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路易吉?皮蘭德婁(Luigi Pirandello)是20 世紀意大利著名的戲劇家、小說家。雖然他于1934 年因在戲劇創(chuàng)作方面的卓越成就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但是短篇小說在皮蘭德婁的全部創(chuàng)作過程中也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但相比戲劇研究而言,目前國內對于皮蘭德婁短篇小說的研究相對偏少,女性描寫作為其作品中的一大特點,也鮮有研究。這與皮蘭德婁短篇小說的成就也顯然是不相稱的。
皮蘭德婁的短篇小說中,有很大一部分小說集中描寫了女性生活,反映了女性問題;即使在那些以男性生活為題材的小說中,處于次要位置或過場性的女性角色,也被作者賦予一定的象征意義,使她們成為作者反映社會現(xiàn)象、價值取向的載體。皮蘭德婁短篇小說中塑造出的女性形象大都來自當時貧窮、落后的南部,具有特定的地域背景和社會階層、身份的烙印,這些女性形象雖然身份、性格不同,但大多都是“悲劇”的代名詞。
皮蘭德婁在他的短篇小說中往往以“人格面具”,“自我意識危機”,“生存和理想間無法調和的沖突”等主題展示出了人,尤其是男性與現(xiàn)實生活的某種游離狀態(tài),以及他們彷徨于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時,內心的苦悶、矛盾和“逃離”的欲望。而他筆下的女性形象同樣也具有這樣的現(xiàn)實處境和精神狀態(tài),因為她們所面對的是同樣的社會環(huán)境和現(xiàn)實問題。但在同樣的主題下,皮蘭德婁揭示的女性面臨的問題與男性截然不同,這種差異性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女性群體在社會性別文化中所處的位置,和她們在當時意大利現(xiàn)實生活中所扮演的性別角色的深刻觀察。而這類女性形象的塑造,實際上也是作者表現(xiàn)意大利20 世紀初的許多社會現(xiàn)實的一個獨特角度。
“皮蘭德婁代表了20 世紀20 年代思考的一代,這一代是受弗洛伊德影響的第一代人,是開始重新估價現(xiàn)代環(huán)境中的個性之謎的第一代人?!?我們在皮蘭德婁的短篇小說中隨處可見受西格蒙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影響的痕跡。他小說中的人物、特別是女性人物,在強大的社會環(huán)境中,在保守、僵滯的時代氛圍中,在沉悶、刻板的家庭生活中,在空洞、乏味的婚姻狀況中,在勞作、貧困的重壓下,她們的意識和“自我”始終處在卑微、怯懦的屈從狀態(tài)中,但她們的“無意識”和“本我”卻時時處在一種壓抑和爆發(fā)的臨界點上,處在逃離“自我”的隱秘渴望之中。皮蘭德婁寫出了她們的 “無意識”和“本我”由沉睡到蘇醒的過程,寫出了那個觸發(fā)這一過程的“契機”——而這往往是他的許多小說最核心的情節(jié)。他更寫出了蘇醒后漸趨活躍的“無意識”和“本我”與整個社會的道德習俗的對立和沖突。因而,他小說中人物的“自我”總是處于精神上的緊張和焦慮狀態(tài)之中。為了緩和這種焦慮和緊張,他(她)們往往采取了自我麻痹、自我壓抑、自我升華等許多調節(jié)措施。但許多自我調節(jié)往往是無效的,因而我們在皮蘭德婁筆下看到了那么多的“自殺”現(xiàn)象。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可以把皮蘭德婁短篇小說中人物的“自殺”行為在積極的層面上看作是一種人對“本我”的一種終極性的保護措施,或者是“無意識”和“本我”的一種變相升華。綜上所述,皮蘭德婁短篇小說中的女性形象,都將環(huán)境對人性的壓抑,由徒勞抵抗、逃避到最終妥協(xié)的過程,以及她們的悲劇命運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些悲劇女性形象的塑造可以說是受到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的巨大影響。
皮蘭德婁短篇小說中的女性很少具備“典型”意義上的性格,他更習慣在人的理智與情感、道德與本能的沖突性情境中去塑造不同的女性形象,而在塑造這類形象時,作者通常會融入人物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情緒氛圍、身份特征來突出不同女性形象的內心世界和命運走向。此外,皮蘭德婁還以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去反襯、追尋出“男性”游離于現(xiàn)實和虛幻之間的欲望和本性。通過作家筆下所刻畫這些女性,我們可以進一步從整體上去認識皮蘭德婁的“人類觀”、“人性觀”。而作者筆下所塑造出的女性的普遍特征,其實也是作者對自身家庭變故、苦悶內心某種程度上的寫實。
1.揭開男性人格“面具”的女性
皮蘭德婁短篇小說中的一部分妻子形象的女性,她們思想激進、行為沖動,常常以自己的想法來曲解,懷疑自己的丈夫。而在皮蘭德婁筆下,這種“憑空的想象”并沒有成為慣常文學作品中“家庭矛盾的導火索”,卻成為了男主人公“追尋自我,逃避現(xiàn)實”的出口。在短篇小說 《你笑》(Tu ridi) (Luigi Pirandello,1924)中,男主人公安瑟莫先生沒有察覺他在睡夢中會時常笑出聲。而他的妻子卻常常因此頭疼并感到十分痛苦。終于有一天晚上,當她再次從憤怒中醒來后,忍不住生氣地沖她丈夫大吼起來:“你在笑什么!”而她內心的這種憤怒不僅僅是因為丈夫擾了她的美夢,更是出于內心的嫉妒和某種推測,她猜想一定是她的丈夫背叛了她。但她的丈夫壓根不信自己在睡夢中笑這件事,因為他確信自己從未做過夢。而與此同時,這位背著工作的重擔,要撫養(yǎng)五個小侄子,還要照顧一位身患重疾的妻子的可憐丈夫,在面對妻子的整日沒完沒了的質疑、猜測時,竟然萌生出“我是不是真的因為夢笑了呢?如果是這樣的,那至少我在夢里時幸福的,因為畢竟現(xiàn)實中壓根沒什么事值得我開心的笑得出來”。他甚至都因此決定去咨詢心理醫(yī)生,確定自己是不是因為夢而笑了出來,就算他壓根都沒記住過他夢到了些什么。然而就在有一天,半夜醒來的安瑟莫竟隱約記起了那晚夢里讓他笑出聲的事,其實不過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傻事。從那刻起,安瑟莫突然醒悟了:原來在日子里快樂起來的唯一途徑是需要做個簡單的愚人。
很明顯,安瑟莫先生的妻子在這一過程中發(fā)揮了關鍵的作用,她為丈夫打開了“追尋真相”的大門。也就說是,這位一向以“理想主義哲學家”自居的安瑟莫先生被她妻子接連不斷的怒斥和質疑拉回了現(xiàn)實,開始以一場夜間夢中的“笑”為起點,審視自己的內心和周圍的生活??梢哉f,是安瑟莫先生的妻子用自己的“自我”喚醒了丈夫的“自我”,并幫助他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本我”,最終幫他找回了一個與原來帶著虛偽的人格面具不同的真實“自我”。安瑟莫的妻子是皮蘭德婁筆下典型的“妻子”角色的女性形象,由于對現(xiàn)實的不滿,她們對生活,對丈夫和家庭充滿埋怨,而正是這種基于現(xiàn)實的埋怨和質疑,往往經常會給活在“面具”之下的男性角色致命一擊——幫他們褪去面具,重新審視身邊的一切。而這種由女性帶給男性的顛覆性的改變,也正是皮蘭德婁對于自身,對于同時代的人類基于“本我”基礎上對于“自我”的無限審視,對于當時社會在名利欲望驅使下,人性虛偽麻木的暗指。
2.對內心世界和生活秩序進行自我顛覆的女性
在皮蘭德婁的短篇小說中,相對于男性而言,“女性”這一角色賦有更為復雜的個性和更加叛逆的內心世界。在他筆下,女人是一種充滿情緒化的動物,而其種種行為也總是充滿不可預見性,因為她們常常是“沖動”與“非理性”甚至是“逆道德”的代名詞。以皮蘭德婁的短篇小說《另一所房子的燈光》(il lume dell’altra casa)為例, 塔利奧?布蒂是一位總是活在孤獨和悲傷中的男人,他與母親和幾個漠不關心他的兄弟生活在一起,他的父親更是經常在小時候毆打他。某天晚上, 他透過窗戶偶然看到對面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景象,那畫面像是一束光照亮了他那座昏暗的小屋。于是每晚“窺視”這家人的生活竟成了讓他內心覺得最暖洋洋的事。終于有一天,那戶家庭的女主人瑪莎發(fā)覺了這個每天都在“觀察”著她們、并似乎已經愛上了她的男人。按理說應該滿腔怒火的瑪莎竟出人意料地選擇拋棄家庭,成為了布蒂先生的先生的情人。而在這一切決定之后,瑪莎終于還是后悔了,但彼時的她早已沒有退路,于是她也像布蒂當初窺探她們家一樣,透過那扇昏暗的小窗,日復一日的“窺探”著她的孩子們。
瑪莎是可憎的,但她又是可悲的。她這種與慣常的社會道德背道而馳的行為正是一種拋棄“自我”而隨性追求“本我”的表現(xiàn),而在這種顛覆傳統(tǒng)的行為背后,我們似乎也能看出皮蘭德婁所處的那個時代,女性面對現(xiàn)實生活時的苦悶與壓抑。正是現(xiàn)實強加于她們身上的這種不可抗的壓力和痛苦,才迫使她們急切地想要“逃離”這樣的生活。而在這場逃離中的她們是非理性的,是沖動的,是瘋狂的,也是盲目的。于是便有了這種顛覆傳統(tǒng)和倫理道德觀的舉動。而皮蘭德婁所真正想要表現(xiàn)的,是在這些顛覆傳統(tǒng)的行為背后,那個時代對于女性群體的漠視與不公,以及最終所導致的人性的扭曲。
3.在人生追求中迷失自我的女性
短篇小說《西西里檸檬》更是一篇揭示女性在自我追尋中,不斷墮落與迷失的代表作。小說在講述一個女人在所謂的成功和名利富貴中迷失,忘記了自己的初心和過去的故事背后,實則描寫了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美德與現(xiàn)代城市文明之間的沖突,也正是20 世紀意大利社會轉型時期的價值觀念和道德倫理的情狀。女主人公黛萊西婭是一個被時代的潮流成功改造了的典型,但在小說結尾黛萊西婭“抓起一把檸檬,一邊喊著一邊跑向客廳里的“先生們”:“西西里檸檬”!西西里的檸檬!”的細節(jié)描寫,卻瞬間讓我們看到了黛萊西婭靈魂的膚淺與自我迷失,也更是表現(xiàn)出了黛萊西婭被金錢腐蝕了的靈魂。這部短篇小說刻畫出了在社會發(fā)展中,以“黛萊西婭”為代表的女性,隨在名利欲望面前,自我的迷失與墮落。而這種社會地位的轉變對于女性的內心和人格所造成的影響也是十分值得人們去反復思考衡量的。
4.“女性”群體與社會習俗間不可妥協(xié)的矛盾
如上所述,我們看到皮蘭德婁寫出了在當時特定的社會秩序中女性的社會位置,即女性通常被定位于兩個靜態(tài)角色中:母親和妻子的角色。而在這些角色之外,女性通常沒有話語權,不能保持自己的個性。女性的主體性遭到當時社會形態(tài)的普遍壓抑。西蒙?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提出了一個廣為人知的觀點: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波伏娃認為,決定兩性性別特征的主要原因,在社會方面而非生理方面。即是后天因素、傳統(tǒng)的習俗和社會的需要造就了女人。這一點在皮蘭德婁短篇小說所塑造的諸多中 “女性”形象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印證。無論是以短篇小說《黑披肩》中的“姐姐”艾萊諾、《米凱利娜嬸嬸》中的“嬸嬸”米凱利娜寡婦等形象為代表的家庭關系中的“付出型”女性,還是以短篇小說《旅行》中的安德列娜、《長衫》中的蒂蒂等形象為代表的生活在意大利南部封閉落后環(huán)境中的“封閉型”女性,亦或是以短篇小說《西西里檸檬》中的黛萊西婭為代表的“轉變型”女性。她們都有著諸多共同的特征:對于自身處境的迷茫與無措,內心的覺醒與無力以及對于命運的抗爭和逃離。而在這些女性形象的背后,皮蘭德婁真正想要探究的,實則是那個時代背景下,“女性”與種種社會規(guī)則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以及上層資本主義社會中金錢、名譽、地位和欲望驅使下人性的轉變和墮落,淳樸真誠的流失,在這些形象的塑造中蘊含著皮蘭德婁對社會的批判,對人性的反省。
皮蘭德婁生活在一個深刻的社會變革時期,在那個時代,女性開始不局限于“家庭婦女”這個單一的身份了,她們開始釋放自己的欲望,探索自己的內心。但在那樣一個充斥著壓抑,墮落,冷漠的時代,女性,這個依然處于“弱勢”的群體,也為這種常與社會道德規(guī)則背道而馳的釋放和探索付出了不同的代價。而皮蘭德婁也由此塑造出了他筆下的“人性觀”,但無論這些女性角色的生活中充斥著怎樣戲劇性的變化,無論她們曾為“釋放自我”做出過怎樣瘋狂的舉動。在作品的最后,我們能感受到的,始終是皮蘭德婁對于女性力量的肯定和對人性之善的無線溫暖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