變得紅紅黃黃起來，變得生機勃勃起來，就像是一群人的笑聲在突然間都爆發(fā)出來，把整個院子都擠得滿滿的。會有一只兩只鳥，在花池邊徘徊一會兒，再飛到花們的中間去，好像花們的笑聲在突然間把它們藏起來了，好像花們讓它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也會有女孩子在花盆或花池前站一會兒，站著站著，她也就混合進那笑聲里了?？墒亲兡g(shù)一樣，或者是夢幻一般，那高門樓按著傳統(tǒng)的方位、按著設(shè)定的姿態(tài)威嚴(yán)地矗立了許多許多年以后，突然就烈士暮年般老掉牙了，就滿臉皺紋了。悠長的小巷子里，風(fēng)會把它們的骨骼一下一下地衰老下去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

風(fēng)總是善于捕捉那些聲音，風(fēng)總是善于在歲月中把什么東西衰老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于是，四合院們在一場風(fēng)之后或者是一場雨之后就變成大雜院了。那么無奈，那么落寞。

但又有什么辦法呢？歲月中總是充滿著太多的無奈、太多的失落，也充滿著太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先是院子的主人換了，是什么原因呢？是什么時侯呢？院子先前的主人不在了。院子里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院子里咳嗽的聲音變了，院子里慢慢地款款地走路的聲音不知在什么時候就不在了。先是院子里的人雜了起來，院子里就住進了新的人家，院子里住進的新的人家不是一家兩家，而是三家四家或者五家六家。院子里的人雜了起來以后，四合院的古典就在突然之間變了味，四合院的古風(fēng)古韻也就一下一下地消失了，一首古典的古箏曲或者琵琶曲嘎然而止的樣子。新的三家四家或者五家六家人家是什么時候就搬進來了呢？好像是在突然的某一天，院子里就都是新搬進來的人家了，又好像那些人家是陸陸續(xù)續(xù)搬進來的，某一天一家，某一天又一家，就都搬進來了，就開始有新的身影在院子里出出進進了。上房、下房、東房、西房住上了東西南北口音各不相同的人們，這些住在上房下房東房西房的口音各不相同的人們住進來以后，就把上房下房東房西房也變得面目各不相同起來，似乎是，人們盡最大的努力體現(xiàn)自己的風(fēng)格；又似乎是，舞臺上一群人不是在唱念做打上做文章，只是比一比誰的嗓門更亮一些。一開始這些人們在院子里出出進進的，誰都不認(rèn)識誰，碰了面就相互看一看，也不說什么，也沒有任何表情。慢慢地臉上有了笑意，慢慢地開始點頭，慢慢地就成了熟人。

“吃啦？”

“出去啦？”

起先是這樣相互問著，很簡單的一種儀式，隨意地發(fā)出了語言里最簡單的內(nèi)涵。

“今天天不錯啊！”

“聽說天氣要變了！”

慢慢地話語里的內(nèi)容就多了起來，逐漸還會一起在院子里站一會兒，盡管多地說一些話，盡管多地笑一笑，然后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

大雜院的人雜了起來以后，大雜院本身也開始雜起來了，雜的是那些逐漸生長出來的房子們。

不知道是從哪一家開始，住著的房子向前跨了一步。然后是另一家，也跨了一步，或者干脆就是兩步。于是，這許多家的主人們在這固定的空間里不斷地擴展著自己的空間，突然的某一天，西房的前面又多了一間房子，突然的又一個某一天，東房的人家也開始建房工程，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磚的聲音震著別的人家的耳朵，來來回回的鏟土運泥的影子把別人家的眼睛塞得滿滿的。而慢慢地院子里能占用的空間就都占用了，于是院子里的房屋越來越多，院子也就逐漸被房子擠滿了。所謂的院子也就只是一條出出進進的通道了。

擠滿院子的還有東西南北各不相同的鄉(xiāng)俗，鄉(xiāng)俗伴著不同的口音，在不同的生活習(xí)慣里把個大雜院渲染得好不熱鬧。

四合院里原來有一棵樹，是一棵香椿樹。不知道什么原因，當(dāng)四合院變成大雜院以后，當(dāng)大雜院里的人們迅速地擴展空間的時候，竟誰也沒有去動那棵樹。當(dāng)院子變得面目全非的時候，那棵筆直的香椿樹卻還在院子里站著，像原來的樣子。大雜院上面的天空高高的，仿佛是被那棵樹支起來的，樹挺著筆直的腰身，把枝干手只一樣伸出去，于是天變得高高的了。各家高高低低的煙囪們，在中午或者黃昏的時候，都吐出或濃或淡的煙氣，競相朝著天空里蜿蜒出去，競相深入到那一片藍色中去，繩子一樣把一個雜雜的充滿著生活氣息的院子吊了起來，而且，一下一下地向上升著，會在突然間把一個院子升到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去。

一直升一直升，夜晚就來了。隨著那一股一股的煙氣把整個院子吊起來，夜晚的到來好像并不是夜晚降臨到了人間，而是大雜院在往上升的過程中遠(yuǎn)離了人世間的那些光亮，升到了一個什么地方去。首先是月亮和星星，大雜院上面的月亮和星星就在大雜院上面不遠(yuǎn)的地方，一伸手就能觸到的樣子，或者正在朝著大雜院落下來，或者就在香椿樹的枝頭上宿著呢。

人們坐在月亮或者星星的下面，有一聲沒有一聲地說著話，當(dāng)然這是春天或者夏天。春天或者夏天的涼爽和溫暖讓大雜院的人們暫時忘記了睡眠。他們說話或者不說話都無所謂，他們只是坐在月亮或者星星下面，感受著春天或者夏天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他們聽著香椿樹的葉子一下一下地長出來，他們聽著那些蜇伏在香椿樹下面的爬山虎們開始頂破地皮，開始蹭蹭蹭蹭地往上長，并且發(fā)出綠色的笑聲。爬山虎們長著，順著香椿樹的樹干，爭先恐后地長，互不相讓地長，它們誰都想第一個長到大雜院上面的天空里去，然后一下一下地觸摸那個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的月亮和那些星星們，它們急切的心情，把大雜院上面的天空逗笑了。

大雜院上面的天空一笑起來就更加更加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