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瑪花開幸福來

□ 胡正榮

汽車行駛在雅西高速路上。經(jīng)過近三個小時奔馳，車上的人已昏昏欲睡，先前喧鬧的車廂安靜下來。胡明軍雙手抱肘，將頭靠在座椅上，疲憊的臉上帶著一縷遺憾，充盈著留戀的眼睛盯住窗外。此刻，已是黃昏時分，凄美的殘陽將自己獨特的時光交給了晚霞，使晚霞擁有殘陽的凄清，將黃昏應(yīng)有的情感表露無遺。

整整兩年多時間，胡明軍在這條路上來回跑了很多遍。具體有多少遍，他也記不清楚了。這樣的景色每次都能看見，而每次看到的似乎都不一樣。兩年前他還沒有走過這條路，沒有去過昭覺，甚至都不知道有這個地方的存在。

中午，援彝指揮部為他們離職人員舉行了簡單的歡送儀式，告訴他們已圓滿完成工作任務(wù)。要回去的人歡欣鼓舞，激動地相互擁抱：離家兩年終于可以回家了。家是每一個人永遠(yuǎn)的牽掛，割不斷的情愫。吃過午飯，他們就坐上了返程的中巴車。

第一次來是兩年前的初夏時節(jié)。那天，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也沒有停。四周宛如籠罩在縹緲白紗之中。一陣風(fēng)刮過，白紗裊裊飄來蕩去，被雨水洗滌過的大地更加青翠。下午，胡明軍接到電話，說鄉(xiāng)領(lǐng)導(dǎo)有事要找他談一談。當(dāng)時，他感到很吃驚，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不過是一名普通村支部委員，既不是村上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又沒做過一件像樣的事情，跟他們又不熟悉，找自己談什么呢？他滿腹困惑，想想不免緊張。

來到鄉(xiāng)政府，走進領(lǐng)導(dǎo)辦公室。他們告訴他，富城對口扶貧昭覺，南平幫扶覺呷村，決定派他去掛職任村支部副書記，負(fù)責(zé)精準(zhǔn)扶貧工作。之所以派他去，有多方面考慮：他是退伍軍人，有吃苦耐勞的優(yōu)良品質(zhì)和樂于奉獻的精神；在彝區(qū)當(dāng)過兵，熟悉當(dāng)?shù)氐娜宋沫h(huán)境，有利于工作開展；一直在村工作，有較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家人支持工作。

胡明軍聽完很吃驚，詫異地盯著他們，心里油然升起莫名味道，酸甜苦辣咸五味雜存。他是黨員，曾經(jīng)是軍人，心中縱然不愿意，也只能服從。

第二天，他告別家人，前往遙遠(yuǎn)的大涼山，去那索瑪花開的地方。大涼山，彝海結(jié)盟的地方。今天，他們不忘初心，對口精準(zhǔn)幫扶，將和彝族兄弟一道建設(shè)家園，帶著山鷹一起飛，一同邁上幸福的小康之路。大涼山——他的第二故鄉(xiāng)，曾經(jīng)見證過他平實、艱辛而又充滿激情的軍旅跋涉。

當(dāng)前，正是大涼山索瑪花盛開的季節(jié)，漫山遍野深紅、雪白、黯紫、鵝黃的索瑪花，從山腳到山頂次第開放，把大涼山裝扮成了花的海洋。

汽車緩慢前行，道路呈螺旋上升，海拔漸漸升至二千三百多米。氣溫開始降低，披著查爾瓦、皮膚黝黑的男女陸續(xù)出現(xiàn)，漸漸多起來。他們或者閑然行走在公路上，或者端坐在公路路基上，呆呆望著遠(yuǎn)方，一動不動，像一根老樹樁。

到達昭覺縣城，天空碧藍(lán)，艷陽高照。街頭小巷四處都是三五成堆席地而坐的彝胞，他們悠閑地曬著太陽閑聊。彝族人好酒，青年男子圍坐在路邊拿起酒瓶就喝?；蚓墼谝黄穑€一兩塊的小錢；或三三兩兩散漫地從街道走過。男男女女身上都披著查爾瓦，那深藍(lán)色、白色的查爾瓦給人留下的感覺是神秘。他們的頭發(fā)長而散亂，臉膛、皮膚被曬得黝黑發(fā)亮。他們神情淡然，步履從容。

胡明軍任職的覺呷村，位于高寒山區(qū)，只有一條羊腸土路連結(jié)外界。路被昨天的雨淋透了，凹凸不平，一片泥濘。胡明軍在車?yán)锉粊砘仡嶔ぁ⒄垓v。失落、后悔涌上他的心頭：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太骨感！

汽車終于在一座山腰的路邊停下來，覺呷村到了。打開車門，腳下是一片稀泥，一腳下去，泥漿淹沒到鞋口，撲滿鞋幫。沿著一條上山的小路一步一滑往山上爬行。四周山坡上是漫山遍野的索瑪花，像鋪了一層厚厚白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明媚的光芒。

村委會辦公室修在山腰一塊很小的平地上，一間作為村委會的辦公室兼會議室，另一間用作幼兒園教室，里面大概有二十來個年齡大小不同的孩子，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老師正在教孩子們唱歌。村委會周圍零星地散落著村民的住房，這些房屋全是破敗不堪的泥土墻。夏天就要來了，胡明軍真擔(dān)心這些房屋如何安然度過雨季。

隨行的同志告訴胡明軍，這兒太偏遠(yuǎn)，交通又不方便，很多人從未走出過大山，他們聽不懂漢語，只能靠鄉(xiāng)上懂漢語的干部翻譯。胡明軍很吃驚，讓他感到不能接受：村民們聽不懂他說的話，他又無法明白他們在說什么，連最起碼的溝通都沒法，自己今后工作如何開展，又如何幫扶他們脫貧？

胡明軍開始走訪，得知村里有一片上千畝的草坡，心動了，詳細(xì)詢問草坡上草生長的情況，帶領(lǐng)村組干部直奔草坡而去。

爬過幾座山頂，轉(zhuǎn)過幾個山包，眼前就是一望無邊的山坡，坡上生長著茂盛的野草，遠(yuǎn)處僅有兩三只羊啃食著，卻不見牧羊人。

胡明軍走進牧場，齊腰高的牧草帶著水珠，碧綠鮮嫩。水珠被他們從草葉上抖落下來，濕了他的衣褲。

第二天，胡明軍來到鄉(xiāng)上，剛好一輛紅色的越野車開進來，從駕駛室下來一位年輕的女子。她一身獨具民族特色的服裝：頭上纏包頭,身穿藍(lán)、黑等對比強烈的三接拖地長裙，窈窕的細(xì)腰上系著有漂亮花紋的圍腰和腰帶，邁著輕盈的腳步，裙擺翻起陣陣波浪，充滿了青春的美麗與生命的活力。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宛若輕綻在荷葉上的晨露，閃爍著輕亮的光澤；彎彎細(xì)長的眉毛，恰似兩道彩虹飛跨在河面；鼻梁又高又直，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翹；頸子頎長如同脂玉。這個淳樸美麗的彝族女孩身上滲透著一股子青春時尚的氣息，生活的閱歷又讓她沉淀出淡然和恬靜的氣質(zhì)。再佩上艷麗的耳珠，珠光閃爍，更有含羞藏嬌、嫵媚動人的神態(tài)，猶如一朵綻放的索瑪花。胡明軍看著她，心中暗暗驚嘆，太美了！

那女子走到胡明軍身邊停下腳步，微笑著，用流利的漢語詢問：有什么事情？

胡明軍作了自我介紹。

那女子大方伸出自己的纖纖細(xì)手，說自己叫孜莫阿依，是鄉(xiāng)政府辦公室的。胡明軍握住孜莫阿依的手，笑著把自己想去村上的想法告訴了她。阿依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送胡明軍去覺呷村。

汽車上了山坡，行駛在山頂上，路平緩了許多。胡明軍放下車窗，放眼望去，滿眼的索瑪花開遍山崗，白的、紅的、黃的，在陽光照射下，閃爍著晶瑩光澤，煞是好看。浸人心脾的花香伴隨著陣陣微風(fēng)鉆進鼻孔，讓人心曠神怡、神清氣爽。

孜莫阿依問胡明軍，今天到村上主要做什么事？

胡明軍眼睛看著窗外，張嘴吸了一口帶著香甜的空氣，笑著回答：走訪老百姓，爭取用一個月時間，把全村所有村民都訪一遍，了解掌握他們的基本情況，然后向指揮部、南平鄉(xiāng)黨委匯報，提出扶貧方案，制定扶貧計劃。

孜莫阿依聽了，故意泄氣地告訴他，覺呷村雖然全村只有五十戶、兩百多人，但是他們卻散落在十二平方公里的大山里。兩戶人家，相互能看見，大聲叫喊，彼此也能聽見，可是要走過去再回來，必須早上天不亮就出發(fā)，晚上天黑才能回家。

胡明軍當(dāng)然知道這種情況，笑著說，開弓沒有回頭箭，那些都不難，難的是這里鄉(xiāng)親如何脫貧，這才是大事！

胡明軍和孜莫阿依在覺呷村整整跑了一天，翻山越嶺，涉水過河走訪了五戶人家。好在孜莫阿依有經(jīng)驗，提前準(zhǔn)備下了水和餅干、面包之類的干糧放在車上。胡明軍一點經(jīng)驗也沒有，什么都沒準(zhǔn)備。中午時，兩人吃了一些干糧，勉強湊合一頓。

傍晚，天上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了，東方天際一輪渾圓月亮，漸漸顯出它冷艷的光輝。月影婆娑，華燈初放，點亮了昭覺縣城?？h城分散在幾個山凹之間的平壩上，四周的高山幽黯嶙峋，如怪獸一般。點亮的華燈如同撒落在黑暗天際的群星，閃爍著璀璨光芒。指揮部所在的小區(qū)，前面是萬家燈火的縣城，后面是幽幽叢林，蟲鳴啾啾，安然幽靜。

孜莫阿依將胡明軍送到指揮部大門口，離去時，她竟有一縷依依不舍的感覺。盡管和胡明軍接觸只有一天時間，但是她從他身上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

半個月后，胡明軍回到了鄉(xiāng)上，向領(lǐng)導(dǎo)詳細(xì)匯報了覺呷村的情況。他想利用草坡建牧場，希望鄉(xiāng)上出資三十萬元，購買兩百只母羊，在覺呷村捐建養(yǎng)殖示范牧場。牧場的主體是合作社、養(yǎng)殖協(xié)會，通過統(tǒng)購統(tǒng)銷、股權(quán)分紅的方式發(fā)展集體經(jīng)濟，帶動貧困群眾增收脫貧。

南平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了。幾天后，胡明軍和鄉(xiāng)上領(lǐng)導(dǎo)一起來到了昭覺，舉行了簡單的協(xié)議簽訂儀式。南平鄉(xiāng)投入三十萬元捐建昭覺縣養(yǎng)殖場正式進入到實質(zhì)運營階段。村上其他工作有序推進……

一年后，胡明軍接到家里電話，母親病情加重，要他趕緊請假回去。半年前，母親就查出了肝癌。母親在，家就在，母親沒了，家也沒了。

胡明軍懷著沉痛的心情走向回家的路。小區(qū)很安靜，沒有一點兒聲響。胡明軍疲憊地抬起頭，他望見整棟樓就自己家里燈光還亮著。

胡明軍沖進母親房間，“撲嗵”一聲跪在床邊，左手拉住母親的手，右手輕輕地捋著她額前的白發(fā)，嘴里說道，媽，你看看，你的軍兒回來了。妻子俯在母親耳邊說，媽，真的是你的軍兒，你剛才還叫我去給他開門呢！

母親使出全身力氣，睜開眼睛，嘴里嚅動著，吃力地叫著，軍兒！兩滴老淚從眼角流淌出來。

媽！

母親看著兒子，一臉滿意的笑容。然后，不停地眨動眼睛。胡明軍沒明白母親的意思。母親轉(zhuǎn)眼又看看兒媳，眨眨眼，又看著兒子，干癟的嘴唇努力向上嚕著。

妻子明白了，對胡明軍說：老公，媽讓你起來，別跪著。

胡明軍看著母親，見母親努力地點了兩下頭，他才聽話地站起來，在母親床頭坐下，左手拉住母親的手，右手伸進母親的頸脖下，將臉貼在她的臉上，愧疚地說：媽，兒子不孝，對不起你老人家。父母在，不遠(yuǎn)游。兒子卻沒能守在你身邊。

軍兒……你在做……有意義的事……媽知足。母親使出了最后一點力氣，斷斷續(xù)續(xù)說完這句話后，突然張大嘴，猛烈抽搐起來。

胡明軍的淚水滾落下來，心痛地說，媽，你別說了。兒子陪你，兒子陪你。母親閉上眼睛，抽搐平緩下來，游離在鼻孔里的一絲氣息悄然離去。

胡明軍感覺母親的臉開始冰涼起來，手變得越來越僵硬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心如刀絞。他知道，母親走了。他抬起頭，眼睛盯著母親的臉，她的臉已經(jīng)由蒼白變得蠟黃、僵硬，嘴角上卻掛著滿足、幸福的笑容。

母親走了！胡明軍慢慢將手從母親的頸下抽出來，松開母親的手，將她的手放進被子，然后將被子拉起來，蓋住母親的臉，站起身，轉(zhuǎn)向墻壁，額頭頂著墻，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妻子伏倒在母親身上，傷心地哭了起來。

將母親火化安葬后，胡明軍又回到了大涼山。

覺呷村的索瑪花又開了，漫山遍野像鋪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春節(jié)前，牧場出售了部分羊只，村民們第一次領(lǐng)到分紅款，滿是皺紋的臉上盛滿了幸福的笑容。

月亮悄悄爬上了樹梢，放射出皎潔的光芒，給眼前的崇山峻嶺鍍上了一層銀灰色，憑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汽車仍舊飛快地行駛著，車廂里發(fā)出了鼾聲。胡明軍拍拍自己的額頭，心想，自己雖已結(jié)束了覺呷村的扶貧任務(wù)，但更多的扶貧干部又將帶著真誠去大涼山，用心帶著昭覺全縣的貧困人群一起走上脫貧的小康之路。小康之路不能丟下任何人，索瑪花必須開遍涼山的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