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

澤 英

我的表弟弓克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既然是表弟，還是應(yīng)該把親戚關(guān)系講得明白一些，確切地說，弓克與我是姑舅表親，我比他大九個月，是他的表姐，我的父親是他的舅舅。弓克愛喝酒，我的父親也愛喝酒。都說云南人喝酒用碗不用杯，我們廣西能喝的也不少，我父親當(dāng)了一輩子老師，退休之后最大的樂趣就是喝酒，喝自釀的土酒，我們廣西管釀酒叫“燒酒”，我父親燒酒技術(shù)一流，喝酒也是用碗，老式的陶土小碗，固定的節(jié)奏，一碗酒喝上六口見底，看著他品酒覺得是一種藝術(shù)。

跟舅舅相比，弓克喝酒沒那么多講究，他嗜酒，酒量卻不行，我們壯家土話形容這種人喝酒，“第一杯等不得，第二杯請不得，第三杯飲不得”，弓克喝第一杯用不著別人讓，有人倡議喝第二杯時，他已臉紅脖子粗，離得近的人可以感受到他滿臉輻射的熱氣，到第三杯下肚，眉頭就攢起來，酒精燒紅的兩眼不停地眨巴著，片刻之后，他的神態(tài)變樣了，左眼瞇縫，右眼圓睜，血紅的瞳孔像一把激光槍，直愣愣地盯著某一個目標，熟悉他的人知道，到這程度弓克就醉了，他的醉態(tài)集中表現(xiàn)在睜開的右眼上。人們常說醉眼朦朧，弓克的醉眼一點不朦朧，倒是像地下的巖漿即將爆發(fā)，朋友們傳說，那是難得一見的醉眼。

傳說畢竟缺乏考據(jù)方面的說服力，我雖經(jīng)營旅行社，卻是科班學(xué)醫(yī)出身，從醫(yī)學(xué)角度解釋，睜著眼睛睡覺的人很常見，視神經(jīng)功能障礙引起的，三國時期的張飛睡覺就二目圓睜。像弓克這樣只在喝醉酒的狀態(tài)下睜一眼閉一眼，那更好解釋，中樞神經(jīng)被酒精刺激得局部麻痹所致。民間對此別有一種說法，睡覺睜眼叫“看家睡”，會治家，而《麻衣神相》則說得恰恰相反，“睡時目開，多招兇厄”。

如果《麻衣神相》有準頭，那么弓克招過一次“兇”就不算偶然，那件事下文再講。弓克崇拜東晉的五柳先生陶淵明，他并不欣賞五柳先生“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倔脾氣，乃是陶淵明也好喝酒，“飲少輒醉”，所以，弓克認為陶淵明雖然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卻算得上知音，于是，他發(fā)表文章就用了“弓五柳”這個筆名，久而久之，大家不再叫他弓克。下文，我也索性稱他“弓五柳”吧。

細細把弓五柳發(fā)表的二十幾篇小說過濾一下，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半數(shù)以上的故事里都有喝醉酒的情節(jié)，主人公們喝醉了干什么的都有，唯獨沒有弓五柳自己那一條：醉酒專打老師！

這件事說出來也許會有人質(zhì)疑，干嘛喝醉酒專打老師呢？難道他弓五柳沒有上過學(xué)？毋庸諱言，我的表弟千真萬確如此，他上過學(xué)，廣西師范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實際上，他不光打職業(yè)老師，這年頭，社會上流行老師這個詞，教書的、寫作的、演戲的、甚至算命打卦的，都可以稱為老師，如果在酒席上碰上，但凡冠之以“老師”的客人，除了不了解內(nèi)情的，都會忐忑不安地留心弓五柳的那只醉眼。

要說弓五柳天生與老師作對，那絕對是冤枉人，他少兒時代特別敬重老師。弓五柳老家在桂西大山里，翻過兩座山頭就到了中國與越南的邊界線。弓家很窮，弓五柳是老大，下面兩個妹妹，小時候，我穿剩下的衣服用來接濟他家兄妹?，F(xiàn)在回想起來很有點感傷，一次弓五柳穿著我送的粉紅色羽絨衫去山上放牛，遭到幾個小伙伴的奚落，跟人動手打輸了，耳根上落下一塊永久的黑疤。他八歲進鄰村的小學(xué)讀書，當(dāng)班主任的語文老師覃岸慧眼識人，夸他以后必能成才。可是，弓五柳十一歲時，他的父親強令他輟學(xué)務(wù)農(nóng)，我那個睜眼瞎姑父的腦子像一塊河底的鵝卵石，認定了讀書沒出息，耕地養(yǎng)牛才是正道。弓五柳哭著不答應(yīng)，父子倆鬧到覃岸老師那，覃老師接連半個月時間里，每天放了晚學(xué)帶上一瓶白酒三兩豬頭肉去弓家，與我姑父喝酒談心，勸他不要耽誤孩子前程。這是真正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姑父的鵝卵石腦子開了竅，拍著胸脯表態(tài)：“覃老師你放心，我老弓砸鍋賣鐵也要供崽崽讀書！”廣西方言稱自己的兒子為崽崽，我姑父說到做到，此后真的沒變卦。

覃岸老師工作出色，不久調(diào)到縣城一所中學(xué)，臨走前，他送給弓五柳一套高爾基的自傳體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再三叮囑弓五柳不能荒廢學(xué)業(yè)。在老家那座放牛的小山頭上，弓五柳眼巴巴望著覃老師騎著一輛破舊的雅馬哈越走越遠，等到覃老師的身影消逝在山路的盡頭，他抱著一棵小松樹聲嘶力竭地嚎哭不止。

當(dāng)年，在弓五柳的世界里，覃岸老師是最親的人，比他父親還要親。從小學(xué)一路讀到大學(xué)，弓五柳也沒有仇視過任何一位老師。

第一個挨弓五柳打的老師是他兒子的班主任，一個文靜的女老師。緣起毫無懸念，因為弓五柳那個上初一的兒子迷上網(wǎng)絡(luò)，經(jīng)常曠課躲在網(wǎng)吧里打電玩。女老師說起來不是外人，跟弓五柳老婆沾點親戚。

女老師還是弓五柳的粉絲，她聽說弓五柳最近出版了一個小說集，想借著家訪的機會順便要一本，便打電話給弓五柳，提出就孩子逃學(xué)問題商量個解決方法，也當(dāng)走一次親戚吧。當(dāng)老師的這么盡職，弓五柳自然感動，忙不迭地答應(yīng)了，還囑咐老婆提前買好女老師愛吃的肉菜。不過，弓五柳這陣子煩心異常，兒子不學(xué)好，老師跟著告狀，這還在其次，最受打擊的是另一件事。一個星期前，覃岸老師“雙規(guī)”了，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覃岸不再是老師，而是一個分管教育的副縣長，據(jù)查，覃岸歷年來貪污受賄達五六百萬之多，還跟十幾個年輕女人關(guān)系曖昧。這件事對弓五柳來說過于殘酷，以致他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yīng)是呆若木雞，腦子里一片空白，等同事把他呼叫清醒后，他蹲在地上抱頭痛哭。二十年前，那個純凈得像一股山泉的覃岸，連小女生湊到身邊都要本能退后一步的標致后生，那個帶著酒肉與學(xué)生家長交心的班主任，那個孩子們心中神圣的偶像，他駕駛那輛老掉牙的摩托車走出小山村，卻最終走上一條令人不齒的不歸之路。弓五柳痛恨覃岸迷失初心，玷污了自己在學(xué)生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他一個人喝了好幾天悶酒，喝醉了抱著高爾基的自傳體三部曲哭泣捶打。弓妻意外發(fā)現(xiàn)，丈夫這次醉酒入睡的神態(tài)很怪異，左眼閉合右眼圓睜，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片，紙片上橫七豎八寫滿了“覃岸”。

要不人們常說趕巧了，女老師就是在這背景下上門訪問的。

那天弓五柳特意提前半小時到家，平心而論，我表弟的廚藝遠勝他老婆，他親自下廚以示誠意，也給兩位女士留下一個拉家常的空當(dāng)。女老師進門時，弓五柳正頭戴廚帽身系圍裙燜回鍋肉，看得女老師眼發(fā)直，想必女老師的丈夫大男子主義不問油鹽。

一桌豐盛的家宴擺上了，弓五柳拿出一瓶五糧液準備斟酒，女老師打住了：“姐夫，聽說你最近出了一個小說集，送我一本吧，別忘了署名哦。”弓五柳臉上放光：“好，我這就送你?！彼p快地轉(zhuǎn)身進了書房，取出一本嶄新的小說集翻到扉頁，當(dāng)著女老師的面奮筆疾書：人間無窮事，閑齋一支毫。弓五柳乞正。女老師那個佩服：“姐夫真不愧一個大才子啊?！惫辶t虛地笑笑：“過獎了，還是你們當(dāng)老師的好啊，教書育人，廣受敬愛。”女老師雙手接過弓五柳簽了名的書，小心地揣進隨身的坤包里。

女老師不喝酒，弓妻是市衛(wèi)計委審計科科長，也不善飲酒，兩位女士談笑風(fēng)生吃著聊著，弓五柳一個人自斟自飲，時不時禮節(jié)性搭個話。今晚氣氛特殊，弓五柳不知不覺喝到第四杯，除了臉上紅彤彤的，居然沒有什么明顯的醉意。女老師也是開心，說話沒有顧慮，說著說著，她扯到近期的地方要聞，問弓五柳夫婦知不知道，某縣一個分管教育的副縣長覃岸被雙規(guī)了，查出來非法所得六百萬之多，還有不少情婦。正端著酒杯的弓五柳聽了，臉上的肌肉抽搐幾下，眉頭皺緊，吃力地眨了眨眼，隨著左眼微閉右眼圓睜，血紅的眼珠子激光般死盯著女老師，女老師心里發(fā)毛，又有點想笑，暗道：這個弓五柳，跟我扮鬼臉呢。哪知女老師想錯了，弓五柳暴吼一聲：“住嘴，當(dāng)老師的沒有一個好人，利用別人的無知混飯吃！”女老師傻眼了，惶恐地望著弓妻，弓妻趕緊打圓場：“沒事，你姐夫喝多了，別往心里去?！惫拊挍]落音，弓五柳揚起酒杯照準女老師頭頂摔過去，幸好女老師戴著發(fā)卡，酒杯正打在發(fā)卡上，杯子裂了，發(fā)卡斷了，頭皮卻無損。女老師花容失色，拔腿往門口跑去，弓五柳不依不饒，繞過桌子追了上來。弓妻一把將丈夫攔腰抱住，嘴里喊道：“妹子你快開門出去！”人就是這樣，越緊張越出錯，女老師慌亂之下拉不開門鎖，急得嗓音都發(fā)抖了：“我，我……”弓妻見狀，奮力把丈夫往后一推，沖到門后拽開鎖，女老師終于獲救了，顫巍巍抬起腳剛跨過門檻，弓五柳又撲上來一腳踹去，女老師屁股蛋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記。

一個小時后，女老師丈夫帶著一個同事上門問罪，只見客廳里杯盤狼藉，弓五柳橫躺在沙發(fā)上鼾聲如雷。弓妻哭著鼻子一個勁賠禮，女老師丈夫咬牙切齒地跺了一下腳：“看在沾親帶故的份上，就算過去了，下次再敢撒野，我叫警察來處理！”臨走時，女老師丈夫找到妻子的坤包，把弓五柳的贈書翻出來扯成碎片，撒得滿屋子亂飛。

醉打女老師的風(fēng)波擴展得很快，比一篇小說的傳播速度快得多，也受大眾關(guān)注得多。弓五柳事后尷尬得很，他恨自己。

跟女老師同一所中學(xué)任教的一個男老師，與弓五柳高中同學(xué)。男老師認為可能女老師不會說話，對弓五柳的兒子批評過火激怒了這個當(dāng)家長的，他決定單獨約弓五柳把酒一敘。

老同學(xué)請喝酒，弓五柳沒理由不高興。倆人在一家小酒館落座，點了一條啤酒魚、一盤甜筍炒肉絲、半斤魚香花生米，加上一瓶三花老酒，推杯換盞暢飲起來。喝著喝著，男教師問起弓五柳為何醉打女老師。弓五柳已經(jīng)喝下三杯酒，面紅耳赤眉頭抖動，左眼皮一點點耷拉下來，右眼卻越瞪越大，男老師沒聽說過弓五柳撒酒瘋打人的征兆，也難怪，這個征兆是在覃岸副縣長出事后才萌發(fā)的，歷史短。身處險境不知險，那是最大的危險，弓五柳指著男老師鼻子罵道：“你不服氣，是吧？我，打的就是你們！當(dāng)老師的，有幾個好人了？”男老師盯著弓五柳赤紅的右眼珠直發(fā)呆：“我說老弓啊，你沒喝多吧？發(fā)什么神經(jīng)！”不說還好，說了更糟，弓五柳踉蹌著闖上前揪住男老師揮拳就打，男老師慌忙招架。沒奈何弓五柳自小鍛煉出一身好體力，男老師不是對手，吃了弓五柳兩記老拳，嘴角也被摳破了，嚇得他忘了買單，抹著嘴巴狼狽而逃。據(jù)說，那頓酒錢后來還是男老師跑到半路上想了起來，又掉頭躲進斜對角一家超市，等到弓五柳搖搖晃晃出了門，才大著膽子回去結(jié)算了。

接連醉打兩個老師，兩個老師還非親即故，弓五柳異名驟起。悲哀的是，挨打者并未得到應(yīng)有的同情，一來，大多數(shù)人認為他倆主動找的弓五柳，說得難聽一點就是自己送上門的；二來，近些年教師行業(yè)曝出的一些丑聞影響極壞，一滴老鼠尿壞了一鍋湯?？晌冶仨氄f一句公道話，兩個老師是無辜的，女老師為了挽救學(xué)生，男老師出于一片熱心，那兩起惡性事件的責(zé)任全在我的表弟弓五柳。

我跟父親講了這兩件事，父親氣得眼角的皺紋都哆嗦。說了會遭人笑話，我父親當(dāng)老師的時候也被人打過，打他的人是他的學(xué)生。那個學(xué)生上課給女生塞小紙條，我父親罰他站了一堂課。第二天傍晚，那個學(xué)生邀了兩個社會上的小兄弟，在我父親回家的路上攔截，我父親遭到圍毆受傷了，過路人把他送進醫(yī)院。后來，學(xué)校決定開除那個學(xué)生，我父親堅決不同意，那個學(xué)生的父母感激涕零，就差給我父親下跪。我父親怕那個學(xué)生自暴自棄，主動把他轉(zhuǎn)到另一所中學(xué)。幾年后，那個學(xué)生考取大學(xué)，專門為我父親一個人備了一桌豐盛的謝師宴。

可想而知，我父親對自己的親外甥撒酒瘋毆打老師何等痛恨，他吩咐我把弓五柳叫到家里，拍著桌子臭罵一通。弓五柳唯唯諾諾的大氣不敢出，罵完了，父親留他在家里喝酒。舅甥二人貼身而坐，一人一只小陶碗，很溫情的感覺。我坐在弓五柳對面，手捏長管吸著一聽蘋果醋。

這里順便插敘一下小陶碗的來歷。小陶碗本是一套四只，我太爺爺傳下來的，這四只陶碗絕對算得上古董，質(zhì)地細密，火色均衡，里側(cè)橙色素面，外側(cè)白紫兩道釉下彩。太爺爺去世時，爺爺在他的靈前用一只小陶碗盛滿米酒，舉過頭頂猛力摔成稀巴爛，那是一種儀式，爺爺說，他的父親將在地府里用那一只小陶碗喝酒。我納悶的是，爺爺去世，我父親怎么沒走這道程序？四歲那年，我一個人摸到廚房翻出其中一只，放地上當(dāng)風(fēng)火輪滾，這一滾就撞墻磕成四五塊碎片了。父親眼里冒火，在我的小手背上狠打了兩下，我哇哇大哭，他抱起我跟著哭了，他哭是心疼小陶碗。

父親小心翼翼地撿起破碗片，連一粒碎渣也不落下。他把一只完好的小陶碗摁進一個軟泥塊里，反復(fù)摩挲嚴實，放在太陽下曬成堅硬的土坯，再取出小陶碗，土坯里留下一樣大小的碗型，一個模具就做好了，然后，他把糯米漿、桐油、雞蛋清等按照一定比例混合，精心調(diào)制出一種老式粘合劑——金剛膠，用一把小毛刷沾上膠糊，絲絲入扣地抹在碗片裂口，稍稍晾一晾之后，依次把碗片擺進模具里，擺一塊拼一塊，拼完了往碗里注滿黃沙，過兩天倒掉沙，模具連碗放水里浸泡三五日，土坯散了，小陶碗自動恢復(fù)原樣。修好的小陶碗不留疤痕，拿在手里細看，才會發(fā)現(xiàn)幾道模糊不清的紋線。如果不是小時候淘氣磕破小陶碗，我哪里知道父親還會這一手？我敢說，父親能夠修復(fù)一只興隆洼出土的殘損陶缽，手藝不亞于任何一位考古專家。

父親把修復(fù)的小陶碗精心收好，他說，手藝再高也比不了原樣，這碗中看不中用，只好當(dāng)藏寶了。

弓五柳不是外人，才有福分端著我家祖?zhèn)鞯男√胀牒染?。喝第一口酒之前，他發(fā)自內(nèi)心作檢討：“舅舅，我喝酒打人不檢點，丟了你的臉，十分對不起！”父親見外甥認錯，態(tài)度緩和不少：“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錯就改還是好人。”我故意揶揄弓五柳：“你看好了，可別喝醉了打我爸，他當(dāng)了一輩子老師的！”弓五柳臉紅了，很難堪：“姐，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不好？”我父親哈哈笑了：“不提不提，過去的就過去了，喝酒吧?！彼氏榷似鹁仆?，小陶碗的容量相當(dāng)于三杯酒，父親連喝三碗面不改色。我觀察得真真切切，弓五柳剛喝完一碗就睜一眼閉一眼的，從醫(yī)的經(jīng)歷告訴我，弓五柳醉眼是一種病態(tài)，心因性病癥，最容易受酒精刺激而誘發(fā)。父親不懂這個，還在嘮叨：“你說說看，醉酒專門打老師，這是為什么？老師能隨便打嗎？我也當(dāng)過老師啊?！眽牧?，弓五柳的眉頭攢緊了，擠得眉間豎起三道肉條：“老師，你當(dāng)過老師？老師就該打！”他的兩只手臂抖動著，突然一把抓住我父親的肩膀使勁搖晃：“老師就該打！”我父親身材瘦小，經(jīng)不起這般折騰，他臉色慘白張大嘴喘著：“你反天了，還敢打我不成？”醉漢不能激，我見勢不妙，吼道：“克克，你作死嗎，敢打你舅舅？快松手！”“克克”是弓五柳的小名，我父母還有我都這么叫他，這一呼喝真管用，他松開我父親，迸出一句：“舅舅！你，你早退休了！”俗話說酒醉心明，果有幾分道理，可也未必完全有道理，否則下面的事不好解釋：只見弓五柳反手抄起兩只小陶碗，“啪啪”摜得粉碎，隨后他自己癱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父親驚魂未定，再一看兩只小陶碗沒了，又恨又急，也趴在凳子上痛哭失聲。我相信，他寧可讓外甥揍得鼻青臉腫，也不愿意失去兩只小陶碗。

仗著酒勁，弓五柳歪歪斜斜地離開我家，我告訴父親，他醉酒打人是心理疾病發(fā)作，父親沉默良久，嘆道：“我也看出來了，他真的不正常?！蔽矣謩裾f父親別為兩只小陶碗傷心，請人參照那件藏品高仿一只吧，不會走樣的。父親更加嘆息：“你說，克隆人與本人能一點不差嗎！”一句話頂?shù)梦覠o言以對。我不死心，接著勸解：“那就權(quán)當(dāng)送給我爺爺在地府喝酒用吧?！备赣H火了：“你爺爺一個人喝酒用得著兩只碗嗎！”我徹底沒詞了。

經(jīng)過這一劫，我對弓五柳心有余悸，漸漸我總結(jié)出一個規(guī)律，他無論醉到什么程度，眼前沒有被稱為老師的人，就不會出手，但也暴露了他的另一個怪癖，喝醉了沒可打之人便唱戲，只唱彩調(diào)。彩調(diào)是我們廣西地方戲，“北有二人轉(zhuǎn)，南方有彩調(diào)”。弓五柳唱的是彩調(diào)名段“王三打鳥”，很多人追著聽，一個老演員評價他唱得字正腔圓，遺憾的是沒進劇團。

瞪著一只醉眼唱彩調(diào)雖然不正常，總比打老師強多了，但是，新的隱患還是存在的，萬一他在唱彩調(diào)的當(dāng)口，冒出一個老師身份的聽者呢？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某些不安好心的人掌握了弓五柳的特點之后，有意哄他喝酒，喝得差不多了，便故意叫誰誰老師，看他撒酒瘋打人，有點良知的，不看打人看唱戲，給弓五柳灌酒逗他唱彩調(diào)取樂。

一個周末，幾個醫(yī)院的老同事從西藏旅游回來，張羅著請我，因為他們跟了我的團，我給七折優(yōu)惠。說心里話，這幾個人與我沒有私交，不過走個場面而已，其中一個泌尿科主任綽號“大拿”的，逢人一張笑臉，骨子里對誰都要算計一把，背后沒少中傷我，我瞧不起這號人。但老同事非要請客，回絕了也不好，我就應(yīng)酬一下吧。偏巧一行人進了飯店就碰見弓五柳一家三口吃著火鍋。弓五柳夫婦見了我，趕忙站起身招呼，“大拿”也不失時機湊上前與弓五柳搭話，我硬著頭皮作了介紹?！按竽谩币宦牴辶@三個字，聳聳肩學(xué)著老外的樣子雙手一攤，擠眉弄眼笑道：“弓大作家啊，久仰久仰！”我清楚，“大拿”久仰弓五柳不假，久仰的是哪一種名氣也不言而喻。

弓五柳被“大拿”強拉到我們這邊，弓妻緊張地看看丈夫，又看看我，我沖她笑笑?！按竽谩倍似鹁票蚬辶鴦窬疲骸肮蠋煱?，我可崇拜你了，你姐姐英老師也從來不給我們引見。來，我先干為敬！”仰起脖子真的喝下去了。這就是“大拿”，開場一句話，帶出兩個“老師”，老江湖！弓五柳是個聰明人，他聽出話中有話，猶豫著不想喝。我乘機點了“大拿”一把火：“克克，這位主任老師在市醫(yī)院可是個人物，同事們都叫他大拿，院長也能拿得下呵！”“大拿”眼睛直了，他也許不知道自己有這個外號，好在他變臉快：“英老師太會開玩笑，哪有主任老師這個職稱呢！我是主任醫(yī)師，正教授級別的！請問英老師現(xiàn)在什么職稱？”還沒等我應(yīng)答，在衛(wèi)計委工作的弓妻插上話了：“每一年，自治區(qū)給我市衛(wèi)生系統(tǒng)批下二三百個主任醫(yī)師，可沒批過這么多大學(xué)教授??！”“大拿”不認識弓妻，正要反唇相譏，我起身招呼：“弟妹，過來一下嘛?！惫迲?yīng)聲走了過來。我向“大拿”介紹：“這位是我弟媳弓太太，衛(wèi)計委的！”我深知衛(wèi)計委在醫(yī)護人員心里的位置，果然，“大拿”臉色灰白，舌頭打卷。

我不愿跟“大拿”糾纏，更不會讓弓五柳跟他拼酒，“大拿”一瓶老三花下肚照樣坐班，弓五柳白給。誰都看得出“大拿”的企圖，灌醉弓五柳，挑拔他動手打我，然后自己滿大街廣播。事實呢，我心里也發(fā)虛，拿不準我這表弟究竟會不會酒后向我發(fā)起攻擊，他可是連舅舅都敢打呀！

我拉著弓五柳中途退場了，“大拿”不只是碰壁，內(nèi)心難免恐慌，他遭遇衛(wèi)計委的人了，那是他的“克星”。

習(xí)慣成自然，集體無意識，久而久之，稍與老師沾點邊的人都避免與弓五柳酒場相見。可是，弓五柳酒醉唱彩調(diào)時還是會偶爾打人，打的無疑是“老師們”，別人知道他這毛病，挨打了自認吃個啞巴虧，不去計較。這樣，弓五柳醉打老師的壞習(xí)氣無形中得以助長，他自己也無所謂了。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回過頭我該交代弓五柳“招兇”的事情。兩年前，弓五柳參加一場筆會，作家們坐到一塊互稱老師，這一點弓五柳在清醒狀態(tài)下樂于接受，他也是一個“老師”。筆會結(jié)束下酒館，十幾個作家在黃鶴樓旁的一家大酒店聚餐，席間，廣東番禺的作家馮薊成了中心人物，因為馮薊歲數(shù)大成名早，論資排輩他占先，又來自東南沿海發(fā)達地區(qū)，所以眾人一口一個“馮老師”地敬他。弓五柳一開始還收斂著，盡量控制自己別多喝，出門不同在家，可是喝著喝著就由不得自己了，當(dāng)他不住眨眼時，馮薊正在興頭上宣告：“下個月，我的一個長篇《黃色和藍色》出爐，屆時請各位老師不吝賜教……”其他的人叫好附和，弓五柳滿臉通紅站了起來：“老馮，你不就一長篇嗎？跑這得瑟什么呀！”得瑟一詞不是廣西話，意思是故意炫耀，弓五柳學(xué)會并用到馮薊頭上。所有人都張口結(jié)舌，沒想到橫刀殺出這么一個愣頭青。

馮薊觸了霉頭一臉不悅，掃了弓五柳一眼側(cè)過頭不再說話。弓五柳沒把馮薊放在眼里，這個小老頭跟我父親一樣身材瘦小，弓五柳比他高出半個腦袋。見馮薊不吭聲，弓五柳來勁了，左眼微閉右眼圓睜指著馮薊嚷嚷：“你算哪門子老師？我打過的老師多了，看你也欠揍！”這下馮薊掛不住了，一挺腰板站起來把筷子一撂，冷冷說道：“哪里來的瘋子！”邁著四方步出了酒店。弓五柳以為馮薊膽怯了想逃跑，身子一躥追上去，旁邊幾個作家趕緊抱的抱拖的拖，到底還被掙脫了。弓五柳追出門舉目一看，馮薊已經(jīng)站在黃鶴樓的臺基上，這個馮薊真淡定，別人要打他，他還原地不動面對長江抽煙斗呢。弓五柳風(fēng)風(fēng)火火沖到馮薊面前，當(dāng)胸一拳，馮薊不慌不忙，左手握著金絲楠木煙斗，右手一招“小纏絲”叼住對方手腕，同時右腳一個旋風(fēng)掃，弓五柳慘叫一聲倒在地下。

原來，馮薊精通格斗，廣東番禺自古崇尚武術(shù)，著名的武星李小龍是他的前輩老鄉(xiāng)，要說打斗，弓五柳哪是馮薊對手。

馮薊把弓五柳的雙手反扭在背后，解下他的鞋帶，將其兩個大拇指交叉綁在一起，又抽下弓五柳的褲腰帶，牢牢捆住弓五柳的兩只腳腕，弓五柳成了一只粽子，動彈不得嘴里亂罵。馮薊又慢悠悠找來一段廢棄的電線，把弓五柳五花大綁在欄桿上，綁好后用煙斗敲敲弓五柳的腦殼，罵道：“好個廣西猴子，你敢打我！”說完吐著煙圈揚長而去。

“黃鶴樓招兇”引起我內(nèi)心極大的震動，任弓五柳這樣鬧下去非出大禍不可，我就此與弓五柳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深談。我問他，你在醉打老師的一剎那可有意識？他誠懇地告訴我，平時看到當(dāng)老師的人，覺得都像為人師表的覃岸，喝了酒聽到“老師”二字，眼前就是那個反面教材的覃岸，心里既痛又恨，一種強烈的打人沖動無法抑制，“姐，我自己也很苦惱，誰愿意喝酒鬧事?。　蔽覇?，如果給你一次機會，讓你把覃岸暴打一頓，會不會治好這種怪?。抗辶嘈χf，不可能的，他沒個十年八年出不來，上哪打去呀？我也笑了，又問，假如他現(xiàn)在站你眼前，你會打嗎？弓五柳哭了，想打，打了哭，哭了打。曾經(jīng)的覃岸老師，在我心中是一種無可替代的純美，如今他卻是一個遭人唾罵的罪人，前后反差太大，我承受不了這個打擊。姐，你理解嗎？我說，姐能不理解你嗎！

理解不等于解決，要不就戒酒吧？我建議弓五柳戒酒算了，酒場是非多，有什么好喝的？弓五柳不這么看，他說：“姐，不醉酒并不代表我心里沒陰影，說真的，過一段時間借酒發(fā)泄一下可能是好事，不然我擔(dān)心自己會憋瘋的。人生一輩子大抵都需要一個精神偶像，活了幾十年，我一直拿當(dāng)年的覃岸作為考量人生價值的尺子，如今這把尺子卻斷了！”

“那怎么辦，總得走出來吧？”我挖苦道，“你被馮薊打了，找個機會打回來行嗎？馮薊也是一個知名作家，打了他一舉兩得呢?！惫辶缓靡馑嫉匦πΓ骸敖悖銊e笑話我了，那事不怪馮老師，我有什么理由報復(fù)？”

這次談話也是一個心理測試，我找出了弓五柳的醉眼癥結(jié)，試試看吧。

我打聽到，本年度中國有一位作家季衍影響力非常大。季衍老家在西北一個叫鹽池的戈壁灘上，他是憑著一篇歷史小說《一摞一摞的腳印》引起文壇關(guān)注的。這部長篇小說從秦始皇派蒙恬率領(lǐng)三十萬大軍驅(qū)逐匈奴開始，一直寫到現(xiàn)階段西部大開發(fā)，雖是小說，紀實成分占了六成以上。小說以一位鄉(xiāng)村小學(xué)老師羅旺講故事的方式層層鋪展，描繪兩千多年來戈壁灘上的一個個歷史片段，驚心動魄又蕩氣回腸。文中的那位主人公羅旺老師，十八歲教書，兩間舊土房當(dāng)教室，一教就是三十多年。他曾經(jīng)與一位烏克蘭姑娘結(jié)婚，生了一個兒子，后來烏克蘭妻子被迫帶著兒子回了她的祖國，羅旺沒再娶妻，直到患上嚴重哮喘而病退。有幾次，當(dāng)?shù)卣鲇陉P(guān)心，想把羅旺調(diào)到條件好一些的鎮(zhèn)上學(xué)校，羅旺不愿意，舍不得窮鄉(xiāng)村的孩子們，他說，戈壁灘的草兒根都扎得很深，移動了就會枯萎。退休后，他在戈壁灘上放了一大群羊，為著多掙點錢養(yǎng)活他的偏癱大哥和聾啞侄子。

評論家把這篇小說譽為“絲綢路上的《荷馬史詩》”，文壇熱議。《一摞一摞的腳印》八十六萬多字，我買了一本花了兩個星期讀完，真是一部良心作品。

跟弓五柳聊起季衍，他說，這人沒出過其他作品，唯獨一篇，戈壁灘上突然撞出的一匹黑馬。跟姜戎寫《狼圖騰》一樣，一夜成名卻無名，我猜想，季衍也不是本名，他不想引人注目。

我笑著問：“那，你敢打他嗎？”弓五柳握緊拳頭一樂：“你能請到我就敢打。”我說：“你不怕季衍是第二個馮薊嗎？”弓五柳不假思索答道：“能讓季衍把我揍一頓更值得！”

也是一半好奇一半關(guān)心，我決定瞞著弓五柳做一次試探。

既然大家都不認識季衍，操作起來就容易多了。我的副總有一個堂兄，當(dāng)過一所學(xué)校的總務(wù)主任，因監(jiān)守自盜偷拿學(xué)校的攝像機被開除公職。堂兄后來越混越慘，靠拾破爛為生，我私下讓副總找來堂兄，請他冒充季衍讓我表弟打一頓。堂兄嚇壞了，連連推辭說，這個玩笑開不得的！我說不會白打的，不管傷輕傷重,醫(yī)藥費加倍賠償，另外支付三千塊錢的酬金。堂兄聽到酬金，眼睛亮了，掰著指頭算了一會兒，怯生生地問，你表弟力氣大不大？把我打殘了怎么辦？我笑著安慰，不會的，他打上幾下發(fā)泄一通就沒事了，萬一把你打殘，我負責(zé)養(yǎng)你。堂兄憂心忡忡地反復(fù)叮囑，我聽打架的人常說，上打咽喉下踢襠，咽喉和下檔不能打，要命的，還有，眼睛鼻子也不能打。我好氣又好笑，說道，我表弟不是練武人，不懂這些個，不過酒后出一口怨氣，哪會如此狠呢！堂兄終于點頭答應(yīng)，好，咱簽個合同，你先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

在堂兄的要求下，我請人特制一件抗打背心，以防弓五柳下手重了。

季衍替身落實，我又約了兩個編輯部的朋友，兩人也是弓五柳的熟人，我打開天窗說亮話，請他們幫忙捧場。安排妥當(dāng)，我通知弓五柳，季衍請到了。弓五柳知道我人脈廣，一點不懷疑。

我特地選了靠近醫(yī)院的一家酒店把幾個人召集過來。堂兄到底當(dāng)過總務(wù)主任，進入角色像那么回事，他穿上抗打背心，醫(yī)院就在隔壁，過后又能拿到一大筆錢，有什么好畏懼的？

彼此互通姓名，大家坐下喝酒。堂兄終歸有點怕打，沒心思吃喝，弓五柳呢，大大咧咧地招呼堂兄，顯得格外熱情。三杯酒下肚，弓五柳故態(tài)復(fù)萌，我看火候已到，就有意遞話：“克克，季老師大老遠過來，你該陪他多喝兩杯吧？”話音剛落，弓五柳猛地站起身圓睜醉眼，沖堂兄喝道：“你，哪來的冒牌貨？告訴你，裝得太像就不像了！誰讓你這么干的？”我們誰也沒料到會這樣，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收場。我示意堂兄辯解，堂兄哭喪著臉說：“我是季衍，沒騙你啊?！惫辶銎痤^狂笑：“哈哈，我什么人沒見過？看你這副德性，拾破爛還差不多！”堂兄點頭哈腰承認：“對對對，我本來就是拾破爛的。”弓五柳大喝：“我不會打錯人的，你給我出去！”堂兄一聽，貓著腰一溜煙跑了。

盡管沒打著，三千塊錢酬金堂兄一分不肯少，抗打背心也不肯退還，好在沒搭上醫(yī)藥費。靜下心想想，我有幾分感謝弓五柳醉眼識人，假使他當(dāng)場打了堂兄這樣的人，哪怕推一個趔趄，也會吃不了兜著走，鬧個沒完沒了的。

弓五柳酒醒后責(zé)怪我捉弄他，我說，還不是為治好你的毛??！他氣呼呼地說，可你也不該找個冒牌貨騙我呀！

不找冒牌貨，那就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季衍本人。安全起見，我重新花錢訂做一件抗打背心。

托了一位朋友專門從出版社的主編那里查到季衍的聯(lián)系電話。

真是如獲至寶啊，我撥通季衍的手機，那頭不接，不用問，季衍這樣的人不愿受打擾。我隨即編寫一條長信，詳細說明弓五柳的情況，懇請季衍老師屈尊一見。一小時后，季衍打來電話，他的聲音沉穩(wěn)剛勁，一聽便知那是一個勇于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季衍說，他對弓五柳的癥狀很感興趣，愿意相見，并給我一個地址，嗬，季衍竟然就在廣西北海。

我決定一個人先過去。季衍在高鐵站接我，他比弓五柳高半頭，高鼻深眼，一部絡(luò)腮胡子，長得像阿拉伯人。季衍自我簡介，他來北海兩年了，開著一家羊肉燒烤店，店號“海天灘羊”。

季衍是個實在人，說話開門見山，“請你表弟過來吧，我請客?！蔽壹t著臉當(dāng)面把弓五柳的醉眼癥狀復(fù)述一遍，坦承治愈這怪病得打一個他真心敬仰的名人。季衍孩子般笑著：“有意思，你們選中我了？”我不敢看他的眼，小聲說：“是的，季老師?！奔狙苤棺⌒Γ骸爸x謝你們高抬我了。行啊，我這么壯實，挨幾下打不算什么，治好病就行。”一席話，我感動得鼻子發(fā)酸。

弓五柳隨后趕到，他見了季衍后表現(xiàn)出的敬重前所未有。季衍不由分說把我們領(lǐng)進一家海鮮店，要了一個包間。我悄悄拿出抗打背心遞給季衍，他看了一眼，順手掛在衣帽架上。酒桌上我得知，季衍的那部長篇構(gòu)思十六年，寫作十二年，二十八年磨一劍啊，小說中的那位羅旺老師，就是季衍兒時的啟蒙老師，季衍熱淚盈眶地回憶，有一年寒冬大雪封路，羅旺老師硬是挨家挨戶把學(xué)生一個一個背進教室。我哭了，弓五柳哭得更傷心。

季衍說，這幾十年沒干別的，心血全耗在這部小說。老師是真正的荷馬，書中的那些珍聞軼事，很大一部分來自他的親口傳授。老師說過，人活一輩子的最高價值是，寫出一本書，種活一棵樹，教好一個孩子。來北海開烤羊肉店，是給老師養(yǎng)羊找銷路，鹽池是窮地方，灘羊肉美但賣不上價錢，老師還要養(yǎng)活殘疾的哥哥和侄兒。

我問，羅旺老師后來找過他的烏克蘭妻子嗎？季衍說，找過，師母改嫁了，兒子不愿來中國。我心里一陣悲涼。

話說了這么多，酒也沒少喝，季衍酒量大，他喝兩杯弓五柳喝一杯，令人不解的是，弓五柳接連喝下五杯，兩只眼睛還是一樣大小，眉頭也不見攢動。喝到第六杯時，弓五柳含混不清地咕嚕一句，頭重腳輕朝包間外走去。我暗想，糟了，今天逮著個大牌，他是不是去抄家伙？季衍注視著弓五柳的背影問我，他沒事吧？我不安地說，怕他拿棍子打你。季衍若無其事地一笑，拿就拿吧，來了就得讓他打開心結(jié)。我有點生氣，氣季衍馬大哈一個。

正狐疑著，弓五柳有氣無力回來了，臉上濕漉漉的。季衍關(guān)切地問，吐掉啦？對不起，讓你喝高了。弓五柳點點頭，緊緊抓著季衍的雙手，認真地說，季老師，你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嗎？我想見羅旺老人。季衍面露難色，這個，我先問一下老人的態(tài)度吧。弓五柳拿過那件抗打背心遞到季衍面前，懇切地說，還有，請你在上面簽個名好嗎？

我喜出望外，季衍微笑著接過抗打背心，略一沉思，寫下龍飛鳳舞兩個大字：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