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劉 夏

如果從半空往下看，我們村夾在幾個大村中間，帶著幾分受氣小媳婦的憋屈。如果畫一個動態(tài)圖，會發(fā)現(xiàn)我們村的面積逐年都在減少，北邊的葛村借著修路咬我們一口，南邊的譚村借著填溝啃我們一口，我們村都無力反抗。過“六一”節(jié)的時候，全鎮(zhèn)的師生有時會聚集到鎮(zhèn)上舉行活動，鄰村的男生看我們來了，就嚷起來：“瞧，熊村的來了！”我舉著鮮紅的旗子走在隊伍前頭，旗子上有幾個大字——“雞鳴村小學(xué)”。我希望我手中的旗子能變成牛魔王老婆的芭蕉扇，讓我一扇子把那些起哄的人都扇到火焰山去。

我們村頭有棵老槐樹，據(jù)說有上百年的歷史。從我記事起，它就像個老爺爺，腰有點彎，背有點駝，頭發(fā)有些稀疏，風(fēng)吹過的時候，發(fā)出蒼老的沙啞聲。它的皮是黑色的，有一道道的裂紋，一年年風(fēng)吹雨淋日曬，它都忍受下來。它一定知道很多秘密，又從不說三道四，我?guī)状伟阉鼘戇M作文以示尊重。我相信，如果不是它在村頭把守，我們村大概早就被吞吃消亡了。每天放學(xué)路過時，我輕輕拍拍它，有時把喝不了的水澆在樹干上作為禮物。也許有一天它會開口跟我說話，就像電影《天仙配》里會說話的槐蔭樹一樣。老樹們一旦開口說話，基本上都是關(guān)于婚姻大事的。我暗中觀察那些從老槐樹下走過的男同學(xué)，希望能看出幾分端倪。

有一天，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娜娜很神秘地告訴我：“你知道嗎？就在這棵老槐樹下，我大姑被我大姑父看上了?！蔽覀兇謇镄『⒌娜槊话愣己軜銓?，反映了父母的思想情感和審美水準(zhǔn)。比如我座位左邊的男同學(xué)，家里兄弟們的名字從門栓、門柱、門框……一直到大梁，體現(xiàn)了他們父母強家護院的心愿。我右邊的女同學(xué)，姊妹們的名字從桃枝、柳葉到槐花，體現(xiàn)了她們父母對大自然樸素的喜好。至于我的同桌玉米，他們家孩子的名字都是跟糧食有關(guān)的，透露出一個常年只能吃地瓜果腹的大家庭的心聲。娜娜這個小名顯然超越了這些物質(zhì)的局限，甚至超越了花草的境界。說實在的，我一度對這個名字有種隱隱的嫉妒，娜娜的父母哪來這樣的水平？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我馬上想，如果西施有個小名，一定叫娜娜。即使后來上了學(xué)，學(xué)到了裊娜這些更高級的詞，我也始終認為，一個女孩子所能起到的最好的名字，就是娜娜。

那天，娜娜站在老槐樹下面，一邊看著我給老槐樹澆水，一邊說：“我大姑父可厲害了！他回城以后當(dāng)了大官兒，還給我大姑安排了工作！我大姑說，等我長大了，就去城里找她玩?！蹦饶鹊拇_有個姑父，以前在我們村里當(dāng)知青，我剛上小學(xué)時他就走了。據(jù)說自從他來了以后，我們村里的大姑娘們就變了，說話聲音又細又軟，走路像貓一樣沒有聲音，人人手里捏了一塊小手絹兒。我小時候身體很弱，經(jīng)常感冒流鼻涕，看到鄰居大姐姐們臉白白的，沒有鼻涕，捏著手絹兒在街上游走，心下非常羨慕，希望快快長大，就不用老是拿袖子擦鼻涕了。但這個令全村姑娘神魂顛倒的男知青，最后竟然選了娜娜的大姑。廣為流傳的版本是這樣的：那天，娜娜的大姑站在老槐樹下，其他人都在隊長的率領(lǐng)下干活。天很熱，人人都出了汗，冒了油，但娜娜的大姑只是肥肥嫩嫩地站在大槐樹蔭下，看著大家干活。娜娜的大姑手里永遠都拿著零食，即使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她也永遠都能找到零食，享用零食。誰也甭想支使她干活，連她父母都甭想，她的懶饞是出了名的。男知青也在干活的隊伍中，他又饑又餓，體力不支，忽然倒在地上。大家趕緊把他抬到樹蔭下，他逐漸蘇醒過來，倚著老槐樹休息。其他人又去干活了，只有他們兩個人在老槐樹下，男知青忽然對娜娜的大姑說：“你肯嫁給我嗎？”娜娜的大姑一開始沒聽懂，還從來沒人跟她提親呢。在農(nóng)村，又饞又懶的女人是低等女人，每天一大堆的活兒等著一個勤快麻利的女人去干，誰肯要她呢？男知青又問了她一遍，她才反應(yīng)過來，提了一個合乎情理的問題：“我又懶又饞，你為什么要我呢？”男知青嘆了口氣：“勤快懂事的女人早早就把自己累壞了，就像我母親一樣。累病了，不但自己受罪，家人也跟著受罪，我母親病了一輩子，把我病怕了。你又饞又懶，愛惜自己，肯定有個好身體，所以我想跟你結(jié)婚?！?/p>

據(jù)說娜娜大姑結(jié)婚那天，村里非常安靜，只有小孩子們?nèi)屘恰Ｄ饶却蠊酶改菚r還沒回城，相當(dāng)于在娜娜大姑家入了贅。有一段時間，大街上見不到捏著手絹兒貓一樣走路的大姑娘們，整個村子氣氛壓抑。等到娜娜出生的時候，大姑父說：“這個孩子很像她大姑，一定也會有個好身體，給她起名叫娜娜吧?！?/p>

娜娜也許真的繼承了她大姑的基因，成了一個有福相的女孩子。因為大姑的榜樣，娜娜從小也是不肯干活的。那時每天放了學(xué)，我們小孩子大都要幫家里做事。我的例行公事是去地里挖菜，給家里的雞鴨豬鵝們吃。娜娜常常跟著我去，我蹲著挖菜，她在旁邊看著，跟我聊天或者吃小零食。我說：“娜娜，你看這些菜多嫩啊，快挖些回家吧?！蹦饶纫慌ど恚骸拔也挪煌谀?，多累??！我大姑告訴我，不用干活，養(yǎng)好身子，別累著，將來找個好對象，光享福就行了。”我倒不是對于將來找個人去享福有什么看法，畢竟有成功的先例，但挖菜本身帶給我的樂趣使我輕看了辛苦。

如果你沒有挖過野菜，你就不知道土地是多么地慷慨大方。土地似乎有無限的生機，就在人們種莊稼蔬菜的邊邊角角或者暫時空閑的某塊地上，野菜們爭先恐后地冒出來。每一種都不同，葉子不同，開的花不同，結(jié)的果子也不同，味道更是不同，讓你不得不贊嘆造物主的奇妙。我常常流連忘返，天黑了才戀戀不舍地挎著滿滿一籃子菜回家，分食給翹首以待的雞鴨豬鵝們。挖野菜的同時，還可以得到不少副產(chǎn)品，比如我最愛吃的一種野生小漿果，名叫厭憂兒，未成熟的時候嫩綠色，成熟了以后變成亮晶晶的紫色，一肚子的小種子，甘甜可口。小孩子久咳不愈，有個古方子，宰殺一只老母雞，肚子里放滿紫色的厭憂兒，放在鍋里慢慢燉熟，連湯帶肉吃完就好了。我小時候氣管不太好，一感冒就咳嗽很長時間，于是得以經(jīng)常吃輔以厭憂兒的老母雞。厭憂兒本身就極其美味，又能引來寶貴的老母雞，猶如年畫中憨態(tài)可掬的招財童子，是我有限的人生中一個美麗的存在。后來我從網(wǎng)上得知它的學(xué)名叫龍葵，居然是一味中藥，其中一個療效便是治療慢性氣管炎。

娜娜守著那么多鮮嫩的野菜，卻不肯動一動手指頭，我真替她感到惋惜。對于學(xué)習(xí)這等更辛苦的事，娜娜自然也不肯動手指頭，所以等到小學(xué)畢業(yè)，娜娜就不再上學(xué)了。我們那時是五年制義務(wù)教育，初中必須通過考試才能過，通常一大半兒的同學(xué)只能拿到小學(xué)畢業(yè)證。我拿出挖野菜的勁頭兒，如愿以償考上了中學(xué)。我們的中學(xué)在鎮(zhèn)上的一個小山坡上，離家不遠，我把去上學(xué)想象成去挖野菜，每門課就是一種菜?？恐@種自得其樂的勁頭兒，我比較平穩(wěn)地度過了傳說中的青春期，沒給父母添什么麻煩。不過成年后，每當(dāng)我回想自己一清二白的獨行俠中學(xué)時光，總不免有點遺憾，覺得浪費了一個人生的福利。要知道，多少人在青春期的掩護下，干了多少驚心動魄的事兒??！每天放學(xué)，我一溜兒小跑沖下山坡，回家的路總感覺比上學(xué)的路稍微短一點。那棵老槐樹依然在村頭那兒等著我，我依然給它澆點水。有時我會見到娜娜，她捏上了小花手絹兒，一甩一甩地在街上游走，她的體積越來越大，并贏得了一個綽號“發(fā)面盆”?，F(xiàn)在人們大都直接從超市里買面食，不再自己發(fā)面做面食了。不過超市里的面食畢竟質(zhì)量口感都有限，是專供那些上班族或者懶人用的。如果你家里有個發(fā)面盆，你可以倒上一些溫水，放上適量的酵母，攪勻后倒上面粉，反復(fù)揉，團好后蓋上蓋子，讓白白的面團在盆底安靜地睡上一覺。過段時間，打開蓋子，面團神氣地變大變軟了，填滿了整個面盆，甚至要溢出來。我這么說，你大致可以知道娜娜的樣子。

娜娜的臉不是書上說的銀盤大臉，而是銀盆大臉。很難得的是，這個銀盆大臉配了一雙銅鈴般又大又亮的眼睛，當(dāng)然，也有人評價說，是一對牛眼。她的鼻子比較粗壯，跟眼睛是一套的，還算協(xié)調(diào)?？上У氖菦]有見好就收，鼻子下長了一張過于闊大的嘴，猶如一道天塹鴻溝，猛地一笑，簡直能吞下十頭八頭牛，令人吃上一驚。在看似絕望的處境中，娜娜表現(xiàn)出了改革家的氣魄，改革的工具是口紅。我們村的姑娘以前很少有涂口紅的，娜娜有開風(fēng)氣之先的味道，也許是從她大姑那兒得來的。那天我和娜娜恰好在那條貫穿整個村子的南北路上相遇了，她家在南頭，我家在村中部分。我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甩著小手絹兒走在路上了，太陽高照，白花花的，讓人有點發(fā)昏。碩大的娜娜努力走出有腰身的步子，也許她得了貓步的啟示，總之她有了一種舞臺感，仿佛有聚光燈打在她的身上。旁邊樹蔭下坐著些閑聊的老太太，似乎撇著嘴表示不屑，但娜娜沒有受到影響，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不得不說，她走出了一種屬于她的節(jié)奏，要是換作我，未必有那樣的氣度。她走近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那種特別的東西甚至改變了她的臉型。是什么呢？我正疑惑，她看見了我，揚起手絹兒，沖我笑了笑。她一笑，臉型又變了，原來主導(dǎo)她臉型變化的是嘴巴。娜娜本來嘴是闊大的，但她只在鼻子下方嘴唇中心畫了一小部分鮮紅的口紅，圓圓的，起到了一種收斂緊箍的效果，猶如一個鼓鼓的大口袋，被一團小紅繩緊緊扎住，看上去令人心頭為之一緊。

后來我離開家去外面上學(xué)了，聽說娜娜跟鎮(zhèn)上某一戶人家結(jié)了親，這其中，娜娜的大姑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據(jù)說幫著娜娜夫家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小賣部。坐擁一個小賣部，是當(dāng)時很多人的夢想，近水樓臺先得月，有小賣部的人，肯定自己先吃飽喝足了。有小賣部的人，也得以脫離土地的束縛，不必跟土坷垃較勁兒了。我們村東頭的二傻子，憑借家里殷實的小賣部，勉強娶到了河西一個瘸腿的姑娘。娜娜從一個小村子嫁到鄉(xiāng)鎮(zhèn)，從邊緣進入中心，實現(xiàn)了她兒時的愿望，過上了輕松的日子，簡直就是她大姑的翻版，也不辜負她大姑父給她起的好名字。

有一年暑假，我回家路過鎮(zhèn)上，娜娜家的小賣部位于鎮(zhèn)上的黃金地段，我特意進去看了看。娜娜見了我，有點吃驚，我也有點吃驚，她似乎臉上有淚痕。但她明顯回避，我們寒暄了幾句，就告別了?；氐郊遥姨匾獯蚵犃艘幌履饶鹊慕鼪r。據(jù)說娜娜剛結(jié)婚時還不錯，仰仗豐厚的彩禮，娜娜在夫家頗有些地位。但漸漸地，丈夫開始暴露出不著調(diào)的一面，經(jīng)常出去賭錢，逢賭必輸。輸了就開始偷東西賣，小賣部越來越不景氣了。據(jù)說兩個人有一天當(dāng)眾撕打起來，娜娜的頭發(fā)被撕掉了一大撮，但娜娜的丈夫臉上也開了花。夜深人靜時分，娜娜的丈夫拿了家里剩下的錢跑了。娜娜花錢雇了鎮(zhèn)上幾個膀大腰圓的人去找，但那些人平時看著吆三喝四的挺威風(fēng)，真到了需要實干的時候，似乎是吃白飯的，找了幾天也沒消息。

“前幾天我看見娜娜對象了！”鄰居二哥某一天突然宣布，他除了對自己家的事兒不太清楚外，對方圓幾個村的事都了如指掌。“他在鎮(zhèn)北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上，跟另外一個女的在一起，要不是我眼尖，那么多人，還真注意不到。”鎮(zhèn)北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是我們那一帶一個著名的蔬菜批發(fā)基地，吞吐能力很強，吸引東北和南方的客戶都來做生意。大宗批發(fā)交易等到天亮都結(jié)束了，一輛輛卡車滿載著瓜果蔬菜奔赴大江南北。在批發(fā)基地的鼓動下，我們那一帶幾乎家家戶戶都支起白色塑料帳篷，在里面經(jīng)營蔬菜大棚，后來也延伸到種植瓜果。一個大棚就是一根血管，卯足了勁兒向批發(fā)基地輸血。披上了白大褂，擦上了科技藥，蔬菜瓜果們也獲得了突破再生能力，不再靠天活著，不再受季節(jié)和地域的限制。它們隨心所欲，成了前所未有的革命家，走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道路，迅速占領(lǐng)了城市的各大超市和農(nóng)貿(mào)市場。菜農(nóng)瓜農(nóng)們斗志昂揚，起早貪黑侍弄大棚，澆水施肥，恨不能拔苗助長。收貨的季節(jié)一到，每天下午他們把合乎標(biāo)準(zhǔn)的產(chǎn)品采摘下來，擺在地頭，等待大客戶們來收。黃瓜努力長得像冬瓜，西紅柿努力長得像西瓜，韭菜像大蔥，大蔥像芹菜，芹菜則像灌木叢。主人用汗水甚至血水澆灌大家，誰長得不好只有自殺謝罪的份兒，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奮發(fā)向上的緊張和焦慮。大客戶們開著車直接到地頭，每個人都有一個渾圓的肚子，靠著一根粗壯的牛皮腰帶硬生生攔住才沒掉到地上。一番招呼之后，現(xiàn)場驗貨取貨，現(xiàn)場付厚厚的一沓子錢，以往靠種糧食勉強賣點錢的農(nóng)民們驚呆了，見識了大世面，擼起袖子加油干。

批發(fā)市場是個吸金盆，養(yǎng)活了周圍一圈飯店、旅館及其他形形色色可疑的生意。娜娜的丈夫在那兒找了個安樂小窩，鄰居二哥看見他的時候，他正意氣風(fēng)發(fā)，挽著個水蛇腰的女人買狗肉吃呢。娜娜派人去抓他，沒想到他竟然攜著那女人連夜逃走了，如此一來，他倒有了點為情私奔的羅曼色彩。娜娜的公婆一時找不到，請人寫了尋人啟事，到處去貼電線桿子，希望浪子回頭。過了一個月，尋人啟事的單子還沒貼完，那浪子自己回來了。娜娜洞悉一切，罵她的丈夫：“你那點錢花完了，你以為那臭女人還會要你？有本事你滾出去繼續(xù)浪！”娜娜的丈夫低頭不語，似乎服了軟。平靜了一段時間后，娜娜鬧上法庭要離婚。鄰居二哥火速打探消息，原來娜娜的丈夫被那女人染了病，還傳染了娜娜。一陣折騰之后，娜娜的丈夫當(dāng)眾切破手指，寫了血書求饒，才偃旗息鼓。清冷的月光，滴血的手指，眾人的驚呼，那浪子又有了幾分壯士斷腕的羅曼色彩。但據(jù)鄰居二哥的小道消息，娜娜的丈夫本來決定剁掉一根手指以表忠心的，不料臨陣退縮，變成了切破手指。但不管怎么說，見血明志，娜娜思前想后，沒有再追究下去。

前年我回老家的時候，意外地在門口那條南北路上見到了娜娜。其實我第一眼沒有認出她，她喊了我一聲，我才意識到是她。她體積只剩了原來的三分之一，眼睛越發(fā)像銅鈴了，嘴巴卻似乎縮小了許多，沒有口紅，沒有手絹兒。她牽著一個小男孩，眼睛也像銅鈴。我問及她目前的狀況，她告訴我，丈夫?qū)懥搜獣鴽]一年，又偷了家里的錢出去賭，結(jié)果沒錢還，被人砍斷了兩條腿，現(xiàn)在他終于老實了，不想三想四了，準(zhǔn)備跟她好好過日子?！盀榱撕⒆?，我就不跟他計較了?！蹦饶让鹤拥念^，臉上現(xiàn)出一個母親的隱忍。那孩子似乎沒明白斷腿和自己的微妙關(guān)系，兩只銅鈴空洞地張著。娜娜遲疑了一下，又說：“我大姑在城里開超市，聽說了我的難處，就讓我們?nèi)兔?，斷了腿可以坐著?dāng)收銀員，不礙事。我?guī)е⒆踊丶襾砜纯锤改?，過兩天就走?！蔽衣犃撕苄牢?，并覺得人生意味豐富，實在不可輕易論斷。娜娜大姑的好吃懶做不但成全了她自己，還一直不斷地給娜娜提供幫助，相比之下，有些人固然勤快能干，可是對己苛刻，于人無恩，終日牢騷滿腹，一邊做工一邊抵消，似乎還不如娜娜大姑呢。我真心為娜娜感到高興，看來天無絕人之路，于是勸她別往后看，要多往前看，日子總會好起來的。她點點頭，大嘴一咧，頗有點要掛到耳朵上去的勢頭。

有一次老鄉(xiāng)聚會，我遇見一個早年的同學(xué)，聊起來竟然認得娜娜。他說住得離娜娜的大姑家很近，我連忙向他打聽娜娜的情況，他撇撇嘴，“哎呀，你不知道，娜娜跟她大姑鬧僵了，沒多長時間就回老家了，主要是她那個丈夫惹的禍，不好好當(dāng)收銀員，老是偷錢，后來被發(fā)現(xiàn)了，沒法呆了。”我聽了，覺得很是難過。別人的故事，一兩句話說說就完了，作為當(dāng)事人，其中又經(jīng)歷多少傷心痛苦呢？娜娜好不容易得了個翻身的機會，沒想到又被她丈夫弄砸了，那男人簡直就是扶不上墻的爛泥。

我父母有時回老家住段時間，多少也了解一些村里的情況，周末閑聊時說起娜娜，居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慘，原來娜娜回到老家后，攬了一個活兒。我們當(dāng)?shù)赜袀€很有名的花生油品牌，行銷全國。既然銷量大，就需要原料多，娜娜有個遠方表兄很能干，是一個較大的花生供應(yīng)商。他利用手中的資金將周圍村莊的花生收購起來，買來幾臺花生脫殼機脫掉皮，再組織人員按等級分揀花生米，最終運到花生油加工廠。娜娜提著禮物去堂兄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得了一個在我們村組織人員分揀花生米的工作，算是一個基層管理人員，每月可以得錢，年底還可以分點紅。娜娜挨家挨戶去鼓動婦女們，利用農(nóng)閑時間掙點零花錢，或者把閑聊打牌的時間用來致富，她允諾一天發(fā)一天的工錢，決不拖欠。一開始有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人先去嘗試，得了好處后迅速傳播開去，來干活的婦女們越來越多，娜娜在村頭大槐樹附近租了一個大院子，紅紅火火地干起事業(yè)來。“娜娜自己不用動手，每天光負責(zé)分配活兒，又胖了。”母親感慨道，“還真是個福人吶?！薄澳饶冗€在院子旁邊開了個水餃店呢，雇了幾個婦女包水餃，中午那些干活的不用回家吃飯了，吃完接著干活，這樣娜娜的業(yè)績就提高了?！备赣H補充道。我想起娜娜小時候最喜歡吃水餃，整天感慨什么時候能天天吃水餃，現(xiàn)在看來，她的這個愿望也實現(xiàn)了?！澳饶鹊恼煞蚰兀俊蔽蚁肫鹉莻€爛泥。母親笑起來：“他呀，現(xiàn)在成了娜娜手下的一個員工。娜娜嚴嚴實實地看管他，每天單獨分配一大堆的花生讓他分揀，干不完就不讓吃飯。如此一來，他像鳥入了籠子，插翅難逃了，因為雙腿殘疾，他反倒比別人少了些分心，自從認了命之后，他也能干出點業(yè)績來。據(jù)說娜娜到了年底對他也有點獎勵，讓他小賭一把過過癮。他現(xiàn)在沒啥二心了，全指望著娜娜呢?！笨磥恚饶茸罱K還是克制了她丈夫。人生漫漫，需要耐心，總會有個時機翻盤的。

平時去超市的時候，看到家鄉(xiāng)的花生油醒目地擺在顯眼的貨架上，我心里很得欣慰。逢年過節(jié)，我喜歡多買幾桶送人，算是對娜娜工作的支持。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既然娜娜從小立定心志不親手勞力，作為兒時的伙伴，我衷心希望她可以實現(xiàn)她的愿望，衣食無憂地生活。一個被賦予娜娜這個美妙名字的人，總有些特別之處吧？西施浣紗，即使美得可以沉魚，還是改變不了洗衣服的勞苦本質(zhì)。與愛惜她的人泛舟五湖，不知所終，才不枉她的一生。娜娜不幸遇到了一個不能托付終身的浪蕩子，山窮水盡之時，花生解救了她，并替她出了氣，讓那浪蕩子后半生困于花生陣中，再也逃脫不掉。如此看來，老槐樹開口跟娜娜說的話，一定跟花生有關(guān)，或許就是一個姓花的書生吧。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