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杰
風(fēng)景,不單單是一座山,一條河,是一座氣勢恢弘的廟宇,一片五彩斑斕的田園。更多的時候,我覺得,風(fēng)景是山腳下的一棵樹,是小溪旁的一朵花,是路邊的一塊看似不起眼的石頭,是冬日里那些蹲坐在村口土坯墻根曬太陽的老人,是老人給你講述的一個久遠年代里的故事……龍應(yīng)臺說:“要真正地注視,必須一個人走路。一個人走路,才是你和風(fēng)景之間的單獨私會。”于是,多年以來,我?guī)缀趺磕甓家贸鰩讉€月的時間,獨自跋涉在山山水水、村村落落之間,去與那些風(fēng)景單獨私會。
那年春天,是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我走出萊城,來到了一條叫牟汶河的南岸上。牟汶河是大汶河的上游,因為河水流過春秋時期一個叫牟國的故地,史書上多稱這一段河為牟汶河。大汶河古稱汶水。自古河水大都滔滔東去,而汶水卻獨辟蹊徑向西奔流。明嘉靖年間,擔(dān)任萊蕪縣令的福建莆田人陳甘雨,把“汶水西流”列為萊蕪“八景之一”,并賦詩一首:“銀潢一脈自龍湫,滌蕩長涵千古愁。只為朝宗尋禹穴,涓涓沿澗向西流?!睍r至今日,“汶水西流”依然是齊魯大地上的一個獨特景觀,也一直是人們游覽的一個好去處,詩人墨客留下了許多詩詞歌賦。清代萊蕪進士張梅亭致仕以后,住在汶水南岸不遠的一個小村莊,成了汶水岸上的???。他每次來到汶水岸上,總會有詩文流出筆端。他有一首《桃源》的詩這樣寫道:“漁夫失桃源,誑指武陵縣。求之千余年,乃在汶水畔。煙火四五村,高峰隔四面。中有黃發(fā)翁,垂髫亦參半。不知朝市改,不識滄桑變。但見山中花,開落萬千遍。寄語桃源人,移家來相見?!笔廊私蚪驑返纻髡f了千百年的桃花源,原來是在汶水河畔啊。
沿牟汶河南岸西行,但見河床寬闊,水流舒緩,兩岸楊柳依依,綠云蔽日。行有十余里,一條由北向南而來的河流擋住了我的去路。這條河叫嘶馬河,河水匯入牟汶河。我在兩條河交匯處的一棵柳樹下停下來。關(guān)于嘶馬河的來歷,當(dāng)?shù)亓鱾髦@樣一個傳說。東漢末年,這方圓近百里的地方還叫作嬴,有一天,一個叫韓韶的人來到此地擔(dān)任嬴長。韓韶擔(dān)任嬴長以后,受到當(dāng)?shù)匕傩盏闹孕膿泶?。在他任滿離開的那天,老百姓不約而同地聚集起來去送他。老百姓拉著他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把他送到了這條河邊。在河邊,依依不舍的韓韶含淚和鄉(xiāng)親們道別。韓韶來嬴時,曾騎來了一匹母馬,來嬴之后,那匹馬生下了一頭棗紅色的小馬駒。韓韶非常珍愛那匹小馬駒,視其如掌上明珠。那天,就在韓韶即將離去之際,指著母馬身邊的小馬駒對前來送別的老百姓說:“此駒生在嬴,吃嬴草喝嬴水長大,我應(yīng)該把它留在這里?!闭f完,就將小馬駒拴在了河邊的一棵柳樹上,然后跨馬而去。馬駒戀母,母馬戀駒,相互嘶鳴不止。韓韶走后,老百姓感激韓韶的清廉及為民造福的恩情,就將這條河取名為“嘶馬河”,并在此處樹一石碑,上書“韓韶留駒處”以示紀念。此后,老百姓陸續(xù)遷來在此建房居住,久之聚而成村,村以河名,成了今天的嘶馬河村。
石碑早已經(jīng)不在。我走到那棵柳樹下,撫摸著它蒼老的樹干,恍惚之中,似乎聽見了一陣陣馬鳴聲由遠及近而來。這棵柳樹還是那年拴過小馬駒的那棵嗎?它那垂下的柔柔的枝條,在春風(fēng)中輕輕搖曳,那個騎著馬兒離開的背影早已經(jīng)看不到了,可它還在和他依依惜別;這河水還是見證過那個感人故事的河水嗎?它淙淙的流過來,輕輕泛起一朵朵浪花,那一聲聲馬鳴早已經(jīng)聽不見了,可它還在向過往行人講述著那個久遠的故事。
韓韶,何許人也?我查閱到對韓韶最早的記載,出自南朝歷史學(xué)家范曄(398年—445年)的《后漢書》?!逗鬂h書·循吏傳序》中寫道:“自章和(漢章帝劉炟年號,公元87年—88年)以后,其有善績者,往往不絕,如魯恭、吳祐、劉寬及‘潁川四長’,并以仁信篤誠,使人不欺?!薄逗鬂h書·荀韓鐘陳列傳》中,對韓韶的事跡又作了較為詳細的記載。大意是:韓韶,字仲黃,潁川舞陽(今屬河南)人。當(dāng)時,泰山公孫舉等造反,燒殺搶掠,給嬴縣及周邊各縣帶來了很大危害,太守和縣令都沒有辦法,朝廷就選派韓韶去擔(dān)任嬴長。受任于危難之時的韓韶到任以后,除暴安良,發(fā)展生產(chǎn),使縣內(nèi)大治,且其為官清廉,親民愛民,深受老百姓愛戴。韓韶不但受到老百姓的愛戴,就連那些賊寇也被他感動,竟然相約不入嬴縣境內(nèi)。嬴縣周邊各縣多被賊寇侵擾,有許多百姓為躲避匪亂背井離鄉(xiāng)進入嬴縣,韓韶看到那些皮包骨頭的災(zāi)民,內(nèi)心大慟,便開官倉賑濟。有官員勸韓韶說,不得朝廷命令,萬萬不可放糧,否則會被殺頭。韓韶說:“能使即將死亡而填入溝壑的人活下來,我就是獲罪而死,也問心無愧。”上司知道韓韶不謀私利,就沒有治他的罪,也沒有把這事上報朝廷。與韓韶同為潁川郡人的鐘皓、荀淑、陳寔等,也都以清高有德行聞名于世,世人便稱他們?yōu)椤皾}川四長”。
一條河,一棵樹,把一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fēng)的父母官,世世代代刻在了當(dāng)?shù)乩习傩盏男纳?,成了大汶河源頭一道最美的風(fēng)景。
一年秋天,我背起行囊,去萊蕪西北的山區(qū)行走。那里有一座山叫香山,海拔918米,是周圍最高的山。香山腳下有一個村子,叫陡崖村。在陡崖村的村口,我與一塊石碑不期而遇。我走近去,看到石碑上有文字,雖字跡漫漶,但我仔細辨認之后,尚能依稀辨出上面寫著:“巍巍豸史,矮矮小檐。寒風(fēng)野棲,□□蒼黔?!笔史叫危重Q向陰刻,每豎四字。就在我辨認石碑上的字跡時,一老者走過來,說:“此碑不知何年所立,早已斷為兩半,另一半不知去向?,F(xiàn)僅存右半,亦已殘缺,那殘缺的兩個字是‘為此’,三十多年前,那兩個字還在。相傳此碑叫‘郭公碑’?!钡先藚s不知道“郭公”為何人。
對于這四句話的解讀,并不會費多少周折。豸,音zhì,本意是沒有腳的蟲,引申為專門攻擊壞人的蟲。據(jù)傳,古代堂官升堂問案時,案桌上常放有一種叫獬豸的物件。獬豸是我國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神獸,后來常用作象征“正大光明”“清廉公正”,而把獬豸當(dāng)成了執(zhí)法公正的化身。豸史,刑官名,后引申為御史以及掌管刑法、執(zhí)法、監(jiān)察的官員。小檐,低矮的屋檐,指狹小簡陋的房子。蒼黔,指黎民百姓。理解了這幾個詞語的意思,石碑上的那四句話就不難理解了。
很容易看出,這四句話是贊美“郭公”的。那么,這個“郭公”到底是何人呢?
查閱清康熙年間的一部萊蕪縣志,其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崇禎十二年(1639年)己卯,土匪蜂起。群盜聚于縣西北之香山,巡按郭公單騎入山,開誠撫慰。眾賊感激流涕,愿為良民。因立一碣于山間。后郭公以事被逮,樵牧者見碣,無不流涕?!遍阅琳?,樵夫與牧童,泛指鄉(xiāng)野百姓。志中所說的“郭公”,是否就是那位老者所說的“郭公”呢?“因立一碣”的“碣”,是否就是指的這塊石碑?此后不久,我從著名泰山學(xué)者周郢的《東岳談兵:泰山兵事系年》中讀到“明崇禎十二年四月,萊蕪鄉(xiāng)民起事,聚于縣西北之香山及水北等處,打造兵器,白晝出擊村寨。山東巡按郭景昌單騎往撫,事始平息”時,才確信村民口中的“郭公”就是志中的“郭公”郭景昌。崇禎十二年,萊蕪境內(nèi)出現(xiàn)了很多土匪強盜,這些土匪強盜聚集在香山,朝廷就派山東巡按郭景昌帶兵前來圍剿。但是,郭景昌帶兵至此以后,卻沒有去攻打,而是一個人風(fēng)餐露宿披荊斬棘前往大山深處去安撫。對于郭公的義舉,“群盜”感激涕零,紛紛表示愿意下山復(fù)為良民。下山以后,“群盜”便于道旁立了一塊石碑,在石碑上刻下了上面的那四句話,來表達對郭公的感激之情。
自古官逼民反,而明朝末年尤甚。郭景昌作為堂堂朝廷命官,違背圣旨且單騎深入“匪”窩,作為一介文人的他,想來是何等的大勇!不費吹灰之力,不但繳了“群盜”的械,“群盜”還立碑感恩,這又是何等的大智!郭景昌本來完全可以帶領(lǐng)訓(xùn)練有素的鐵騎進山攻打,而那些“烏合之眾”也一定會在國軍的鐵騎面前不堪一擊,頃刻化為齏粉,未被擊斃者也輕則發(fā)配,重則梟首車裂,甚或株連九族。即使他想來個先禮后兵,也可先派一能辯之士去做說客,勸降不成再動干戈也算是仁至義盡。單騎前往的郭景昌,到底是怎樣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了“群盜”,以致“群盜”“感激流涕,愿為良民”,碑文上沒有寫,康熙年間的縣志上也只有“開誠”兩個字,我也沒有從其他史書上查到記載。其實,也不用去查史書上的記載,那斷裂的石碑上剩下的十六個字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因為那些都記在了“群盜”的心里,也都記在了“群盜”繁衍生息綿延不絕的后輩之中。
郭景昌大智大勇的背后,是他那一顆拳拳的愛民之心。
查一下關(guān)于郭景昌的資料,有這樣一段話:“郭景昌,字仙巖,洛陽(今孟津縣平樂村)人。明崇禎元年(1628年)中進士,授山西河津知縣,擢御史,巡按山東。劾首輔誤國疏凡七,上忤旨,被逮,尋,赦歸。本朝(指清朝)征為廣東嶺南道參政,居官清慎,尤篤愛桑梓,明季,洛中連歲大祲,百姓亡入河北,流離載道,景昌時寓河陽,捐資賑濟,全活者萬計,歿后,洛人思其德,立碑于瀍水東通衢,祀鄉(xiāng)賢?!?/p>
關(guān)于香山,縣志中是這樣寫的:“香山,縣西北六十里,高二十里,山行如旗,產(chǎn)香草,雨后朝霽,香氣襲人?!鄙巾斏嫌忻駠吣辏?918年)所立石碑,碑文有“芳草盡馥,且多香菌。香山之名,殆以是歟”。因“芳草盡馥”“香氣襲人”而稱作“香山”,而三百八十年前,曾發(fā)生在這窮鄉(xiāng)僻壤亂山石崗中的那一段故事,故事里的那個“巍巍豸史”,其人其德又安得不“香”乎?安得不流芳百世乎?
立于陡崖村村口的那塊石碑雖已殘缺不全,但那個芬芳的故事卻代代相傳,也給國家4A級的香山風(fēng)景區(qū)增添了一道濃墨重彩的文化風(fēng)景。
在位于濟南市章丘區(qū)和萊蕪區(qū)之間的齊長城上,有一處關(guān)隘叫錦陽關(guān)。錦陽關(guān)是千里齊長城最重要的關(guān)口之一。一年夏天,我徒步齊長城。錦陽關(guān)的南邊,有一個村子叫娘娘廟村,村子最南頭有一座多年無人居住且十分破舊的老宅子,在這座老宅子里,我見到了一塊刻有字跡的過門石。過門石嵌在老宅北屋門口的門檻下,由于長年累月的踩踏,它的表面及棱角已變得十分光滑,字跡也模糊不清。我從村前的小河里提來一桶清水,輕輕洗去石碑表面的塵土,一行大字便漸漸顯露出來:邑侯譚公去思碑。朝下的一面應(yīng)該是刻有一篇記載譚公事跡的文章,可惜我無法看到。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塊去思碑。
據(jù)該村村民言,這座老宅子的東面曾有一座廟叫娘娘廟,娘娘廟規(guī)模宏大,齊長城南北兩個縣幾十里內(nèi)的村民皆來焚香求福,香火十分鼎盛,該村也因而改為現(xiàn)在的名字。1966年,那座古廟被拆除,拆下的石料作了萊明路的橋梁,立于古廟內(nèi)的那些石碑或散軼,或被毀,這塊“邑侯譚公去思碑”就被抬來做了這房屋的過門石。
何為“去思碑”?“碑曰去思,志不忘也。何以不忘?謂蒞茲士者有功德及人,于其既去而思之,思之不得見,則以其功德勒諸一片石,用垂不朽耳?!币睾钭T公,名譚維聰,南昌人,明崇禎四年(1631年)任萊蕪知縣。我不知道這位譚知縣在任之時為治下百姓做了哪些好事,留下了哪些政績,反正在他離開萊蕪三十多年以后,新任萊蕪知縣葉方恒(清康熙八年即公元1669年任)在編纂縣志時,沒有記下他的任何事跡,也沒有收入這塊石碑上的文章。葉方恒在他的縣志里,收入了多篇去思碑或德政碑的碑文,卻沒有收入這塊去思碑的碑文。那時,這塊“邑侯譚公去思碑”應(yīng)該還不至于湮沒于荒草之中吧?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古代的官員特別是身為父母官的縣官,似乎更注重自己為官的名聲,特別是對自己離任后當(dāng)?shù)乩习傩盏脑u價更是十分在乎。在許多典籍里,我們總能看到一些諸如《某某去思碑》或《某某德政碑》之類的文章,把這些文字刻之于石,或立于大道兩旁,或立于道觀廟宇,以供人們觀之。作為一縣百姓之父母官的縣官,在任之時,勤政愛民,讓老百姓得到實實在在的恩惠,老百姓自然會感恩戴德。離任之時,老百姓自會簞食壺漿送其遠行,離任之后,也會產(chǎn)生思念之情。恩惠越大,思念越深,以至于非得樹碑立傳才能表達出這種思念之情。我們不懷疑那些碑文有溢美之詞,甚至有刻意為之或獻媚的嫌疑,但是,作為一名地方官,廉潔勤政,切實為老百姓辦些實事好事,以便走后留下一個好的名聲,并以此來激勵自己,還是有積極意義的。當(dāng)然,也有的父母官不顧百姓死活,一心只想搜刮百姓,全然不顧自己的名聲和百姓的唾罵,甚至有的離任之時,老百姓送他一塊“天高三尺”的木匾?!疤旄呷摺闭?,何意?刮地皮刮得太狠了,地皮被刮下去了三尺,那天自然就高出去了三尺。
把名字刻入石頭,當(dāng)然是想不朽,是想讓世世代代的老百姓記住他。其實,不管把這樣的石碑立在哪里,真正的“碑”卻是立在老百姓的心中口中。
那位叫葉方恒的就是一個可圈可點的縣令。清宣統(tǒng)《萊蕪縣志》中記下了他的事跡。葉方恒于康熙八年(1669年)來萊蕪任知縣,“時連年亢旱,甫下車禱于神,雨立應(yīng)”;他安撫流民,備資遣歸;他“創(chuàng)建正率書院于城西,作講語十六則以訓(xùn)民,月試諸生文藝以外,勉以飭躬敦行”;他“盡心農(nóng)事,春秋周視原野”,并仿照古法,募捐屯糧,以防災(zāi)年;他主持編纂“失修百余年”的縣志十卷,為后人留下了一筆珍貴史料;他在任之時,政簡刑清,廢墜皆復(fù)……“自陳留、潁川后一人而已”,時人把他同萊蕪歷史上著名的縣令陳留人范丹、潁川人韓韶相并提。
漫步在娘娘村新修復(fù)的古街道上,我看到路旁有一塊新立的石碑。碑文這樣寫道:萊蕪處萬山之中,而直北有長城嶺者,城基猶隱隱可見,意即古者齊魯之界歟?又曰長春嶺,相傳以花木蓊郁得名,今惟荒煙蔓草而已。其地與章丘連壤,為入省者必由之路。然山高徑險,地極苦寒,兼之石麓,無田耕種,而欲求升斗之水,必取之于數(shù)里之外,以是村落稀疏,人煙絕少。且經(jīng)災(zāi)荒、地震之后,嶺半僅存一古廟,竟無居人、往來行旅,是不止有盜賊之虞,更多虎狼之患。守茲土者心切慮焉,因為招集,始得應(yīng)募來棲者四五家。加意扶綏,使成樂土,則源源而至安知不斯什斯百耶!居民請立碑以書歲月,是為記。
這段文章的題目是《長城嶺新村碑記》,作者葉方恒。
原來,錦陽關(guān)地勢險要,關(guān)兩側(cè)分別是向東西延展的山嶺,這就是長城嶺。長城嶺上曾經(jīng)有一處驛站,名為“通遠驛”,但“永樂十八年(1420年)革”。長城嶺位于兩縣交界處,那里本來就地處偏僻,人煙稀少,官驛廢除了,又加上明清易代,錦陽關(guān)南北二十余里的地方,便成了一個兩不管的地帶。長城嶺一帶因此劫匪流寇橫行,行人至此無不心中惶惶,坊間曾一度流傳“寧走九江口,不走錦陽關(guān)”的說法??滴跏荒辏?672年),葉方恒從濟南府出差回萊蕪,途經(jīng)錦陽關(guān)時,痛感雄關(guān)的衰落與失序,決定“招募流民,移居長城嶺”,重整長城嶺錦陽關(guān)一帶的秩序。招民告示貼出去以后,先后就有濟南歷城高姓人家、雪野東抬頭村張姓人家等遷來居住。在錦陽關(guān)關(guān)口東西兩側(cè)的長城嶺上,高姓與張姓等四五戶人家居住下來組成了一個新村。這新村就是現(xiàn)在的娘娘廟村。新村既成,知縣葉方恒欣然命筆,撰《長城嶺新村碑記》一文并刻碑以示紀念。從那以后,長城嶺上蔓草不再,虎狼遠遁,劫寇匿跡,商旅和行人也不再擔(dān)心行路的安全了。
原來的石碑也已經(jīng)不在,那段文字卻留了下來。古老的齊長城和雄偉的錦陽關(guān),已成為一個游覽勝地,這塊新立的刻有《長城嶺新村碑記》的石碑,為這里增添了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
去年春節(jié)前夕,我應(yīng)邀去濟南市萊蕪實驗小學(xué)參加一次公益講座。學(xué)校坐落在汶水南岸,是一座花園式的學(xué)校。在小學(xué)大門內(nèi)的廣場上,矗立著一座名為“行知”的雕塑,在雕塑底座的西側(cè),鑲嵌著一塊方形石碑,碑文楷書陰刻。這塊題為《汶源書院跋》的石碑,刻立于清咸豐九年(1859年)重陽日,雖有裂紋但還完整,字跡也能逐一辨認。據(jù)學(xué)校校長介紹,這塊石碑是十幾年前在拆除老教育局(汶源書院舊址,在小學(xué)東一百余米處)平房時,從墻體內(nèi)拆出來的。當(dāng)時還有一塊石碑,但被民工砸碎了,已沒法拼接,他們便把這塊石碑取回保存了起來。
《汶源書院跋》主要記述了清道光年間一位叫紀淦的知縣創(chuàng)建汶源書院的故事??h志載:“紀淦,字秋水,直隸(今河北)文安舉人,道光元年(1821年)令萊蕪?!奔o淦來到萊蕪以后,發(fā)現(xiàn)這里不但山川秀麗,而且漕運發(fā)達,對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作出了很大貢獻:“萊之山,自東北來,磅礴綿延,西南趨結(jié)而為岱。泉源噴泄出其陽,凡百數(shù)十記,匯而為大川者五,聚于泰安汶口,則為一汶。由汶達運,灌潤數(shù)百里。大舟運艘借茲以濟,厥功甚巨。”(紀淦《汶源書院記》)這樣好的地理環(huán)境,應(yīng)該是出讀書人的地方,也應(yīng)該是出建功立業(yè)者的地方,當(dāng)然,更是出好文章的地方:“士生期間,稟山川靈淑之氣,易乎功施天下,道峙當(dāng)時。即出其緒余,為文章亦堅凝卓偉,彪炳然與岳汶抗衡。”(同上)可是,紀淦發(fā)現(xiàn)卻不是那么回事:從乾隆十七年(1752)萊蕪有個叫魏照黎的考中進士到他來擔(dān)任知縣的那一年,七十年來,竟再無一人考中進士,“士風(fēng)衰敝,甲科絕響幾七八十年”矣!為什么會這樣呢?他遍查域內(nèi),發(fā)現(xiàn)竟無一處為讀書人提供學(xué)習(xí)交流的書院,不禁感嘆道:“學(xué)校之不振,豈諸生之過哉!殆無以倡之教之故耳?!弊鳛楦改腹俚乃?,一種責(zé)任感油然而生,他決定建設(shè)一座書院,遂“與當(dāng)諸紳士謀,購城內(nèi)孟氏宅一區(qū),諸君子經(jīng)營終歲,講堂、書舍均煥然新,且整固寬明,什物粗具”,接下來,他“將以延名儒,購藏古今書史,與諸生砥礪,講貫于其中”。
紀淦想,等書院竣工招生,他將購置古今史書并請來名師任教,他也早晚在這里與學(xué)子們互相切磋學(xué)問。然而,汶源書院七月建成,八月紀淦就因“拙于奉上被劾去。合邑欲醵金為請,堅辭不肯。人服其操守云?!奔o淦被罷官,萊蕪士民聞之,紛紛湊錢為他請愿,要把他留下來,可他堅決不肯,其品德操守被廣為傳頌。紀淦離任的時候,心里一直對書院放心不下,“而終以書院興廢為諄諄”。他一遍遍囑咐送別他的人們,一定要把書院辦好,絕不能半途而廢。作為一個外地人,不明不白的被罷官,臨走時不以己悲,而是牽掛書院之事,其情其景,不由得讓人潸然淚下。
紀淦之所以把這座書院取名為“汶源書院”,不僅僅是因為書院所在地是大汶河之源,更重要的是,這個名字寄予了他的無限希望。在《汶源書院記》中,他以汶河水做比——汶水匯聚眾泉,積小成大,終成巨川,而我們矗立在汶水河岸的書院,也會匯聚眾多學(xué)子,學(xué)子們會在名師大儒的教育下學(xué)業(yè)有成,會源源不斷地走向四面八方。紀淦不但要讓大汶河這源遠流長的母親河,給這片大地帶來恒久不息的文化潤澤,而且要把這種重視教育的風(fēng)氣像永不停息的汶河水一樣,在這片大地上代代相傳。離開萊蕪一年后,紀淦于貧病交加中去世。
紀淦的愿望實現(xiàn)了嗎?應(yīng)該說實現(xiàn)了,甚至超過了他的想象。汶源書院建成以后,又不斷得到重修擴建,以致成了萊蕪乃至周邊縣區(qū)的文化教育中心,“當(dāng)其盛時,來學(xué)之士,往往至六七百人。人文蔚起,甲于他縣,令人有武城弦歌之思焉?!便朐磿阂恢贝嬖诹税耸辏耸觊g,萊蕪一個區(qū)區(qū)小縣,竟出了7名進士、22名舉人。這種科第聯(lián)翩的輝煌局面,是明清以來的數(shù)百年間,魯中大地教育的一次高峰。
曾經(jīng)矗立在大汶河源頭的一座舊時書院,把一個叫紀淦的名字,深深地刻在了這片大地上。行走在汶水之濱,我似乎聽見了從遙遠的歷史深處,又傳來了一陣陣朗朗的誦讀之聲……
斷碑撿拾舊文章,撿拾到的是這秀山麗水之中不一樣的風(fēng)景。這不一樣的風(fēng)景,每每讓我接通歷史深處的根脈,觸摸到這古老大地上那一個又一個生生不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