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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影消失在村頭

    2019-11-13 20:43:47王金平河北
    金沙江文藝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彩花油坊小勺

    ◎王金平(河北)

    小勺見爹從瓦缸朝布袋里挖玉茭,心里很不滿,他埋怨說:“爹,你咋又要去賭?”正彎腰挖玉茭的老丑扭過頭,乜斜他一眼說:“你小子懂個(gè)啥?俺這是為家里好!”

    小勺知道爹要去土嶺炮樓找王銀德,帶多少玉茭都要輸?shù)?。他一?dòng)不動(dòng)地坐在凳子上,看著爹的身子像一張弓一樣,一次一次地彎下,又一次一次地彈起來。“少挖點(diǎn)吧!整天跟那個(gè)狗漢奸在一塊兒干啥?”他憤憤地說。

    老丑像沒聽見,彎腰“唰”挖一瓢,然后身體彈起來,“唰——”再倒進(jìn)布袋里。老丑覺得挖得差不多了,把瓢兒扔進(jìn)瓦缸,搬起靠在墻上的石板片,蓋在瓦缸上,然后把布袋朝肩上一扛,急匆匆出了門。

    小勺看著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嘆口氣,搖了搖頭。

    小勺在家里頭是老大,下邊一個(gè)弟弟一個(gè)妹妹。娘死得早,不知從啥時(shí)爹沾上了賭,常跑四五里地到土嶺找王銀德。王銀德組織幾個(gè)賭徒,在炮樓西邊一家農(nóng)戶里鳴鑼開戰(zhàn),爹帶去的東西總是有去無回。眼看家徒四壁,小勺多次勸爹,爹就是不死心,說啥?總有一天會(huì)把輸?shù)舻内A回來,結(jié)果越陷越深。

    小勺二十大幾的人了,還沒說上媳婦。那次有人提親,人家一聽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爹好賭,連面都沒見。

    有天,小勺碰見東牛峪的郭老歪。郭老歪說:“你去給俺放牛吧!一個(gè)月兩斗玉茭。”郭老歪是東牛峪的富戶,村里一半山地都是他的,喂著兩匹騾子、三匹馬和五頭牛,雇了幾個(gè)做活的。小勺覺得給的有點(diǎn)少,提出來一個(gè)月能不能給兩斗半,郭老歪悶住舌頭不開口。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沒法子,小勺只好去了??杀郴厝サ挠褴?,至少一半都被爹輸?shù)簟?/p>

    太行山腹地的山坳里,漫山遍野長(zhǎng)滿了酸棗樹,一到伏天,那些酸棗樹上結(jié)的酸棗,開始變紅,成熟后棗肉變軟,有酸有甜。酸棗曬干,被碾子碾下來的酸棗面,是小孩常用的零食,不僅生津化食,還能清熱去火,消暑解毒,一年四季都能食用。酸棗仁可入藥,能養(yǎng)心益肝、鎮(zhèn)定安神,緩解健忘、失眠、多夢(mèng)、眩暈等癥狀。每年,有人專門來收購。

    每次從家走時(shí),小勺都要帶一個(gè)小布兜,里面裝上兩塊干糧,然后把它拴在褲腰帶上。小勺放牛晌午不回來,冬天晌午,找一個(gè)暖和旮旯一蹲,從褲腰帶上解開小布兜,把兩塊干糧吃了;夏天晌午,找個(gè)有泉水的地方,嚼著干糧,“咕咚”“咕咚”喝些泉水。再說夏天山上常有吃的,嘴不緊收點(diǎn)會(huì)吃壞肚子,尤其是吃酸棗。小勺嘗到過酸棗吃多了的苦頭,拉稀鬧痢疾,好幾天直不起腰。

    小勺邊放牛邊偷偷地把酸棗往小布兜里拾。山都有主家,有的看得緊,不能隨便去,看得松的,可以進(jìn)牲口。小勺就乘機(jī)偷偷拾些酸棗,等朝回趕牲口時(shí),把小布兜先藏起來,待圈好牲口要回家了,他再撿起小布兜,拿回去。

    日積月累,酸棗攢多了,小勺就把它換成零錢。小勺舍不得花,也很少讓弟弟妹妹花,更不給好賭的爹,他把這些零錢積攢了起來。

    轉(zhuǎn)眼間,小勺快三十了,村里跟自己一般大的年輕人,不少都娶妻生子,可他還是光棍一人。弟弟倒插門到了另外一個(gè)村,妹妹嫁到了別處,家里就剩下老光棍和小光棍,有時(shí)兩個(gè)人坐在屋里,都不說話,大眼瞪小眼,默默地干些家務(wù)。

    天熱時(shí),家家戶戶都端著大海碗,聚到街里大樹下或房根的蔭涼處吃飯,邊吃邊東拉西扯,又說又笑。在小勺這個(gè)年齡,血?dú)庹匆娕?,渾身有股說不出的燥勁兒。小勺就是在街里的飯場(chǎng)上,捕捉到三梅那種眼神的。

    三梅三十六七的樣子,瘦高個(gè)兒,說話做事干凈利落,渾身散發(fā)著成熟女人特有的韻味兒。她男人在山西下井挖煤,一年也回來不了幾回。平時(shí)她帶著兩個(gè)孩子,種兩畝薄地。在飯場(chǎng)上聽著大家議論男女之事,三梅的臉有點(diǎn)發(fā)燒,可她又不愿離開。

    吃晚飯時(shí),鄰居們都在街邊石頭上坐著,邊朝嘴里吸溜著米湯,邊天南地北地侃。正在這時(shí),三梅家的母狗從巷里跑出來。這只母狗正在發(fā)情期,身后跟著幾只公狗。公狗都喘著粗氣,張著嘴巴想上前聞聞,母狗卻發(fā)了瘋般狂咬,只讓一只叫大黑的公狗上前,她還聞聞大黑的屁股,舔舔大黑的脖子,再用自己身子蹭蹭大黑身子,然后,四爪站定,尾巴朝背上一翹,眼神中露出一種渴望。正吃飯的幾個(gè)男人開始議論起狗來。就在這時(shí),三梅看了小勺一眼,眼睛里閃出一種光亮,迷瞪瞪的光亮,小勺領(lǐng)會(huì)到了其中的意思。

    吃完飯撂下碗,小勺呆坐了一會(huì)兒,就鬼使神差地走出家門,一頭鉆進(jìn)老木的茅房。

    老木和三梅房屋緊挨著,茅房也緊挨著。小勺蹲在老木茅房里,等著三梅。

    茅房里臭哄哄的,夏天味兒尤其大。小勺假裝屙屎,兩腳踩著兩條茅梁石,仰著頭,鼻孔朝上躲閃著臭味兒。天上沒有星星,灰蒙蒙的,是個(gè)陰天。

    夜晚,小村莊是寧靜的,雞們都安分地待在窩里,牛羊都進(jìn)了圈,牛的倒嚼聲很響。偶爾,有人在街里踢踏踢踏地走過。

    “吱呀”一聲,那邊的門終于開了,走出來的人腳步很輕,一聽就知道是個(gè)女人。小勺渾身一顫,心“騰騰騰”地跳著。

    那人進(jìn)了小勺旁邊的茅房。

    小勺提起褲子,躡手躡腳地靠過去。“唰——”小勺聽到了女人的尿尿聲,心更加的混亂。

    大概是聽到有人要進(jìn)茅房,三梅假咳兩聲,意在告訴外邊的人,里邊有人蹲著。小勺沒有停步,腳步更快更輕,幾乎是小跑進(jìn)去的,他貓著腰,把頭伸過去。

    “三梅。”小勺輕輕喚了一聲。

    “誰哎?”三梅小聲問。

    “小勺。”小勺回答。

    “出啥怪哩,小勺!”

    三梅畢竟是兩個(gè)孩子的娘了,經(jīng)了不少事,到了遇事不慌張的年齡。

    “俺想你哩!”小勺大著膽子說。

    “看來人?!比份p聲說。

    三梅沒有明顯拒絕。

    小勺全身發(fā)熱,心快要跳了出來。

    事情來得突然,三梅一下轉(zhuǎn)不過彎來。

    小勺伸手撫摸了一下三梅的頭發(fā),說:“俺在下邊等你?!闭f完輕手輕腳走了。

    三梅的家在村邊,南邊是條小河,小河北岸有一片地坪,地坪成了三梅家垛柴草的地兒。小勺就在柴草邊焦急地等著她。

    一個(gè)身影越來越近,三梅果然走了過來。

    小勺一下就把三梅摟在懷里。他聞到一股濃重的女人味道,像是醉了一般,意識(shí)飄忽不定。

    大山里的深夜,寂寥而神秘,河邊傳來幾聲蛙鳴,給深沉的大山添了些聒噪。

    “熱。”三梅推開他,又說,“你身上有股牛糞味兒?!彼饋?,用手指理了理亂發(fā),站起又擇了擇身上的草,急匆匆地走了,留下小勺獨(dú)自在那里發(fā)呆。

    第二天晌午,小勺端著大海碗舉著窩窩頭到街里時(shí),三梅已經(jīng)坐在石墩上了。一開始,小勺竟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看三梅,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覺得臉上有些燒,他轉(zhuǎn)過頭,盡量掩飾著自己。隨著大家又說又笑、東拉西扯,他也參與其中,于是漸漸沉靜了下來。

    可是到了晚上,他又按耐不住那顆躁動(dòng)的心。他想起三梅說過的話,你身上有股牛糞味兒,自己不由得笑了。放牛的沒牛糞味兒有啥?但他還是朝洗臉盆里舀了瓢水,用濕毛巾擦了擦臉和身子,然后心里像揣著小兔一樣朝街里走。

    他和三梅又來到草垛旁,小勺解開一捆草,鋪平,他把她放在暄草上。三梅的鼻子上沁出些許汗粒。

    兩個(gè)人都累了,靜靜地躺在干草上,仰望著天上的星星。

    臘月的一天,天黑的時(shí)候,小勺從東牛峪回來,他前腳剛邁進(jìn)家門,老丑后腳就跟了進(jìn)來。小勺見爹神色慌張,便問他咋啦。

    老丑兩眼迷亂,慌慌張張地說:“王銀德活不成了。”小勺說:“他干的壞事太多了?!崩铣笳f:“王銀德被八路軍和游擊小組綁走,恐怕是活不成了?!崩铣缶徒o小丑說了經(jīng)過。

    他們幾個(gè)正在土嶺炮樓西邊一戶家里賭得正歡,十來個(gè)八路軍和游擊隊(duì)員一下圍了過來,短槍長(zhǎng)槍槍口都對(duì)準(zhǔn)了王銀德。為首的八路軍說:“王銀德,跟俺們走一趟。”話音剛落,就有個(gè)八路軍下了王銀德的手槍。王銀德說:“八路哥,俺可沒做啥壞事呀!”為首的八路軍說:“你沒做壞事?給我綁起來。”王銀德被五花大綁,他們把他押走了。聽走在后邊的一個(gè)游擊隊(duì)員說,前邊為首的那個(gè),是威震太行山的九指虎——抗日七區(qū)區(qū)干隊(duì)隊(duì)長(zhǎng)李德合。

    “你常和那個(gè)狗漢奸在一起干啥?把家里的東西輸給他,想仗憑他的勢(shì)力,他的小命還掖在褲腰帶上,咋保你們?”小勺埋怨說。

    “跟他混熟也不是去干壞事,就想不受別人欺負(fù)?!崩铣笮÷曕洁斓馈?/p>

    幾天后,漿水召開了公判大會(huì),會(huì)后王銀德就被拉到河灘給槍崩了。聽小勺這樣一說,老丑嚇得渾身一顫,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

    小勺嚇唬爹說:“看你以后還去不去賭,看你還去不去!”

    老丑拉著細(xì)長(zhǎng)音,像蚊子一樣哼哼著:“不賭啦!不賭了。”

    以后,老丑真的再?zèng)]賭過。

    小勺拿多年積攢的錢,蓋了三間新石板房,又置辦了新家具。平時(shí),小勺只露窮,沒想到還藏著掖著,村里有人說他有心計(jì),上門張羅著給他說媒。在三十二歲那年,小勺終于將媳婦娶進(jìn)了家門。

    媳婦姓馮,叫彩花。她在二十出頭時(shí),定過一門親,親家給了彩禮,看好了日子,準(zhǔn)備牽著驢熱熱鬧鬧地把她娶回去,沒想到就在娶親的前三天,那小伙子突然病亡。人們都說彩花命硬,不敢要她,這樣耽擱了幾年。等到有人給小勺提親時(shí),小勺說:“啥命硬,俺怕她?”

    彩花長(zhǎng)得白白凈凈,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耐看,特別是她那雙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潭湖水。

    馮彩花過了門,小勺有了媳婦,有了媳婦才算真正有了家。

    馮彩花給他生了個(gè)小胖妞,快一周歲了,小家伙這會(huì)兒躺在一邊,睡得正香。

    馮彩花說:“今兒從城里來了個(gè)男人,租了下街小生一全小院,說要開油坊,你抽空去看看他雇不雇人,在這兒守著家,總比跑到東牛峪強(qiáng)?!?/p>

    小勺覺得媳婦說的有道理,答應(yīng)明天去看看。

    第二天小勺到下街時(shí),見小生那全小院的院門開著,一個(gè)男人坐在門后爐前的小板凳上,正燒火做飯。

    掌柜姓郎,濃眉大眼,厚嘴唇,兩只耳朵朝兩邊偧著,大約有三十七八歲的樣子。小勺說了自己的意思,沒幾句話,兩人就談定了。

    郎掌柜幾代開油坊,在城里是個(gè)富戶,他看準(zhǔn)山里方圓幾十里沒干這行的,自己又有成熟的手藝,油好,村外都能聞到香味兒。山里人誠(chéng)實(shí),生意自然就好做,幾個(gè)月下來,郎掌柜的油坊紅火起來了。小勺看著有些紅眼。

    太陽落山了,村莊里的房頂上,大都冒出了炊煙,那些炊煙在空中聚在一起,有些怠慢和懶惰,久久不愿散去。

    馮彩花抱著孩子來到油坊,郎掌柜一個(gè)人正朝壺里灌油。

    馮彩花朝郎掌柜笑笑,說:“今晚去俺家吃飯??!咱還喝豆磨湯?!?/p>

    前晌,小勺趕著大車,往城里送油去了,送完油還要到城東晏家屯收些芝麻,來來去去至少兩三天。

    馮彩花朝郎掌柜瞟一眼說:“他回不來甭回來,你又不是別人。”

    馮彩花真會(huì)說話,一句話一下拉近了兩人的距離,郎掌柜心里覺得熱乎乎的。

    馮彩花說:“小磨拐好了,等落落沫,俺就回去燒火?!?/p>

    郎掌柜有些感激地“啊”一聲。馮彩花說:“等會(huì)兒你就來吧!”郎掌柜又感激地“啊”一聲。

    郎掌柜走進(jìn)小勺家門口,就聞到了飄出來的香味兒。馮彩花正在小鍋里燉老母雞。灶火里的柴火正嗶嗶啵啵地?zé)瑹徨伬锏幕ㄉ?,發(fā)出“嘣叭”的聲音,隨著筷子在鍋里來回?fù)芾?,那“嘣叭”聲低一陣高一陣。一盤花生豆炒好后,老母雞也燉好了,又燙了壺?zé)?,馮彩花給郎掌柜斟滿,笑嘻嘻地說:“今兒來家,要吃好喝好?!?/p>

    郎掌柜在桌子南邊坐著。馮彩花搬來凳子,抱著孩子,背對(duì)門,坐在郎掌柜一側(cè)。這三口,儼然像一家人。

    今兒如此待遇,郎掌柜喜不自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小孩在馮彩花懷里不安分,用小手掀她的衣裳,想吃奶。馮彩花嘟囔道:“這孩子?!比缓罅瞄_衣裳,露出了白白嫩嫩的大奶。郎掌柜禁不住瞅一眼,心里就有些潮濕。

    郎掌柜斷不了來小勺家吃頓飯。油坊就他和小勺兩個(gè)人,他沒守著家,生活多有不便。他那油坊經(jīng)營(yíng)得很興旺,不但這個(gè)村家家戶戶在這里買,四鄰村也都來這里,還大批銷往縣城。

    吃飯時(shí),屋里黑得看不清了,馮彩花點(diǎn)上煤油燈。煤油燈在桌上擱著,人一動(dòng),燈苗便忽閃忽閃地晃動(dòng),竟讓郎掌柜的眼有些迷亂。郎掌柜喝了幾兩燒酒后,全身便熱血沸騰起來。

    吃完喝完,郎掌柜屁股沉得走不動(dòng)了。馮彩花毫不客氣地把孩子遞給他,然后自己開始刷鍋洗碗。

    孩子剛吃完奶,在郎掌柜懷里很聽話。郎掌柜坐在椅子上,讓孩子踩著他的腿爬在桌上玩。馮彩花拾掇完,接過孩子,摟在懷里,邊拍邊在屋地上轉(zhuǎn)。孩子很快哄睡了,馮彩花把孩子放在炕上。

    馮彩花又回到吃飯時(shí)坐的凳子上。郎掌柜給她講了個(gè)笑話,說有個(gè)書生要去漿水,走到滑子村,見有個(gè)駝背人在地里干活,他便上前問,老彎弓,往漿水咋走?駝背人抬頭瞥他一眼,給他指了指路。書生順著他指的路走進(jìn)山谷,走著走著路斷了,知道受了捉弄,只好返回。書生走到駝背人跟前,恭敬地說,老大爺,往漿水咋走?駝背人又抬起頭,看著書生說,你不叫俺老彎弓啦,咋樣?俺這一弓射得你不近吧!馮彩花聽了,笑得前仰后合。就在這時(shí),煤油燈“噗——”地一下滅了,眼前變得一片漆黑。屋里立時(shí)安靜了下來,呼吸聲都能聽見。

    一只綿軟軟的手,扶在郎掌柜胳膊上。立時(shí),一股暖流沿著郎掌柜的胳膊,迅速傳遍他全身,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好像有盤熱爐烘烤著,他感到燥熱繼而焦渴,竟無法控制,伸開兩臂緊緊地把她摟在了懷里。

    一番云霧,片刻后,郎掌柜又一次振奮起來,來了個(gè)鷂子翻身,又將馮彩花裹在身下。

    就在郎掌柜騰云駕霧時(shí),桌上煤油燈突然亮了,小勺站在屋地上。

    郎掌柜看罷,渾身一激靈,像是從半空落下,一下清醒過來,但已經(jīng)晚了。

    只見小勺瞪著兩只大眼,喝道:“郎掌柜,你真是個(gè)狼!”說著,猛撲過去,照著一臉驚惶的郎掌柜“啪”“啪”就是兩巴掌,打得他兩眼冒金星。孩子被驚醒,“哇”地哭起來。

    小勺怎肯罷休?順手掂起笤帚,朝郎掌柜身上打去,邊打邊氣憤地罵:“你小子咋沒良心,那樣待你,你竟然這樣欺負(fù)我,今兒非打死你不可?!?/p>

    郎掌柜自知理虧,一聲不吭地耐著。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不顧一切地穿衣找鞋。小勺沒停手,邊打邊惡狠狠地說:“今兒非打折你一條腿不可,立刻滾出鷂子溝,甭再讓俺看到你?!闭f著,小勺扔下笤帚,快步走到北邊,從墻旮旯掂起一把鐵锨,返回來,朝郎掌柜身上鏟去。要是這一鏟鏟準(zhǔn)了,郎掌柜準(zhǔn)會(huì)肚上開花,大腸流出。小勺遲疑了一下,郎掌柜也躲閃得快。大事不好,他轉(zhuǎn)身撒腿就跑。小勺追在后邊。

    郎掌柜連油坊都沒敢回,倉皇逃出鷂子溝,連夜回了縣城。從此,再?zèng)]敢回來。

    馬不吃夜草不肥。小勺把油坊攫為己有,成了油坊掌柜。

    得了外財(cái),日子從此好過起來。干了半年,小勺家就更換了一套花梨木家具,帶幾圈椅、三柜櫥、條幾、三聯(lián)桌,材質(zhì)油潤(rùn),堅(jiān)而不腐,赭黃,山水紋,美如圖畫。孩子也學(xué)會(huì)了走路,馮彩花常抱著孩子到油坊幫著干活。小勺說:“油坊這邊甭管了,你帶好孩子就行,呆個(gè)一年半載,再給俺生個(gè)胖小子。”

    小勺一個(gè)人太忙,便雇了幾個(gè)幫工。

    三梅提著油瓶進(jìn)了油坊,兩眼熱辣辣地看著小勺?!按蛴停 毙∩纵p描淡寫地打聲招呼,臉扭到一邊,不敢正眼看她。他吩咐小伙計(jì)給三梅打油,自己躲到了另一間屋里。

    “這小氣鬼!”臨走時(shí),三梅朝小勺待的屋里乜斜一眼,不瞞地嘟囔一聲。

    小勺怕三梅沾了他的便宜,對(duì)鄉(xiāng)親們就更是如此,誰家鬧了饑荒,甭想從他那里借出二升米來。小勺從小挨餓、放牛,養(yǎng)成了小脾氣,就是翻身成了富人,也改不了舊習(xí)慣。山里人雖然窮,但最正直,大家知道小勺的底子,內(nèi)心里都瞧不起他,就連他爹老丑這個(gè)賭徒,一次也沒去過油坊,他知道兒子兒媳不光彩,自己也站不到人前。

    鷂子溝離日本炮樓較遠(yuǎn),日本鬼子輕易不到這里騷擾,倒是八路軍經(jīng)常在這一帶活動(dòng),可他們不會(huì)到油坊白拿白要。不久,日本投降,鬼子全部撤走。

    一個(gè)后晌,小勺正在油坊里干活兒,“呼啦”一下進(jìn)來好幾個(gè)人,都是在村里窮得叮當(dāng)響的戶主,他們滿眼仇恨,為首的是村長(zhǎng)小山。小山說:“俺剛參加老區(qū)工委在漿水開的會(huì),學(xué)了‘五四指示’,要轟轟烈烈搞土改?!?/p>

    小勺不解地問:“啥是土改?”小山說:“窮人要翻身,就要刨大樹。”小勺皺起眉頭說:“刨大樹就刨大樹,你們跑到油坊,這里又沒大樹。”小山說:“刨了大樹有柴燒,刨樹就是斗地主。”小勺納悶,說:“俺又不是地主,俺和俺爹伙著兩畝地,咋也不能算地主吧!”人群中,有個(gè)叫樹枝的,高聲說:“你不是地主,是惡霸?!毙∩仔σ宦曊f:“樹枝哥,小時(shí)咱一塊去割柴禾,去山上刨藥材,俺咋成了惡霸?”小山急了,說:“你是咋霸占油坊的,誰不知道?”小山嘴里的唾沫星子,噴了小勺一臉。小山指著小勺,命令眾人說:“把他給我綁起來。”小勺“哎哎”了兩聲。幾個(gè)人不說三四,上前將他五花大綁。他被推到街里,吊在一棵柿樹上。

    有人用枝條抽他,疼得小勺“呀呀”地叫著。

    馮彩花聽到街里吵鬧,便牽著孩子走出來看。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樹上吊著一個(gè)人,一伙人圍著,對(duì)他進(jìn)行毒打。走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罢κ切∩籽?!”她抱起孩子,朝那棵柿樹奔來。

    “小勺這是咋啦?犯了啥事?”馮彩花喊道。

    一群人都扭頭看她。樹枝說:“這個(gè)不要臉的,把她也吊起來?!睕]人動(dòng),有幾個(gè)人看看小山,好像要等小山發(fā)話。小山看著馮彩花說:“找上門了,把她吊起來。”幾個(gè)人便圍住了她。馮彩花懷里有孩子,不好下手。樹枝從她懷里奪過孩子,遞給旁邊一個(gè)婦女。那孩子不知發(fā)生了啥事,瞪著兩眼想哭,又不敢哭出來。

    馮彩花也被吊了起來,她吊得沒小勺高。有人用樹枝打她,但下手明顯輕多了。

    馮彩花的淚水,順著臉蛋“噗嚕噗嚕”往下掉。

    小勺哀求說:“甭打了,她肚里還懷著孩子?!?/p>

    打她的人停了手。

    這時(shí),孩子在那個(gè)婦女懷里“哇——”地哭了,哭聲異常,像雷霆,把周圍的人給鎮(zhèn)住了。那個(gè)婦女一顛一顛地哄著孩子,但無濟(jì)于事。那個(gè)婦女說:“把彩花放下來吧!讓她管孩子?!毙∩綋]揮手說:“把她放下來!”

    馮彩花被放了下來,松開了繩子。馮彩花接過孩子,孩子哭她也哭。

    小山指著小勺說:“明兒讓他掃地出門?!彼麚]了一下手,對(duì)大伙兒說,“咱們走。”人們扭轉(zhuǎn)身,“呼啦”一下都走了。

    小勺被打得遍體鱗傷,他和抱著孩子的馮彩花相跟著,慢慢地朝家里走。一路上,村里人不是像瘟神一樣躲著他們,就是把頭一低,像沒看見一樣。此時(shí),小勺覺得渾身上下隱隱地疼,直疼到他的心里。不過,有幾個(gè)字一直在他腦海里縈繞?!皰叩爻鲩T”,啥叫“掃地出門”?莫非要把俺攆出去?忽然他想起了啥,指著馮彩花肚子問:“沒傷著吧!”馮彩花騰出一只手,摸摸肚皮說:“不要緊?!?/p>

    晚上,小勺躺在炕上,前前后后地想著。“是??!原來自己一貧如洗,給人家放牛,連媳婦都娶不上。給人家榨油,把媳婦也搭在了里面,日子才覺得舒心,自己搖身一變,竟成了惡霸?!贝謇镉袔准曳蕬?,經(jīng)過借糧運(yùn)動(dòng),減租減息,家財(cái)出了不少,窮人對(duì)他們也斗爭(zhēng),但手下留情,對(duì)他卻不客氣。

    過了一會(huì)兒,小勺竟糊里糊涂睡著了,可夜里噩夢(mèng)連連,幾次都在噩夢(mèng)中驚醒,驚出一身身冷汗。

    第二天前晌,小山真的帶著一伙人來了。小山說:“要把你們掃地出門!”小勺說:“這是俺辛辛苦苦蓋的房子,你讓俺往哪走?”樹枝說:“你是惡霸,去廟里住?!睅讉€(gè)人附和道:“快走!滾!”

    小勺有思想準(zhǔn)備,他掂起事先拾掇好的兩個(gè)包袱,帶著馮彩花、孩子一起,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走出老遠(yuǎn),小勺回頭看一眼自己的房子,然后伸出右手,“啪”地扇了自己一個(gè)耳光。馮彩花默不作聲,邊走邊擦眼抹淚。

    暗算掌柜,還搭上媳婦,日子好過不到兩年,真是報(bào)應(yīng)!

    他們沒去廟里住,而是去了老房子。

    老丑老了。老丑見了他們,一句話也沒說。吃了晌午飯,小勺說:“爹,俺走啦?!崩铣髶]揮手,送他們到門外,然后望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村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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