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與“達”：《中庸·問強》譯論

邵夢嫻

（桂林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廣西桂林 541004）

0 引言

《中庸》由孔子之孫子思及其弟子所作，西漢時編入《禮記》，宋代朱熹將其從《禮記》中抽出，與《大學》《論語》《孟子》合為“四書”。《問強》出自《中庸》第十章。目前已出版的《中庸》英譯本共十余種，譯文各具特色。其中，英國漢學家理雅各和中國翻譯家辜鴻銘的譯文皆流傳甚廣、讀者眾多，在東西方都頗具影響力；美籍華人朱子學專家陳榮捷的譯文，是其著作《中國哲學文獻選編》（A Source Book in Chinese Philosophy）英文版中的一部分，該書在西方被用作介紹中國哲學的教材。由于上述三人譯本較為著名，因此本文選擇三人的《問強》篇譯文進行對比分析。

嚴復在其譯作《天演論》中提出，“譯事三難：信、達、雅?！薄靶拧?、“達”，即忠實、通順，二者可謂我國翻譯界譯文評價的公認原則。“信”是第一位的，用嚴復本人話說，“《易》曰：修辭立誠”。“信”要求譯者尊重源語，準確傳達原作者意圖。對于“達”，嚴復說“子曰：‘辭達而已’”?！斑_”即譯文符合目的語讀者的習慣，通順流暢，無“翻譯腔”。二者的統(tǒng)一，建立在深入理解原文的基礎上；二者的實現(xiàn)方式，表現(xiàn)在準確傳遞原文信息時作出適當語法調(diào)整。因此，本文分別從“信”與“達”兩個角度，逐句解析三版本，后給出二者統(tǒng)一的實現(xiàn)手段，以總結中國典籍翻譯的方法與技巧。

1 “信”與“達”的實現(xiàn)

1.1 “子路問強?！狈g句析

原文：子路問強。

該句為全篇中心句，理雅各、辜鴻銘、陳榮捷三人分別譯為“Tsze-l asked about energy”、“Tzulu asked what constituted force of character.”、“Tzu-lu asked about strength.”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記載：“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雞，佩豭豚，陵暴孔子?？鬃釉O禮稍誘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質(zhì)，因門人請為弟子?！弊勇繁臼怯旅汪斆У娜耍诳鬃拥摹皩捜帷苯虒乱庾R到，尚武好斗并非真正的“強”?！皬姟笔潜酒诵脑~，是決定譯文中心思想的關鍵。選詞上，三人分別用了“energy”、“force of character”、“strength”。其 中“energy”一詞，《新牛津英漢雙解大詞典》中的解釋是：“the strength and vitality required for sustained physical or mental activity.”強調(diào)行為上對某事的熱情，意指精力、活力、干勁。但結合原文及相關背景，此處“強”指“強大”或“真正的勇敢”，理譯稍有偏頗；結合下文孔子對“強”進行的三類劃分，“子路問強”中的“強”字是泛指概念，子路問孔子時并未著重強調(diào)是內(nèi)在性格表現(xiàn)還是外在行為表現(xiàn)，因此將性格作為強調(diào)重點的“force of character”也并不準確；根據(jù)《朗文當代高級英語辭典》，“strength”既有“the physical power and energy that makes someone strong”的外在方面，又有“the quality of being brave or determined in dealing with difficult or unpleasant situations”的內(nèi)在方面，是最準確、忠實原文的表達。

1.2 “子曰 抑而強與？”翻譯句析

原文：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

雖然“南方”、“北方”指的是黃河流域中原地帶和北方游牧民族所在地，是個地理概念，但只是抽象的泛指，而非具體指南方人或北方人，所以辜在翻譯時使用“force of character of the people of the southern countries or force of character of the people of the northern countries”太過具體，并不恰當；且連續(xù)六個“of”使句子變得冗長、混亂，未能達到“達”的要求；理的“Southern regions”和陳的“the people of the South”則相對準確。

“抑而強與”中，“而”即代詞“你”，這里孔子的意思是子路心中“強”的概念。相比理雅各的“the energy which you should cultivate yourself”和 陳 榮 捷 的“the strength you should cultivate yourself”，辜譯“force of character in an absolute sense”則未能體現(xiàn)出“你”，只是將“強”的概念擴大化，變成了“真正的強大”。另外，對于“子”一字，理譯為“The Master”，該詞為古代用于稱呼男教師的詞匯，體現(xiàn)了孔子身份；辜和陳譯則使用“Confucius”，這是目前學界公認的翻譯，兩種譯法皆可。

1.3 “寬柔以教 而強者居之?！狈g句析

原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p>

“寬柔以教，不報無道”一句，理雅各、辜鴻銘、陳榮捷三人分別譯為“To show forbearance and gentleness in teaching others; and not to revenge unreasonable conduct”、“To be patient and gentle, ready to teach, returning not evil for evil”、“To be genial and gentle in teaching others and not to revenge unreasonable conduct”。

其中，“柔”字三人皆譯為“gentle”，“寬”字則分別使用“forbearance”、“patient”、“genial”三 個不同詞匯。“forbearance”指“(formal) the quality of being patient and sympathetic towards other people, especially when they have done something wrong.”因此“forbearance”包含“patient”之意，更側(cè)重寬恕容忍，而“genial”一詞多指性格親切友好，雖然“genial and gentle”的押頭韻修辭讀起來朗朗上口，但并沒有完全達到“信”的要求?！耙越獭倍郑鉃椤坝?來教導”，即“to teach others by...”，也就是要寬容柔和的去教導別人。理和陳的譯文“to ... in teaching others”使句意變?yōu)椤霸诮虒e人時要寬容柔和”，屬誤譯；辜的“ready to teach”——愿意去教導別人，雖表面句意比起原文略有變化，但內(nèi)在含義未變。

對于“君子居之”的譯法，理為“the good man makes it his study”；辜為“It is the ideal of the moral man”；陳 為“The superior man lives by it”。三者各具特色，而與原文“居”字詞義上最貼近的，則屬陳榮捷版本。

“衽金革，死而不厭”，三人皆譯為“To lie under arms and meet death without regret”。前文提到，北方的“強者”是“衽金革”，所以這里主要突出的是“強者”的武力，因此理的“the forceful”比辜的“the brave man”和陳的“the strong man”要準確。

1.4 “故君子 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翻譯句析

原文：“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

“故君子和而不流”一句三譯本差別較大。該句之前，辜鴻銘加了過渡句“But force of character in an absolute sense is another thing.”采用意譯，使篇章邏輯更加明了，是中國典籍翻譯中值得借鑒的方法。

“君子”一詞該章共出現(xiàn)兩次，理分別譯為“the good man”和“the superior man”；辜分別譯為“the moral man”和“the man with the true force of character of the people”；陳將兩者均譯為“the superior man”。理和辜按語境將君子一詞做了具體解釋，雖在該篇中有助于理解，且使譯文用詞更加豐富，但站在《中庸》全文角度，該做法不利于讀者掌握“君子”這個專有名詞的概念。以理譯為例，譯文大意即： 南方之強也，“高尚的人”居之 “優(yōu)秀的人”和而不流 。原文中，“南方之強”和“和而不流”都是君子的品質(zhì)，但譯文卻會讓讀者認為這兩種品質(zhì)屬于兩種人。從該角度講，陳譯最為準確，且其譯本中附了專有名詞解釋，該方法在中國典籍外譯中值得借鑒；另外“君子”本是較抽象的詞，含義較廣泛，“superior”也是該類詞匯，非常貼切。

“流”字，理譯為“being weak”，辜譯為“weakness or indiscrimination”，陳譯為“waver”。該字一般解釋為貶義的“隨波逐流”、“同流合污”之意，形容人盲目“從眾”，沒有主見，因此立場不堅定，軟弱而易受影響，左右搖擺、猶豫不決。“和而不流”的人，則是維持表面和諧、與人相處友好，但有自己想法的人。因此按照這一順序，譯為表示從眾的“conform”一詞最為明了，即：看似總樂于保持和諧、沒有主見，實際上有原則、不盲從。從該角度講，理譯“cultivates a friendly harmony, without being weak”將“和而不流”解釋為與人友好、創(chuàng)造和諧，但不軟弱，邏輯上缺少銜接，因為“和諧、友好”和“軟弱”之間沒有直接聯(lián)系；辜譯“easy and accommodating and yet without weakness or indiscrimination”解釋為好相處、容易適應環(huán)境，但不會軟弱而無主見，比較符合邏輯。陳譯“maintains harmony in his nature and conduct and does not waver”解釋為性情隨和、行為表現(xiàn)上與他人沒有矛盾，且不會猶豫不決，雖符合邏輯，但“而”字未譯出。

“強矯哉！”三人分別用了“How firm is he in his energy!”、“How unflinchingly firm he is in his strength!”、“How unflinching is his strength!”。三者句式結構相近，都準確表達了原文意思，其中陳版本最為簡潔，辜譯“unflinchingly firm”略冗長?！癴irm”是個普通詞匯，英文字典解釋為“not likely to change”；“unflinching”詞義為“not changing or becoming weaker, even in a very difficult or dangerous situation.”前者強調(diào)“不改變”，后者強調(diào)“困難的境地”。從該角度講，“unflinching”在忠實的基礎上豐富了原文內(nèi)涵。

1.5 “國有道 至死不變，強哉矯！”翻譯句析

原文：“國有道，不變?nèi)?，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國有道”，理、辜、陳分別譯為“When good principles prevail in the government of his country”、“When there is moral social order in the country”、“When the Way prevails in the state”?！皣保诳鬃铀诘拇呵飼r期應指諸侯國，與現(xiàn)在的“國家”概念不同，所以陳榮捷譯文選用的“state”，比理雅各和辜鴻銘的“country”更合適?！暗馈?，三人各譯為“good principles”、“moral social order”、“the Way”。因為“道”與“中庸”一樣，同為專有概念，所以陳將其譯為專有名詞、并給出腳注加以解釋的翻譯方式，更能保證概念的準確性和系統(tǒng)性，還能使譯文更加簡潔明了。

“塞”做形容詞，有“困窘，時運不通”之意，引申義即未做官。因此“國有道，不變?nèi)伞敝竾艺吻迕鲿r，即使做大官了，也不改變沒做官時的操守，依然兩袖清風。理和辜的譯問“he does not change from what he was in retirement”將句意改變?yōu)椤巴寺毢笠廊粓猿肿晕摇保c原文不太符合；陳譯“if he enters public life, he does not change from what he was in private life”將該句解釋為“如果進入官場，私下里也保持清廉，堅持自我”，相對而言比較準確。

“國無道，至死不變”，是指國家政治黑暗時，即便可能遇到困難，但到死都不改變自己的志向。在翻譯時，應增加“志向”一詞，使譯文更便于理解、邏輯性更強。因此，理和辜分別用“maintains his course”和“holds on his way”，是非常準確的，其中“cause”強調(diào)信念，“way”強調(diào)行為處事，二者皆可；而陳譯“he does not change”雖表面上最忠實原文，但沒有譯出該句的關鍵思想。

2 結語

通過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理雅各的譯文中，雖個別詞有出入，但整體上比較忠實原文，且譯文通順。由于理雅各是系統(tǒng)翻譯儒學“四書五經(jīng)”的第一人，其譯文為后人的翻譯奠定了基礎；辜鴻銘的譯文比較長，多用采用意譯法，全篇著重強調(diào)道德教化，譯者主體性較強，但部分句子不太通順；陳榮捷的譯文是三者中最簡潔、但卻最貼近原文的，雖有部分表達與原文有出入，但瑕不掩瑜，最具借鑒意義。

在中國典籍翻譯中，首先要查閱相關資料，深入理解原文，在此基礎上選擇最貼切的詞匯進行翻譯，達到譯文之“信”；其次要在“信”的基礎上，使譯文邏輯清晰、通順流暢，做到譯文之“達”；最后，因中國典籍大多十分精煉，所以譯文要在“信”與“達”的基礎上，盡量簡潔不拖沓，必要時可使用腳注、附錄等形式對專有名詞進行解釋，這樣既有利于讀者全面理解核心概念，又有利于譯文整體的系統(tǒng)性和流暢性，還能一定程度上保持中國文化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