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訓(xùn)

◎ 王喜成

1

張成從牌場出來已經(jīng)是晚上了，路燈下一陣眩暈，同時感到腰疼腿酸，腳也是麻的，扶著街邊的燈桿站了一會兒。盡管這樣，心里滿是輕松和愉悅。當(dāng)時坐在牌桌上還在想，早年跟劉安一起去東山拉木材、去湖北換大米，每遇到上坡時他們會相互“安慰”，拉架子車的不用怕，有一上就有一下。其實牌場上也是這樣，這些天他把之前輸?shù)舻腻X全贏回來了。

牌友們把張成圈起來，讓他請吃飯，老規(guī)矩了，誰贏誰請客，飯后接著再戰(zhàn)。張成說今晚有事，明晚再請吧。說著掏出手機(jī)給劉安打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是劉安的妻子月寧，可他先聽到的是月寧的哭聲，不是那種受委屈時的哭聲，是那種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毀滅性的悲慟和哀嚎，感覺像塌了天。

張成驚詫著問：“咋了、咋了？”

月寧半天才哽咽著跟他說：“正要給你打電話呢——劉安出事了……”

是下午出的事，也就是張成正在牌場打牌的時候，劉安在自家樓頂上鍛煉身體，下午沒事情要處理或是沒人找，他一般都在樓上。樓頂上放張小方桌，桌上有茶水，一包帝豪煙，一本書。鍛煉一會兒身體累了坐下喝會兒茶看會兒書。他鍛煉身體的方法很簡單，朝前走50步，再向后退50步。當(dāng)時向后退50步時可能沒算準(zhǔn)步數(shù)，或是腦子開小差走神了，退到邊沿處，雙腿突然被磚壘的、高不過膝的護(hù)欄絆住，身子失去重心，一頭從樓頂上栽下去，栽得死死的。

2

這頓飯是張成請劉安的，在全城最豪華的帝豪大酒店，上二樓要了一個雅間。二人推杯換盞，從老家光屁孩兒一塊兒玩尿泥兒、摔“瓦屋”說起，說到長大后又一塊兒進(jìn)城打拼，艱苦創(chuàng)業(yè)，互相幫襯，不禁感慨萬千。

劉安舉杯跟張成碰酒時問他最近手氣咋樣，張成給劉安點上煙，又給自己點了一支，這才說，臭。人說邪賭邪賭真他媽逼歪尿濕鞋，我算服了、信了。背運時你想到連輸三把了，按概率下一把總該贏是吧？可他媽一把都不贏。無論怎樣反復(fù)搬牌、洗牌、和人調(diào)換座位都無法逆轉(zhuǎn)。

“收手吧，古來只有賭博家破人亡的，沒有靠賭博發(fā)家致富的?！?/p>

“勞碌了半輩子，玩幾把也是個消遣?！?/p>

“總得干點兒正事兒吧。”

“現(xiàn)在市場都飽和了，想想沒啥干?！?/p>

“你這樣無疑慢性自殺?！?/p>

張成沉默了一會兒，用筷子夾起羊腰放在劉安面前的碟子里，問他最近手上的事。劉安一臉煩心的表情，面對滿屋的煙霧，他起來開排氣扇，壞了，又過去打開窗戶。劉安說最近開發(fā)了兩棟樓盤，現(xiàn)在小產(chǎn)權(quán)的房子賣不動，夾著手呢。張成說放心吧，有屁股不愁挨打。那些遠(yuǎn)鄉(xiāng)人急著給兒子買婚房，錢又沒那么多，還管它大產(chǎn)權(quán)小產(chǎn)權(quán)呢，便宜就行。劉安說，關(guān)鍵是欠著銀行的貸款呢。張成嘆道，看來干啥都不容易。

一瓶內(nèi)供酒很快見底了，桌上的菜大部分還沒動筷子。劉安讓張成叫服務(wù)員拿食品袋，把剩菜打包。張成慣用在老家時的那句話，說他小貓逼。劉安要自己打包，起身叫服務(wù)員時，張成趕緊說我來我來。服務(wù)員上來，從角柜里拿出幾個食品袋交到劉安手上。劉安撐開食品袋，當(dāng)服務(wù)員端起葷菜時，劉安說不要不要，只要那幾個素菜。張成又說他小廟神沒吃過大供香。

劉安拎起打包的剩菜跟張成說撤吧，張成說慌啥呢。劉安問那還有啥節(jié)目，張成說上十七樓消遣一會兒。十七樓有特殊服務(wù)，這個不用說透，都知道。劉安拉下臉說，那不是咱去的地方。張成的嘴張了幾張又把話咽回去了，劉安看在眼里，就問他到底有什么事。張成說本來想向你借錢呢，知道你房子夾著手，還是算了吧。劉安皺眉，你應(yīng)該不差錢啊。張成低頭，欠了賭債，沒法向大鳳交待，幾張銀行卡都在她手上。劉安問欠了多少，張成說五十萬。劉安一指頭戳在張成的腦門上，你個敗家子！

劉安跟張成性格迥異，本不是一路人，但老家是一個村的，從小在一起長大，長大后一起來城里討生路。劉安在楊家樓口賣煳辣湯，張成賣油烙饃，兩家的攤子支在一起，也等于是一家。有街痞來找茬兒，張成揮刀，劉安掄捅火棍，打他半條街。后來有了資金積累，張成投資商鋪，劉安投資房地產(chǎn)。張成擁有兩處商鋪，一年租金二三十萬，安于坐享其成，開始玩玩小牌，后來越賭越大，一發(fā)不可收拾。劉安屬于那種小開發(fā)商，買下民房翻蓋成幾層單元樓，再轉(zhuǎn)手出售。

劉安說：“雖說房子夾著手，不過最近賣出幾套，手里還是有些閑錢的?！?/p>

對面是那家建設(shè)銀行，他們一起過去的，先在取號機(jī)上取了號，然后坐在大廳里等。在等著喊號時，張成接了個電話，是他老婆大鳳打來的，問他在干什么。張成不耐煩地說在找小姐，接著把電話掛了。又笑著跟坐他對面的劉安說，只要我一出門就打電話問我在干啥，你想想我能干啥。劉安白他一眼，剛才你還說要上十七樓呢。

等了半天，三號窗口終于喊到劉安手里捏著的103號了。在劉安去窗口取錢時，張成的手機(jī)又響了，是一個叫李彩的牌友打來的，問他有沒有律師方面的朋友，她要跟一個叫老皮的無賴打官司。去年老皮借她老公20萬裝修酒店，因為關(guān)系好，沒打借條。李彩說，你知道的，我老公半年前出車禍去世了，我找老皮還錢，那挨刀的死活不認(rèn)賬了……

劉安取完錢，把袋子交到張成手上。一起朝外走時，張成跟劉安說，到車上給你打張借條吧？劉安笑了笑，算了吧，咱倆誰跟誰呢。

上車后，張成雖然錢到手了，卻又面露難言之色。劉安問又怎么了，張成說，借錢的事不要告訴月寧，傳到大鳳嘴里，她又跟我生氣呢。劉安說，知道了。

3

劉安的喪事是張成幫月寧料理的。這幾天從選棺、請嗩吶班、請風(fēng)水先生、接待客人、主持出殯、送葬儀式，辦完喪事忙得渾身像散了架。晚上回到家里倒頭就睡，大鳳光著身子朝他貼過來，被他一把推開，你煩不煩哪？大鳳哼一聲，折身抱起耽頭去床那頭睡了。他的腳無意間碰到大鳳肚子上的贅肉，趕緊踡起腿，心頭泛起一陣厭惡。要說老夫老妻了，大鳳再不入眼，再粗枝大葉，以前從沒嫌棄過，今兒個是咋了？眼前不時浮現(xiàn)出喪事期間月寧的倩影，一身素裝，頭勒白孝布，腰扎白麻匹，身形愈顯得婀娜多姿，白頭布把臉蛋襯托得越發(fā)精巧嬌美?？迒蕰r一臉的梨花帶雨，更加楚楚動人，惹人疼惹人愛呢。

夢里，張成和劉安一起回到了在老家時的光景里。他們各自用架子車?yán)鴰状S豆一起去湖北換大米，路上走累了，張成跟劉安說，要是把月寧的頭發(fā)辮剪下來揣到懷里，拉車是不是就不累了？劉安笑道，月寧要是坐到你車上，那就更不知道累了。張成說除非她是我老婆。劉安說不是沒有可能，我看月寧對你有意思呢。張成說胡球扯，我咋沒看出來。二人說著笑著，不知不覺翻過那道長漫坡，也不知道喊累了……

給劉安辦完喪事，月寧的兩個孩子返校去了外地，張成怕她一個人在家孤單，想不開，想去陪她說說話，給她點兒安慰，又怕大鳳多心。恰逢大鳳的娘家侄兒媳婦生孩子了，張成要她回去照顧些天。大鳳說娘家一大家子人呢，哪輪得著她回去照顧。張成問她知道不知道，這些天正是秋收大忙呢。

大鳳前腳走，張成后腳去了月寧家，當(dāng)時月寧正說笑著把一個中年男人送出院門。男人說，晚上方便的話，請你吃飯。月寧笑著說，謝謝，不用了。那男的衣著體面，從相貌及言行上看，屬于討女人喜歡那種的。這家伙，俺劉安兄剛走，他是不是想乘虛而入？奶奶的，還輪不到你呢，不覺瞪了他一眼。

月寧送走那男的，回頭跟張成說正要給他打電話呢，廚房里的水龍頭壞了，她不會弄。張成說我去買個，裝上就行了。月寧說不急，先進(jìn)屋喝茶。張成沒顧上喝茶，先去廚房看壞了的水龍頭是什么型號，月寧也跟進(jìn)去。廚房里空間有限，兩人難免肢體接觸、摩擦，月寧轉(zhuǎn)身時長發(fā)從張成臉上撩過，撩得他一時意亂情迷。也許是新寡的緣故，月寧身穿淺灰色連衣裙，一件淺黃色的便西罩在外邊，簡單著裝，顯得樸素得體，落落大方，透著本真的美。身上也沒有脂粉和香水味，這讓他真切地嗅到了她那溫馨的體香，比酒還醉人。他自己在跟自己說，想當(dāng)年，月寧差點兒是我的。

當(dāng)年在老家，張成挖空心思追月寧，先是在她面前裝純賣乖，用含羞的表情，塌蒙著眼皮跟她說話。還給月寧買紗巾，買絨褲，月寧不要?？次镔|(zhì)上感動不了，就想著從精神上俘虜她，開始給她寫詩，說什么“我愿做你的抹布，把你擦得一塵不染。我愿做你的席夢思，讓你在上邊幸福地安眠?！痹聦幇褟埑傻脑姼迦喑蓤F(tuán)砸到他臉上，張成啊張成，我本來對你有點兒好感，就你這首詩把我惡心透了，也讓我把你小看了。你愿做我的抹布，愿做我的席夢思，唯獨不愿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后來，月寧主動愛上了老實肯干，進(jìn)城賣煳辣湯的劉安，并且跟他一起進(jìn)城夫唱婦隨。張成頓然醒悟，這幾年不同那幾年了，不是女孩兒們愛詩的年代了。張成先是去月河鎮(zhèn)跟他表叔學(xué)廚藝，接著進(jìn)城在劉安賣煳辣湯的攤點旁賣油烙饃，后來又讓母親過來幫忙，兼賣油茶、小籠包。月寧看張成肯吃苦，腦子活絡(luò)，把她二姨家的表姐大風(fēng)介紹給他。大鳳當(dāng)姑娘時也算有模有樣，誰知結(jié)婚生孩兒后走樣兒了。人家月寧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大鳳是越變越難看了。

換上新買的水龍頭，張成坐在客廳里品嘗月寧早給他泡好的“龍井”。陡然看到劉安的遺像嵌在電視柜上邊的墻壁上，盡管他還是像生前那樣對他溫和地笑著，可他心里卻驚悸了一下，渾身像長了鐵蒺藜。

張成動了動身子，干咳著跟月寧說：“以后家里有啥事，盡管跟我說?！?/p>

月寧也朝遺像上看了一眼：“他狠心扔下我不管了，好在還有你?！?/p>

“包括遇到什么困難，只用你吭一聲。”

“以后有麻煩你的時候?！?/p>

“誰讓我跟劉安哥關(guān)系鐵，誰讓咱們是親戚呢?！?/p>

前邊的樓影罩過來，屋里有些暗了。月寧起身把客廳里的燈撳亮，讓張成給大鳳打電話，過來一起吃飯。張成說她回娘家了，起身要走時，月寧說那你別回去做飯了，吃了飯再走吧。

月寧打開電視，把遙控板遞給張成。張成要下廚幫她，她不讓?？伤€是忍不住走近廚房，站在推拉門邊看月寧做飯。月寧換了裝束，長發(fā)綰在頭頂，用夾子夾住，胳膊上套著藍(lán)袖頭，腰里再勒上碎花圍裙，那身段更顯得纖細(xì)精巧，別具風(fēng)姿。她把牛肉從冰箱里拿出放溫水里解凍，接著開始清洗香菇。細(xì)心地揉搓著香菇的傘頂，把里邊的沙土清洗干凈。濾干水后，又把香菇依次放在白色塑料砧板上，用刀去梗。接著燒醬汁。把剝開的蒜拍扁和辣椒一起放入鍋中爆香，倒入勾了芡的生抽汁。鍋里冒出一團(tuán)油煙，醬汁在鍋里形成糊狀，上邊冒出一層泡泡，把香菇倒里邊。用鏟鍋刀從鍋底翻起醬汁澆在香菇上，蓋嚴(yán)鍋拍。月寧在這空檔又忙著切化凍后的牛肉，五分鐘后把燒好的香菇起鍋……

月寧很快做好了四樣菜，兩葷兩素。菜在盤子里像花朵、像藝術(shù)品。張成都不忍心動它們了，可那色、香、味又讓他饞涎欲滴。月寧從廚柜里拿出一瓶當(dāng)?shù)禺a(chǎn)的特曲，一只酒杯。張成讓她再拿只酒杯，月寧說你知道的，我不喝酒。張成說你陪我少喝點兒。月寧說我陪你吃菜，說著拿起筷子，來來，先吃菜。張成只顧吃菜了，月寧讓他喝酒時，他說，看我這吃相，只怪你的菜做得好。張成說的是心里話，大鳳做不來這等美食，餐館也少有。他又抬頭看一眼劉安的遺像，不覺替他惋惜。月寧這樣的女人，那要幾輩子的積德才能得到的，咋能丟下她走了呢？人說女人靠男人養(yǎng)，這樣的女人可是養(yǎng)男人呢，養(yǎng)男人的胃，養(yǎng)男人的身體。接下來，那個早已破滅的夢想重新被喚醒，一時讓他想入非非。

張成做出豪爽的樣子，脖子一仰把酒喝干，說月寧不僅做的菜好吃，她倒的酒也好喝呢。月寧說那就多喝幾杯。接下來，不知月寧給他倒了多少杯，全喝下后頭有頭點兒蒙了。盯著月寧白皙的手腕，他想摸一下，忽覺得有雙眼睛在盯著他，抬頭看到的卻是劉安溫和的笑容。想起當(dāng)時借錢時他兩個的口頭約定，就也朝他笑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

月寧起身問他吃啥飯，張成說酒醉飯飽，不吃了。

4

張成一直睡到上午9點多才起床，昨晚喝多了，不想吃飯，坐沙發(fā)上看電視。地方臺播放的那部爛俗、臭長的電視劇看得津津有味。里邊那個女主角在影視圈雖沒什么名氣，但她身上有月寧的影子，情態(tài)言行也有幾分相像。正想著昨晚有沒有對月寧失態(tài)的地方，手機(jī)響了，以為是月寧打來的，接聽時才知道是大鳳，心里就有點兒發(fā)堵了。大鳳說月寧剛才給她打電話了，他一驚，是不是月寧告訴她什么了？

“月寧心里很苦，打電話找我說話呢，她說這幾天不斷有人去她家要賬，什么臉色都有……”

張成又是一驚，是不是他借劉安的那筆款月寧知道了？不好意思直接向他要，才給大鳳打電話。

“她還跟你說什么了？”

“沒等她開口借錢，我說咱們的錢全沉到股市里了，有心幫忙，但愛莫能助?！?/p>

“看你這表姐當(dāng)?shù)?，再說人家又是你的媒人。月寧新寡，如今到了難處，就是不開口向你借錢，你也該幫幫人家?！?/p>

“別拿我當(dāng)傻子，你肚里有幾跟腸子我數(shù)得清清楚楚呢！”

“我沒心沒肺，肚子里哪有腸子啊?！?/p>

“親情是親情，但錢是不能隨便借人的。劉安生前欠的外債，不是三萬兩萬，那么大的數(shù)額……”

張成這才想起，昨天他在月寧家門前見到的那個中年男人，可能是向她討債的。

這些天張成心里很矛盾。他也一直在想，盡管劉安走得倉促，盡管向他借錢時說好的不互相告訴雙方家人，可那么大的數(shù)額月寧到底是否知道還不好說。他一直在等月寧的電話，昨天在她家，也一直在對她察言觀色。不過他早準(zhǔn)備好了，給劉安辦完喪事的當(dāng)天下午，他去銀行辦了一張卡。

第二天快到中午時，他從家里出來，特意選定在這個時間給月寧打電話：“昨天你給大鳳打電話了？”

“她告訴你了？”

“你咋不直接跟我說？”

“我們畢竟是表姊妹，跟你說，怕你心里有負(fù)擔(dān)?！?/p>

“你把我當(dāng)外人了。大鳳手里的錢沉到股市里是真，但我手里還有些積蓄，只是她不知道罷了——你出來吧，中午一起吃個飯?！?/p>

“我不喜歡在外邊吃飯，你還是朝家里來吧?！?/p>

張成想起昨天在月寧家客廳里看到劉安的遺像，面對他那溫和的笑容，心里總有些不安。

“你還是出來吧——他走了，你還要面對生活，不能總這樣悶在家里?！?/p>

張成把車停在萬德隆超市前等月寧，等了一會兒他有點兒急了，咋還不來呢？忽然眼前一亮，月寧煥然一新，她化了妝，不算濃，但顯得明艷動人。白色緊身針織裙，上面酥胸半露，整個人柔得像一團(tuán)霧朝他飄來。張成欠身替月寧打開車門，先是一股幽香透進(jìn)車內(nèi)，他想，是法國香水吧？月寧坐在副駕上，對張成盈盈一笑，久等了，接著問他去哪兒。張成說城里都是熟人，要不咱們?nèi)マど芥?zhèn)吧，那里有家土菜館，很不錯的。月寧說，吃個飯犯得著跑那么遠(yuǎn)。張成說，正好帶著你出去散散心，那里山青水秀，景色宜人。

路上，張成先是跟月寧抒情懷舊，提及一些他們在老家時的溫馨回憶。你還記得吧，那次咱倆從打麥場邊過，大人們在揚場，灰塵迷了你的眼睛，我?guī)湍愦担档媚愣剂鳒I了。月寧說記得。那天下雨了，放學(xué)路上河里漲水，我背你過河還記得吧？月寧笑道，這個倒不記得了。接下來張成又跟月寧暢想未來，說他那處電業(yè)局對面的商鋪合同快到期了，他想收回來，自己做點什么，不能再一天到晚沉迷賭場了，那毀人呢。

那家土菜館在蓼山鎮(zhèn)南邊，背山臨河，水光山色里有花香鳥語。服務(wù)員帶他們上二樓進(jìn)到一個叫星河的雅間。張成把菜單遞給月寧讓她點菜，月寧點了拳菜、卷卷皮、野生蘑菇。張成點了蟮段、黃燜野兔。

在上菜前，張成把那張銀行卡放到月寧手上：“里邊有五十萬，夠救你燃眉之急嗎？”

月寧說夠了，她接著又說：“房子一旦賣出去，哪怕只賣出去一套，先把錢還你。”

“不急的?！?/p>

至此張成才確信，他當(dāng)時借劉安的錢，月寧的確不知道。那么，他現(xiàn)在把卡給月寧，不是還錢，是借錢給她的。而且還不是月寧開口向他借，是他主動要幫她的。他想了，這樣主動幫人，比人家找你開口更容易達(dá)到投桃報李的效果。

下午回去時，車上只剩下張成一個人了。剛駛出蓼山鎮(zhèn)，李彩打電話約打牌，說三缺一。當(dāng)時他正灰頭土臉，滿心沮喪，就說你約別人吧，我今兒個沒情緒。李彩嘲笑他怎么像個娘兒們，接著說你以為我有情緒，就是心情不好，才約你呢。張成這才問她又遇到什么糗事了，李彩說上次找你請律師，老皮賴賬的事還記得吧？上午法院開庭，她敗訴了。聽李彩說完，想起剛才和月寧的遭遇，他有些釋然了。錢是她主動不要的，那就留著自己用吧，一時心安理得。

5

張成回去后，大鳳也從娘家回來了。再看她時，咋就越看越順眼呢，她做的飯菜也覺得香甜可口了。晚上還主動和她做了一次，感覺很不錯。那五十萬，他想給自己買輛好車，把舊車給大鳳。她春上考了駕照，跟他商量過想再買輛車，當(dāng)時他沒同意。是寶馬還是奔馳？還沒想好要買什么車，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張成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人搖醒了，睜眼看時，驚得呼隆從床上坐起來。劉安還是那天他向他借錢時的那身裝束，灰色體T，淺白色休閑褲，黑色運動鞋。也還是生前的模樣，瘦高，板寸頭，高顴骨。開始他還以為劉安是來向他興師問罪呢。當(dāng)看到他一貫的笑容可掬，才松了口氣。

“我那天走得倉促，有些話沒顧上跟你交待……”

“當(dāng)時我給你打電話，是月寧接的，才知道你走了?！?/p>

“我把月寧交給你了，以后你可要多幫她?！?/p>

“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張成正等著劉安往下說呢，他卻化作一陣清風(fēng)，不見了。

張成再也睡不著了，心想真得幫月寧呢，月寧一個寡婦人家，面對那些討債的男人們，如何應(yīng)付得了，萬一出什么意外怎么辦？但再見她時怎么面對呢？

這天早上，張成匆匆吃過早飯。下樓來鉆進(jìn)自家的車?yán)锝o月寧打電話，可是月寧的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怎么回事？現(xiàn)在都八點多了，她不可能還沒起床吧？不行，我得見到她，不能再等了。

張成把車停在一邊，輕手輕腳地走到月寧家的大門口，連他都覺得自己像個賊。月寧家的大門緊閉，很威嚴(yán)地面對著他，上邊的門神朝他怒目圓瞪，敬德舉起鋼鞭朝他打來。他不敢叫月寧，只是膽怯地敲響了紅漆大門?？蠢镞厸]人應(yīng)聲，等了一會兒再敲，還是沒人應(yīng)聲。又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正要再打電話時，左邊的鄰居何大媽開門出來，對他說月寧起早去楊家樓口賣早餐了。

城關(guān)衛(wèi)生院南側(cè)有個小型花園，里邊的蜂在忙，蝶在舞。月寧的小吃攤兒擺在花園邊，扯起的棚布前端被兩根竹竿撐起，后端的繩子束在花園邊的鐵柵欄上。兩邊沿著鐵柵欄擺了幾張折疊形的小餐桌。這里正是當(dāng)年她和丈夫劉安賣糊辣湯的地方。月寧賣的早餐還是糊辣湯，有個中年男人在當(dāng)年張成的位置上，挨著她的湯鍋在那個大平底鍋上烙油烙饃。他們像是一起的，錢收在一起，放在一個紙盒里。那男的像是剛打農(nóng)村來，顯得樸實厚誠。張成心里“格噔”一下，他是誰？不可能這么快她就找伴兒了，那或許是她雇來的幫手。

月寧還和在家做飯時一樣，長發(fā)綰在頭頂，用夾子夾住，胳膊上套著藍(lán)袖頭，腰里勒著碎花圍裙，收拾得干凈體面，活脫《沙家浜》里開茶館的阿慶嫂。此時張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站在月寧面前也沒敢看她，只說要一碗湯，一塊油烙饃。月寧也沒跟他說話，盛碗湯遞給他，那男的從案板上切下一塊月牙形的油烙饃送到他手上。幾張餐桌全坐滿了人，張成只好站著吃，那男的從里邊給他送來一個馬扎。糊辣湯還是當(dāng)年的味道，料足，抓口。油烙饃很暄騰，兩面油汪汪的，焦香中帶著一股甜味。比起張成當(dāng)年賣的油烙饃，無論從品相、口感、味道都要好。難怪生意這么火，早餐能賣到太陽快正南了?？伤@頓早餐卻吃得五味雜陳。

張成吃完早餐，使紙巾擦去粘在手上的油膩，掏出那張卡充當(dāng)飯錢遞給月寧時，他又忍不住想入非非了——和月寧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不是沒有可能的。劉安讓我?guī)退?，幫的涵義寬泛著呢。本城有個在外地上大學(xué)的女生去年加他微信好友，還把她母親的照片發(fā)給他，說她母親單身在家，讓他以后幫幫她。他說我又沒錢，咋幫？女生說我媽才不稀罕你的錢呢。他看她母親年齡偏大，沒聯(lián)系。也有不少男人臨死前把妻子交付給自己的朋友，只是劉安走得倉促，來不及，不過還是給他托夢了。那么問題出在哪兒呢？是自己操之過急了。月寧新寡，劉安尸骨未寒，一時轉(zhuǎn)不過來彎兒。吃一塹長一智，這次先把錢給她，再和她從長計議，感情是慢慢培養(yǎng)出來的，一口不能吃個胖子。

張成正想著好事多磨，沒想到月寧卻不接他的卡。她真不敢相信，她都被逼到賣早餐的地步了，這張卡能讓她重新過上安逸生活。無奈之下，張成要把卡放到她面前的紙盒里，被她擋住了。月寧這才朝他瞪視道：“是不是再讓我把卡砸回你臉上？”

上次在那家土菜館，月寧把原本收下的這張銀行卡，又使勁砸回到張成的臉上，接著憤然離去。

張成無奈之下收回卡，才又掏出十元錢遞給那男的，轉(zhuǎn)身離去。那男的又追上來找回四張零錢。

張成回到車上，一時感到很狼狽，但又想到月寧的態(tài)度情有可原。他打開手機(jī)給月寧發(fā)短信，先向她道歉：那天是我酒后失態(tài)，不求你原諒，只求你把卡收下。劉安也放心不下你，每晚都在我夢里出現(xiàn)，要我?guī)湍隳亍＿@次不是借錢給你，是誠心幫你的，不用還。給月寧發(fā)完短信，知道她正忙呢，沒開機(jī)，只有耐心等她的消息了。

張成在回的路上，看到老皮的酒店門前搭著靈棚，哀樂和鞭炮聲里，水晶棺前擺放著老皮被放大的遺像。張成趕緊給李彩打電話，說老皮死了，問她知道不知道。李彩說早料到他有今天，但既然人都死了，她也不想再說什么了。

6

張成一直等到晚上，看月寧不回短信，索性給她打電話，通了，可她不接，再打，被她立馬掛斷。這次他徹底無望了，想到夢里再見到劉安，他有話跟他說了?？蓜踩毕?，接連幾個晚上，再也夢不到他了?？磥韯惨仓涝聦幘芙^他的幫助了。

張成決定換新車，正要給車行老板打電話時，卻又猶豫了。以前跟劉安的關(guān)系那么鐵（人家生前多次幫他），心里總感到不安。就在這時，李彩給他打電話，問他最近上網(wǎng)沒有，他說沒有。

“也沒聽到什么街談巷議？”

“聽到小區(qū)里的老人們神神道道地說些什么，沒在意?！?/p>

張成這才知道，就在老皮出殯的當(dāng)天，有人在當(dāng)?shù)靥瞥前缮习l(fā)帖，說是有一個古老的傳說，活人不能是昧死人的錢，道理是死人的錢只能在陰間里花，你花死人的錢必死無疑。接著列舉了從古到今本地發(fā)生的十?dāng)?shù)案例，皆有名有姓，家住哪村哪店哪條街都說得清清楚楚——接著又在微信朋友圈里轉(zhuǎn)開了。傳說中雖沒提及老皮，但到了第二天，大街小巷到處風(fēng)傳老皮的死因……

張成小時候在老家，也聽爺奶們講過類似的傳說，不過說的是死人還活人的債。也說得有鼻子有眼，還是本村人，他的爺輩。候七活著時偷了九常家的耕牛，等候七死后，那晚九常夢到候七來他家，厭惡地問你來做什么？候七說他是來還債的。到天明，九常家的母牛下犢了，小牛犢的頭上有一撮兒白毛。想起昨晚的夢，九常這才確信是候七投生成牛犢還債來了，因為候七生前頭頂有一撮兒白頭發(fā)。

這兩個傳說雖有所不同，但道理是一樣的。

張成一下子被末日般的恐懼攫住了，揣在胸前的那張存有五十萬元的銀行卡如芒在身，火燒屁股般地坐臥不安了。他來到外面，感覺哪里都不安全。小區(qū)里的老人們帶著小孫孫聚集在涼亭里、健身器材旁，似乎還在議論老皮的死因。走到花壇邊，感覺一草一木都在瞪視著他。又躥回到自家樓上，躲在衛(wèi)生間給月寧打電話，看她不接，只好再給她發(fā)短信。說他今兒個一定要見到她，這次不是要借給你錢，也不是要幫你錢，是還你錢的，卡里的五十萬是我當(dāng)時借劉安的。沒想到月寧很快就回復(fù)了，只三個字：

你瘋了。

張成還是喜出望外，趕緊給月寧打電話，他要對她說他那處商鋪合同到期了，想無償?shù)刈屗褂茫@樣就不用風(fēng)里雨里在外邊擺攤兒了。可她的手機(jī)卻又打不通了。

難道把自己的電話拉黑了？

張成從來沒有感到感到如此委屈，幾乎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