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佳麗
(西安外國語大學,陜西西安 710128)
《河灣》一直被認為是后殖民主義的代表作之一。作品把視野放在一個非洲河灣小鎮(zhèn),用主人公薩林姆的視角,見證了河灣小鎮(zhèn)不斷變化的自然環(huán)境、社會情形和世人百態(tài),表現(xiàn)出對殖民地命運深深的憂慮。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曾提出進化是一個普遍的規(guī)律,社會領域的進化同樣受此規(guī)律支配,是永恒的,普遍的,是不斷前進的。但隨著其理論的成熟,他又提出“如果把所有社會看作是一個整體,那么進步是必然的。但是,對于個別的社會,進步則不是必然的,甚至是不可能的?!蹦伪柟P下的河灣小鎮(zhèn),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社會看似在不斷地革命,不斷地破舊立新,實際上卻是一個永遠走不出的“圓”,小鎮(zhèn)的命運軌跡就像在畫圓,不斷地循環(huán),一切都停滯不前。
河灣的“叢林時期”被殖民者結束,納扎努丁所處的時期就是歐洲殖民時期,那時小鎮(zhèn)充滿歐洲文明,所以納扎努丁雖從未到過歐洲,卻在小鎮(zhèn)中培養(yǎng)起歐洲風度。后非洲人民起義,趕走英國殖民者,小鎮(zhèn)變成了一片廢墟,百廢待興,非洲又恢復了“叢林”時期。隨著“大人物”的掌權,小鎮(zhèn)恢復了生機,又恢復了其交易中心地位,還建設起現(xiàn)代化的“新領地”。好景不長,“大人物”的“激進化政策”再次讓非洲人民變得狂躁,國家機構崩潰,部落戰(zhàn)爭不斷,非洲重新陷入混亂之中,如同回到了歐洲人剛撤離的非洲。河灣小鎮(zhèn)的社會狀況看似經(jīng)歷了很多改變,但卻是在一次次地回到最初。
霍米·巴巴認為“殖民模仿是一種復雜、含混、矛盾的表征形式,而且模仿自身也在不斷地產(chǎn)生延異、差別和超越。一方面,它是一種拒絕、不服從和摒棄的過程;另一方面,它也‘挪用’一切有益和有用的東西來改革、調(diào)整和規(guī)范自身?!薄逗訛场分杏性S多的隱喻和象征,用來體現(xiàn)這種從摒棄到模仿。
小鎮(zhèn)人民曾為了趕走歐洲人以及歐洲文明,對所有的隱含歐洲意義的符號進行毀壞,以體現(xiàn)自己的獨立?!八麄兇邭Я怂芟窈推o念碑,所有主要街道的名字被改,摧毀了歐洲人居住的歐洲的郊區(qū),洗碗池、抽水馬桶被當?shù)厝擞脕砼菽臼??!边@些都體現(xiàn)著非洲人想要消除對入侵者的記憶,想要抹去歐洲文化的痕跡,使用自己的非洲符號和文化。他們又回歸于原始的“叢林”時期,有專屬的采辦,將一切現(xiàn)代化的器物摒除,乘木筏出行,將自己隱蔽起來。而“大人物”統(tǒng)治后的非洲,小鎮(zhèn)又重新發(fā)展起了汽船、飛機、公共汽車、出租車、電話系統(tǒng),非洲人建起了“水泥和玻璃組成的大廈,坐著罩著合成天鵝絨套的椅子里”,小鎮(zhèn)開起了漢堡王,有錢人住進高級賓館,小鎮(zhèn)又被充滿歐洲文明的符號占領。非洲人想通過毀壞一切具有歐洲文明的事物,卻又再次引進,再次被占領。而社會并沒有像霍米·巴巴說得那樣在摒棄、模仿中前進,在“大人物”的“激進化政策”下,河灣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騷亂,“象牙、黃金”——再加上奴隸,就齊了,和過去的非洲沒什么兩樣?!笔聦嵣?,在國有化政策下,所有人都成了新總統(tǒng)的奴隸,河灣又重新出現(xiàn)了這些叢林時期的符號,再次回到最初。
河灣不僅一次次歐化又回歸“叢林”,在精神層面同樣經(jīng)歷了從“叢林時期”對非洲之神的信仰到對“大人物”的崇拜。
“大人物”聲稱要建立民主的非洲,實現(xiàn)真正的統(tǒng)一,讓人人成為“公民”。而事實上卻采取個人崇拜,到處張貼自己手拿神杖的畫報,將自己的母親尊為圣母立像。后又對河灣實施“激進化政策”,血腥鎮(zhèn)壓,財產(chǎn)充公?!胺侵拗瘛庇性愃歼@些巫師來守護,而“大人物”有雷德蒙這些人擁護。新總統(tǒng)不像是國家總統(tǒng),更像是叢林時期的部落酋長,甚至是新的“非洲之神”。
“我的耳邊又響起了納扎努丁的話:這里什么也不是,一片叢林而已。”新非洲仍是一片叢林,仍遵循著原始的叢林法則,毫無思想,毫無生氣。即使外表有著對殖民時期的模仿,仿佛是小歐洲一般,內(nèi)里仍毫無發(fā)展,只是單純的模仿。河灣社會看似在不斷地先進化,但實際上卻是一次一次地回到起點,在周而復始之中停滯不前。
埃里克森的社會心理發(fā)展學中指出:“如果一個兒童感到他所處的環(huán)境剝奪了他在未來發(fā)展中獲得自我同一性的種種可能,他就將以令人吃驚的力量抵抗社會環(huán)境?!边@個階段處于自我同一性與角色混亂的沖突。
作為非洲大地上的穆斯林,他對家鄉(xiāng)斷裂的歷史感到深深的虛無之感,他認為自己是無根的。這時他所處的狀態(tài)就是自我同一性的無序。他的好友因達爾去往了歐洲找尋自己的意義,而薩林姆想要建立自己的形象,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但他無法像因達爾那樣去留學,去體驗自己向往的歐洲文化。但他知道納扎努丁曾去到非洲中的“小歐洲”,所以他想去河灣,去那個自己向往的文明中證明自己的存在,確立自己的身份。
可是到了河灣,他陷入了另一個“虛無”,他發(fā)覺一切好像都在循環(huán)上演?!澳愀械阶约旱纳睿约旱闹鞠蚨冀?jīng)歷過了,你所看到的是這種生活的遺跡。在你所處的地方,未來出現(xiàn)過,又消失了?!彼琅f是一個無根的外鄉(xiāng)人,依舊是這個非洲大地上的外國人。
自我同一性確立的下一個階段是親密感與孤獨感的沖突。但對于此時無法確立自我同一性,感到虛無的薩林姆來說,愛情是無意義的。他拒絕了娶納扎努丁的女兒,他認為與她結婚是壓抑的,無法接受這樣的親密關系也體現(xiàn)出他對自己的不自信,此時他對兩性關系的認識仍是混亂的。到了河灣后,雖然他時常去尋找非洲女人,但這只是生理的宣泄,而且這樣在他看來是羞恥的,是難以啟齒的。他看不起非洲女人,也無法在征服中獲取快感與建立身份。但當充滿著歐洲氣息的耶葦特出現(xiàn)時,他征服的欲望被點燃。霍米·巴巴提出:“話語層面的殖民主體的構建,以及殖民權力通過話語的行使,要求以種族與性別差異的形式得以表達”。這時對他而言,吸引他的不僅僅是耶葦特的女性魅力,更吸引他的是代表種族的白色,是白色符號象征的白人的權利,他對耶葦特有著類似圖騰般的崇拜與向往。他對耶葦特的占有不僅體現(xiàn)著男性對女性的征服,而且體現(xiàn)著他想征服高級的歐洲文明,通過這種征服來實現(xiàn)自我同一性的確立,他認為在與耶葦特交會后他的皮膚都成了新的?;舾治銎湫睦頎顟B(tài):“被一個白人婦女愛上,就意味著他有了價值?!钡麄冎g是不倫的,是沒有結果的,薩林姆漸漸意識到他只不過是耶葦特眾多情人中的一個,她始終不屬于他,危機意識和身份焦慮再次出現(xiàn),他暴打耶葦特,踐踏她。
虛無感和危機感再次將他裹挾,他決定“踐踏過去”,乘飛機去向往已久的歐洲,在那還是與納扎努丁的女兒結婚了。但這時他仍然是迷茫的,他感受到歐洲社會的排他性,在這里他還是一個異鄉(xiāng)人,還是漂浮的無根人,還是無法確立自己的自我同一性。他想學因達爾“踐踏過去”,把自己的店變現(xiàn)開始新生活,可回到非洲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一無所有,甚至差點將命丟在那里。他不得不再次逃離,像第一次那樣,一無所有地去往另一個他鄉(xiāng),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還是一個迷茫的無法確定自己身份的人,而且這時他連最初的家鄉(xiāng)的沒有了,成了徹徹底底的無根人。這個尋找之旅讓他從一個虛無的狀態(tài)走到了另一個更虛無的狀態(tài)。
在薩林姆去河灣小鎮(zhèn)前,納扎努丁就給予他告誡,而這一告誡貫穿全文,具有極強的隱喻意義和警示意義。“你一定要見好就收。生意人可不比數(shù)學家。你要記住這一點。不要被漂亮的數(shù)字搞昏了頭腦。生意人十塊買進的東西,到了十二塊就能出手了。有些人十塊錢買進了,到了十八塊還不松手。想等到二十塊。都是漂亮的數(shù)字而已。等他的貨跌到十塊,他就想等到十八塊。跌到兩塊,又想等到十塊。或許最后能回到這個價位吧,但他已經(jīng)浪費了一輩子四分之一的光陰。最后到手的錢只是聊以自慰的數(shù)字?!?/p>
薩林姆的店從納扎努丁手中低價買入,在社會發(fā)展與耐心經(jīng)營中升值,后也在社會政策影響下貶值,最終被新總統(tǒng)國有化。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馬赫什做了各種各樣的生意,從一無所有來到河灣,到做各種貿(mào)易生意,開漢堡王,走私象牙,最后也終究將一切送入總統(tǒng)的口袋。納扎努丁雖然敏銳地洞察了這個閉環(huán),但他仍是一次一次地投資,又一次一次的失敗。他在經(jīng)歷了河灣小鎮(zhèn)后,到歐洲發(fā)展,可他又在一次煤礦投資中最終一無所有。諾依曼是河灣的一個資本家的代表,他曾不斷兼并不斷收購,實現(xiàn)自己的資本積累,卻也在總統(tǒng)實現(xiàn)“國有化”政策之前倉皇逃離。
除了生意上的投機,還有個人對命運、博弈的無力。雷德蒙在偶然情況下幫助過新總統(tǒng),后被提拔為顧問,聲名鵲起。他后來所做的一切,皆是對自己命運的投機與博弈。他擁立新總統(tǒng),并不在于確實與新總統(tǒng)政治理想一致,而是為了通過對權威的擁護來提升自己的地位。而后又被新總統(tǒng)架空,成為一個靠拼貼消息寫歷史的無用者,最后也離開河灣。
費迪南作為非洲新人,曾經(jīng)想走出非洲,尋找新東西。他看不起自己母親巫師的身份,討厭原始崇拜,向往新文化。在“新領地”學習各種歐洲文化后他成了一名官員,而這時他被迫從一個崇拜轉(zhuǎn)換到另一崇拜——對新總統(tǒng)的崇拜。在經(jīng)歷了一切之后,他卻是總統(tǒng)“第一個想殺的人”。他想拋棄非洲原始崇拜,卻被新崇拜玩弄,“這里的人都在等死”。
馬赫什和舒芭也是愛情的博弈者,他們不顧家人的反對逃到河灣,對生活曾充滿了希望與熱情。但在經(jīng)歷一切之后,舒芭變得神經(jīng)質(zhì),她開始懷疑這里的一切。并且在她回家參加葬禮時,被使用儀式感和隱喻感極強的“過氧化氫”潑了臉,“過氧化氫”是一種漂白劑,這是很強烈地對非洲膚色、非洲文化的否定和抹殺。她開始對非洲這個逃避之地懷疑,變得神經(jīng)質(zhì),看似堅不可摧的愛情出現(xiàn)了危機。
在這里,所有的投機和博弈,所有的斗爭都是無用的,最后都會歸于無,即使重頭再來,像因達爾那樣,一次次踐踏過去,一次次從新開始,又一次次地被拋棄,一無所有。納扎努丁的告誡中人一次次博弈最后剩下聊以自慰的數(shù)字,而河灣中所有人的博弈,最終卻是一無所有。
惠斯曼斯神父十分癡迷非洲的文化,在他看來,非洲文明的復興是可以通過民族大融合實現(xiàn)的,他一次次走入?yún)擦郑瑓s最后被砍掉頭顱,極其慘烈地死去。象征著對其理想的完全否定。這也暗含著新東西和民族融合無法拯救古老的非洲。在《河灣》中,充斥著對未來的消極之感,在奈保爾筆下,河灣永遠處于一個停滯不前的“圓”之中,在這個“圓”中,不論是社會還是個人,終究都是在做無用的掙扎,始終逃脫不了要回歸起點?;菟孤股窀刚J為“自己站在這一切的終點,覺得自己是最后一個也是最幸運的一個見證人。”但事實上,他只是站在圓的終點,在非洲大地這個“圓”中,終點就是起點,起點又是另一個終點,周而復始,停滯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