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己書詩歌

/黃毅

與己書

不喝酒，也不寫詩了

秋風熱烈

田野的草還在努力生長

為自己煮一壺茶吧

這些年，從未閑下來

認真看幾只螞蟻，覓食的過程

青石凳子上，擺一本

舊貨市場淘的，線裝《人間詞話》

太陽從西邊沉下

山腰緩緩升起薄霧

剎那間

我獲得了

從未有過的安寧

清晨

百鳥齊鳴——

黃鸝，喜鵲，布谷……

它們在梧桐樹上，柳樹上

通往阿旺家的電線上

其中，百靈鳥叫得最好聽

仿佛蓮葉上滾動的露珠

水塘里，荷花撐起一個個蓬子

稻子日漸飽滿

阿旺把羊群攆出門的時候

太陽剛好露出半邊臉

愿望

我要去山上

種大白菜，黃瓜，西紅柿

不通電，不通水，也沒關(guān)系

清晨，要到最遠的地方撿羊糞蛋

有我陪伴，星子和露珠

是不會孤獨的

到了黃昏，背簍里的收獲

足夠讓韭菜安心成長

夜晚坐在石頭上，看星星

想念一個人

等小土雞們睡了

就著白花花的月光，彈馬頭琴

彈著彈著

骨頭里便有了豐盈的雨水

鄉(xiāng)下

炊煙很軟，坡上的綿羊很軟

去坡上攆羊的嫂子

泡在夕陽里，唱舊時的情歌

哥哥經(jīng)過對面懸崖

去了民國，那時水路不通

沒有返程的船票

鄉(xiāng)下的月色也很軟

嫂子不唱歌的時候，就喝酒

月光一縷一縷的，從東面

散落到西面

月圓時

嫂子一邊喝酒

一邊用哥哥寄來的刺

狠狠扎自己

人間

鄉(xiāng)下很小，住著父親

鄉(xiāng)下的父親吸旱煙

和鄰居吹殼子，曬一身硬骨頭

不順心了，給我打電話

就著白花花的月光

煲電話粥

月光掉下來，父親就老了

老了的父親像一個孩子

喜歡惡作劇

或者電視機壞了，或者是水管沒水了

每次，他一臉壞笑

笑著笑著，這小小的人間

便溫暖起來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從紗窗進來的陽光斜在書桌上

一本書，已翻到中間的部分

書簽是菊花做成的

你輕輕捏著下巴

不時莞爾一笑，在格紙上寫點什么

窗臺上，菊花茂盛地開著

你看花的時候

我在看你——

親愛的，我身體里也種著菊

淡雅、素凈。和你一樣

十二月

喜歡這樣的時刻——

陽光落在田坎子上

風輕輕地吹

油菜和冬小麥，在自由生長

人間閃亮，身體不再有碩大的空

多好！光陰帶走一些事物

也生長一些物事，比如鴿哨滑過

天空更藍了

墳地里開滿了太陽花

仿佛離世的親人，又微笑著回到人間

一個美好的早晨

太陽出來了，霧開始消散

幾只蜜蜂在油菜花之間飛來飛去

我給菜地除草

妻子給豌豆苗施肥

光陰，從她指縫間滑下去

亮晶晶的。她并沒有責怪我

弄壞了的豌豆苗，和

當草一樣鏟的韭菜

這些年，她的包容與諒解

讓我心生愧疚

此時，陽光照著她

并不漂亮的臉

我突然有緊緊抱住她的沖動

畫

畫一個黎明

露珠蟄伏草尖。有風吹過時

荷塘里開滿花香

畫一條船，從此岸到彼岸

不會有雪崩。天色尚淺

渡河的人沒有回頭

或者，畫一個庭院

落葉紛飛。月亮滑到西窗的時候

燭光那么矮，影子那么長

最好的是，一推開黑夜

有陽光，鳥鳴，歌唱

云朵從南面飄來，有豐盈的雨水

踏雪尋梅

沐浴，理發(fā)，換上白凈的衣服

腳印不宜過深，三五個就好

不帶傘，雪花和去年一樣落下

抵達的時候，最好接近黃昏

燈還沒有燃起

最好是一個人

后山容不下過多的世俗

月亮自東山升起，風吹過樹梢

雪落無聲

落高山，落平原

落二十八層樓頂

落鄉(xiāng)下，低矮的茅草房

落在哪里，哪里都是安靜的

它又悄悄落下來了

多么貼心！姐姐一樣

為父親染白了，最后一根黑頭發(fā)

蘆葦

下雪了

我們?nèi)タ刺J葦

這些活在低處的事物

躲在我們很少去的地方

越更低了

現(xiàn)在，它滿頭白發(fā)

腰身彎了

弓一樣

像八十歲的父親

南天門的守寺人

忙碌的時候，一直念經(jīng)，加燈油

經(jīng)書，一頁一頁瘦下去，光陰一樣

空閑時，寺院前種菜，后山砍柴

她救過三只兔子，四條流浪狗

傻兒母親去世。她念了七天經(jīng)，流了七天淚

她有過一個兒子，傻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