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們扶住了我（組詩）

四川/熊 焱

悲傷時，是酒

扶住了我

奔跑時，是風(fēng)

扶住了我

我有浩大的寂寞，疼會扶住我

我有絕望的落魄，愛會扶住我

是鬢邊的白發(fā)扶住中年的霜降

是額頭上的皺紋扶住腳繭上的花朵

而歲月總是悄無聲息地伸過來一雙手

把我膝蓋上的傷痕細(xì)細(xì)地?fù)崦?/p>

這人間到處是坍塌的道路

一個個的背影走得歪歪斜斜

紛紛從良心的天平上跌落

我慶幸我還有文字，為我扶住了靈魂的秤砣

懷 念

夜雨落在窗外

像你說話的聲音，小小

你在兩年前匆匆離開，就仿佛是在昨天

你才出門去買菜。小小

這兩年來，我一個人寂寞地過

寂寞地守著我內(nèi)心的苦、破碎的生活

累了，念一些人，想一些事

或者躺在床上，像一艘破船

我把自己擱淺了。小小

在這里，你的魂還在

你留在枕上的囈語和呼吸還在

從火葬場到家門口的路，只要半小時了

小小，別擠公交，打的吧

你遺留的化妝品、衣服、數(shù)碼相機(jī)……

我都完好地放在柜子里的。小小

它們和我一樣，一直在等你回來

小小，現(xiàn)在是十點(diǎn)鐘了，夜雨依然在下

我有事要出去了，小小

我把燈打開著。那溫暖的亮光

就像你，在兩年前守候著我在深夜里疲憊的奔波

夜晚的告別

我扭頭看到母親獨(dú)自站在屋檐下，落寞的樣子

就像海水中孤零零的浮萍

我又倒回去。她輕輕喊我一聲

微微沙啞的嗓子，是風(fēng)

正吹亂她心中的微瀾

是一道閃電打在我心里解不開的死結(jié)

我說不出話，只有汽車低低的轟鳴

替我表達(dá)憂傷的顫栗

北風(fēng)吹著，仿佛低訴的胡琴

幾聲濕漉漉的犬吠，是深沉的道別嗎

我的母親獨(dú)自站在屋檐下，落寞的樣子

就像海水中孤零零的浮萍

我默默地凝望她的臉，半晌后

又重新啟程。一年中，我們只來看她一次

為何把孤獨(dú)留給了她，還要遠(yuǎn)走他鄉(xiāng)

帶走她日日夜夜的惦記

母親，人生漫長的路

為何要讓我們漸行漸遠(yuǎn)

為何走到最后，卻是永遠(yuǎn)道別

我的母親獨(dú)自站在屋檐下，落寞的樣子

就像海水中孤零零的浮萍

原諒我在夜晚出發(fā)。是因?yàn)闆坝康暮诎?/p>

可以淹沒我眼眶的淚水。是因?yàn)槲以诤诎抵?/p>

可以收拾內(nèi)心潰敗的狼藉

而我一歲多的女兒坐在后排上

笑得東倒西歪，歡喜得無牽無掛

我一直在等一封遠(yuǎn)方的書信

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封遠(yuǎn)方的書信

我一直在等一輛郵車穿過晨曦的絲綢

裹住晚霞火辣辣的熱吻

我一直在等一枚信封里緘住的呼吸

寫信的人在遠(yuǎn)方送上波浪般起伏的心情

我一直在等那幾頁薄薄的信箋

沿途為我捎來流水的歌謠和月光的夢境

想想曾經(jīng)書信往來的日子，恍惚間已成隔世

我懷念方方正正的楷書，就像淬火的鐵

在清水中抱緊錚錚的骨氣

我懷念行書如飄飛的細(xì)雨

明月的杯盞斟滿了清風(fēng)的影子

我懷念狂草上的墨跡涌動著泥沙俱下的水聲

我從浪花中撿起一片片閃光的魚鱗

現(xiàn)在秋日正深，我鬢邊的青草

已染上了薄薄的霜跡

我手機(jī)上的短信、微信中的低語

都抱不緊鴻雁的一聲脆啼

只有歲月在不停地幻變，不停地催促著人心

多快啊，這年歲又悄悄地增添了寒意

葉已落下了數(shù)秋，花已開過了幾許

我還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封遠(yuǎn)方的書信

就像這蒼茫的人生，正在經(jīng)歷著顛沛流離

母親坐在陽臺上

她坐在陽臺上，那么小

那么慈祥。一張滄桑的臉

有著夕陽落山的靜謐

磨損了一輩子，她的腿已經(jīng)瘸了

背已經(jīng)佝僂了，頭上開滿深秋的蘆花

生命的暮晚掛滿霜凍的黃葉

當(dāng)她出神地望著窗外，院子里那些嬌美的少女

一定有一個，是她年輕時的姐妹

一定有一陣暖風(fēng)，蔥郁過她的青春

好幾次，我都是連喊了幾聲

她才遲緩地回過神——

這一條大河的末段啊，是不是需要

更多的泥沙和淚水，才能濺起蒼老的回聲

是不是要在狹窄的入?？冢家怕谋简v

我是多么愛她！我年近古稀的母親

我已與她在人間共處了三十多年

而我愧疚于我漫長的失憶

愧疚于我總是記不起她年輕時的容顏

每一次想她，每一次我都只是想起

她坐在陽臺上，那么小

那么慈祥。一張滄桑的臉

有著夕陽落山的靜謐

傍晚經(jīng)過你的城市

動車在經(jīng)過你的城市時停下來

夕陽正銜著房頂，晚風(fēng)正吹集暮云

下車的旅人如席卷的江水

同行了一段長路，一旦分散

也許就成永別

那些年我們在這里穿過霜降和谷雨

背影青蔥，步履蹁躚

最后一次分別時細(xì)雨如酥，天空為誰哭濕了臉

現(xiàn)在時針抵達(dá)了六點(diǎn)，秒針嘀嘀嗒嗒的奔跑中

是我們在馬不停蹄地趕路

是我們顛沛的人生，有時一陣酸，有時一陣甜

我突然想下車去找你

我突然想大河倒流，時針逆行

我們又一次穿過茫茫人海，在十字的街頭相見

歲月蒼茫，風(fēng)為我們撣去白發(fā)和細(xì)雪

這是二月的傍晚，我經(jīng)過你的城市

動車只停留了十分鐘，卻仿佛跑過了漫長的歲月

夕陽正銜著房頂，晚風(fēng)正吹集暮云

我臨窗遠(yuǎn)望，浩蕩的大江正在蜿蜒穿城

一去不回，整夜整夜地為誰壓抑著悲聲

夜晚的旅程

火車窗外閃過的山川、草木和房屋

仿佛我沉默的親人

仿佛我人生中逝去的光陰

目送著我在這人間漸漸走遠(yuǎn)

今夜我一路無睡，我失眠的身體

也鋪排著鐵軌，奔跑著火車

它的汽笛轟鳴著一節(jié)節(jié)的孤獨(dú)和疲憊

那些鄉(xiāng)愁和愛戀、憂傷和甜蜜

就是那些來來往往的旅人

有的上車，有的離站

有的在月臺上黯然地留下歲月的孤單

今夜我多像這星空下的守夜人

我把祝福送給月光，送給風(fēng)聲和流水

送給那些無眠的人，那些有夢的人

那些在夜里不安地梳理著靈魂的人

今夜星光浩大，人世遼闊

無論你是走著還是站著，是夢著還是醒著

也無論你是在火車上還是在輪渡里

是在大洋的彼岸還是在花開的中國

我們都是在隨著這時針一分一秒的流逝

在人生的旅程上一路飛奔

在這旅程中我們小如滴水，小如微塵

十年

喝完最后一杯我就上路了

這醬香的液體，包裹著熱辣辣的情

舌尖上一次次地滾過夕陽的余韻

下一個渡口的兄弟已備好了烈酒

據(jù)說是濃香的味，足以灌醉每一段堅(jiān)硬的時光

那些詞語就在酒香中發(fā)芽

最后長成濕漉漉的別離

干了這最后一杯，兄弟

山頭的風(fēng)正在低低地嗚咽

像酒，穿過我憂傷的腸胃

像受驚的馬蹄閃過這個黃昏

送我離開的，不是灞橋的楊柳

而是明月的霜，是火車悲情的長哭

兄弟，當(dāng)我遠(yuǎn)去的背影飄浮成孤鴻的悲啼

江水泛起的浪花，是我們別過身后落下的淚滴

多么漫長的旅程啊

兄弟，這飄搖的江湖

是我們的擁抱，是這杯酒中的心心相印

溫暖著我們這一生如影隨形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