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親

□ 黃小麗

各色燈光交錯的舞臺上表演著低級的舞蹈。屋子的一角，一個邋遢的男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臺上畫著濃妝的女人。五彩閃爍的燈光變幻著打在她不停扭動的腰上。男子嘴角上揚(yáng)，吐出一股煙霧。一支舞跳完，她走下舞臺，穿上厚重的外套準(zhǔn)備離開。

“今天賺夠了嗎，就走？”她被那個男子抓住了手臂。

她甩開男子快步走向門口，害怕什么追上來似的，不敢回頭。

“你他媽跑什么？老子知道你的新住處。”女人聽了這話停住了腳步。這是她搬的第六次家，沒想到還是被找到了。

她叫謝瑩，來到這個城市已經(jīng)好幾年了，是跟這個叫鄒新偉的男子一起來的。

謝瑩在網(wǎng)上認(rèn)識鄒新偉時她是兩個孩子的媽，一兒一女。丈夫是入贅自己家的，因?yàn)榧依镏挥兴粋€孩子，沒有可以傳宗接代的兒子，于是她就招了個上門女婿。農(nóng)村的婦女都很辛苦，有永遠(yuǎn)做不完的枯燥農(nóng)活，和手上一道道衰老的裂紋。謝瑩是村里很多女人羨慕的對象，因?yàn)樵谀抢锵袼@樣不用做農(nóng)活的人本來就很少，何況她還有充裕的零用錢。她的生活就是帶著孩子打打牌，偶爾做做家務(wù)，宛如城里的闊太。

她丈夫很能干，靠給別人修房子賺了不少錢，卻把錢全給了她，自己穿得像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她有錢去趕新潮，在智能手機(jī)剛出來沒多久時就用上了，整天對著一張屏幕笑呵呵的。別人問她笑什么，她就趕緊捂住手機(jī)說沒什么。老實(shí)巴交的丈夫只當(dāng)妻子有了一個可以逗她開心的玩具，也從不去懷疑什么。

她在網(wǎng)上認(rèn)識這個叫鄒新偉的男子是在2013年。他總是給她講各種城里的新鮮事，講他的不知是真是假的人生經(jīng)歷。她從鄒新偉那里得知許多她那個世界所沒有的法則，什么靈魂伴侶、藍(lán)顏知己。盡管他們很聊得來，她卻沒想和他怎么樣，牌照常打，飯照常吃。只是對待丈夫有了一些不同，她開始買一些很新潮的衣服給丈夫穿。她丈夫穿上那些衣服走在工地上，宛如一個新世界走來的鄉(xiāng)巴佬，新潮中透出土氣。

她的父親看不慣她的做法，支使她母親去跟她談。她母親每次走到她身邊，將要開口時又被某種他們自己心知肚明的力量憋了回去，就像對待一個不常走動的客人。謝瑩與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確實(shí)像主客關(guān)系，彼此都客客氣氣的，有一種不敢接近的疏遠(yuǎn)。終于，她父親看不下去女兒的反常和妻子的猶疑，在飯桌上提出了意見。“你不要買那些怪模怪樣的衣服給周明穿，他穿那些去工地上像啥樣子嘛？這家里就你一個人這樣就夠別人說閑話了?！?/p>

周明是他丈夫，一個沒有家的孤兒，在父母的攛掇下他們結(jié)了婚?；楹笪迥晗喟矡o事，周明什么都聽謝瑩的。她給他生了兩個孩子后，他更是對她唯命是從。他常常對著謝瑩和兩個孩子傻笑。他對他們仿佛有一大堆話要說，卻常常一言不發(fā)只是笑，因?yàn)樗婚_口，就會遭到妻子的厭煩，久而久之他也就習(xí)慣了少說話。

謝瑩對父親的話沒有做出任何回應(yīng)。自從十歲以后她就再也沒有對父母的話進(jìn)行反駁，也從不主動向父母要求什么，別人都說她父母教得好，說她懂事得像個大人。

謝瑩是在十歲的時候知道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母親生不了孩子，他們是在浙江的一所孤兒院把自己領(lǐng)回來的。父母從沒親口告訴她這件事情，而她從別的地方得知后也沒問過他們，大家都這樣平常地過著日子，只是在這平常里添了一些突來的禮貌。盡管大家都裝糊涂，可誰能把這樣的事真正藏起呢？不知什么時候起，謝瑩對浙江這個地方有了特別的關(guān)注。她按照父母的意愿在本地結(jié)了婚，日子過得很平淡，但在這個愛做夢的女人心里，好像一切都可以有不一樣的結(jié)果。如果父母沒把自己帶離浙江會怎么樣呢？如果我的親生父母去接了我呢?也許……她常常在心里對著“浙江”二字發(fā)出類似這樣的疑問。

在鄒新偉提出去浙江時，她那沉寂已久的內(nèi)心便開始泛起波瀾，像春天被蜜蜂蜇了一下的野花，有了對遠(yuǎn)方的期待。

謝瑩帶著不安回到她的新住處，想著怎樣可以擺脫那個噩夢一般的男人。她當(dāng)初受內(nèi)心渴望的驅(qū)動，帶著證件包和家里大半的積蓄來到這個沿海城市，希望可以在這個地方找回自己，找回屬于自己的名字，找到生自己的父母。她沒想到的是二十多年的光陰早把那個年幼的影子磨滅在風(fēng)里：孤兒院不知所蹤，再沒有人知道從前那個小女孩兒的信息。她積蓄花完了仍然沒有任何頭緒。錢花完后鄒新偉就介紹她去酒吧陪酒。最開始她強(qiáng)烈反抗，可在家基本沒怎么干過活的她也找不到其他的工作。就這樣，她開始出入于各種燈紅酒綠的場合，和各色人談天說地。她知道自己得靠著這份工作在這個城市生活，鄒新偉有意無意地也給她一些情感上的安慰，不久之后他們就住在了一起。她用自己的薪水支撐他們倆的生活。

如果事情就這樣順利發(fā)展下去，也許謝瑩會找到她的父母，也許她會和鄒新偉重新組建一個家庭。但在各種預(yù)料中，人往往是最大的變數(shù)，沒有誰能控制人心的走向。

隨著時間的推移，鄒新偉的脾氣越來越差，他不斷地向謝瑩要錢，不給錢就打人砸東西。謝瑩在悔恨和他一起生活的同時也在想辦法逃離，盡管想逃離卻沒臉回家。她的住處換了一個又一個，無奈于自己工作的地方太容易找，她搬了好幾次家也無濟(jì)于事。她的一個同事有時直接叫她跟鄒新偉同歸于盡，可她畢竟是個膽小的女人，最多也只敢在身上藏一把水果刀。

當(dāng)鄒新偉再次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時，她心里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最終還是選擇了逃避?？扇跽叩奶颖軒淼慕Y(jié)果是強(qiáng)者的肆無忌憚，鄒新偉再次住進(jìn)了她的新住處，她無法無視這樣一個流氓的存在。

“到底怎樣你才肯走？”她壓著怒火問躺在沙發(fā)上的鄒新偉。

“給我一萬，我就再也不纏著你了。只要你給錢我保證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彼脑捳Z中帶著幾分威脅。

這種話謝瑩已經(jīng)聽過很多次，她當(dāng)然不會給錢，再者，她也根本沒有這么多錢給他。

“那你愛在哪兒待就待吧，我沒錢了?！彼寻釉诘厣?，徑直走向廁所。

“你他媽騙誰呢？沒錢你不會找你老公要啊?！编u新偉沖上去揪住了她的頭發(fā)。

謝瑩一邊慘叫一邊試圖把頭發(fā)從那個男人手里奪回來。她的掙扎換來的是更加殘暴的折磨。一個巴掌打在臉上，她立馬感到半張臉燒得疼，接著又是小腹上一腳，她被踹倒在地上。等她像只受傷的刺猬一樣蜷縮在地上時，鄒新偉才停了下來。他用目光掃視著這間不大的屋子，然后就開始了瘋狂的翻找，衣服被扔得遍地都是，抽屜里的證件也被扔在地上。鄒新偉并沒有找到一分錢，只在床墊底下翻出那枚謝瑩用毛巾包起來的戒指。他把戒指揣進(jìn)包里，再次看了看周圍，然后甩門而去。

謝瑩掙扎著爬起來，看著滿地的狼藉，她眼前浮現(xiàn)出孩子的笑臉、父母的身影……她撿回角落里的手機(jī)，打開信息，里面還有丈夫和父母發(fā)來的話，由最開始的責(zé)備到求和再到為了孩子祈求。她是悄悄走的，最開始家里人還以為她出什么事了，后來看見家里的錢不見了許多，她的衣柜也空了，他們才明白過來。丈夫?yàn)樗某鲎邆噶诵?，?zhǔn)備帶著孩子離開那個家，是她的父母苦苦哀求才把他留下來，只是那倆孩子會常常向他要媽媽，他無奈只得發(fā)信息求謝瑩回家。謝瑩從來沒有回過消息，卻也舍不得把那張卡扔掉。她看著信息說不出來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在心里萌發(fā)了另一個想法——搬家不是一個好辦法，那么回家呢?她撿起地上的結(jié)婚證，仔細(xì)地拭去上面的腳印，打開來，里面的那兩個人依舊是那么熟悉，丈夫憨厚的樣子再次映入她的眼簾。她不想再去想自己離開家的原因是什么，只是默默地收好自己的證件，走進(jìn)廁所倒出垃圾桶，從里面拿出一個口袋，那里面是五百塊錢，差不多夠她回家的車費(fèi)。無論搬到哪兒，她廁所的垃圾桶里總藏著這筆錢。

來到車站時天色已經(jīng)有點(diǎn)暗，回家的那班車也早已經(jīng)開走了，車站里全是一些匆忙趕路的人。她在一個角落里坐下，第二天才有車，她還是選擇在這兒等。她記得自己初來這里時是夏天，穿著長牛仔褲的她在人群中顯得有些扎眼。在那個溫度計都熱得罷工的酷夏，她慢慢試著融入這個城市?，F(xiàn)在已經(jīng)入冬了，她在尋親失敗以后帶著滿身的疲憊準(zhǔn)備回到那個一直以來都不愿意承認(rèn)的家，她不知該以何種心態(tài)去面對。

在半夜的車站，報紙是人們唯一的伴侶，謝瑩身上也蓋著兩張報紙在椅子里休息。她感到腦袋有些混濁，是那種眼皮打不開但意識很清醒的難受。模糊間有人打電話的聲音傳來，一會兒清晰一會兒又消失，像斷了線的珍珠項(xiàng)鏈在地上跳動。在這種感覺里，她的思想開始胡亂地飛馳，酒吧的喧鬧、丈夫的面容、孩子的歡笑…… 她不想去想自己回到家的情景，腦袋里卻總是閃現(xiàn)一些再次見到孩子的畫面：一會兒是大哭大鬧，一會兒是形同陌路。不過幾分鐘的時間，重逢的場景已經(jīng)在她腦袋里閃現(xiàn)了千萬遍，次次不同，回回淚目。她醒來好像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其實(shí)一直都是自己在執(zhí)著而已，血緣不過是人們付出愛的一個借口，沒了它，愛也并不會變質(zhì)。在她的飛速想象中，天終于亮了。她來到車站廁所，就著冷水洗了洗臉。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半截火舌一樣的紅發(fā)，滿臉雀斑，張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煙熏得黑黃的牙齒。她看了看時間，離發(fā)車還有兩個小時，她走進(jìn)便利店，買來一把剪刀，咔嚓一刀剪去了那半截紅發(fā)，把它們?nèi)舆M(jìn)廁所?？粗鼈兿褚唤z絲血跡一樣被沖向人類污穢的集中所，好像自己這幾年來的痛苦也被帶走了似的，她踏上了她的另一條尋親之路。

正當(dāng)她在汽車的顛簸中昏昏入睡時，一個電話鈴聲把她拉了出來。她看著屏幕上那三個字，發(fā)泄似的，把手機(jī)擲在了地上。周圍的人都以一種耐人尋味的眼光看著她，期待她哭出來并且說點(diǎn)什么，她卻什么都沒發(fā)生似地閉上眼睛繼續(xù)睡覺。那些人見沒什么新鮮事也就說各自的話去了。

轉(zhuǎn)了兩趟車，她終于坐上了直通家里的那趟車。車上的人她一個也不認(rèn)識，可那一口口鄉(xiāng)話卻使她實(shí)實(shí)在在地感覺自己回去了。她環(huán)視了一周，慶幸沒有認(rèn)識自己的人?；蛟S是這幾年她真的變了許多，已經(jīng)沒人認(rèn)得了，無論是哪種，她都希望不要有人和她說話。這趟車她以前經(jīng)常坐，因?yàn)檫@是下縣城唯一的交通工具。幾年過去了，這沿途的風(fēng)景倒是沒變，車上售票的婦人說話仍然會噴人一臉唾沫，她恍惚覺得這次也是一次平常的回家。車開得越久，她越感到近鄉(xiāng)情怯，她的怯不是小心翼翼的怯，是內(nèi)心忐忑的懼，懼什么？她說不上來。

車終于還是到站了，人們都推著彼此往車門涌，她坐在原位并不著急。等人們都下完了，司機(jī)開始倒車。可能是剛下車的人群還沒有散開，車剛發(fā)動就急剎了一下，她的頭撞在前面的椅背上，沒忍住，她叫了出來。司機(jī)聽見叫聲回過頭來看見她，有些不耐煩地說：“大妹子，到站了，快下車?！甭犚娺@話她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往車門走去，走到司機(jī)面前她停住了。

“如果你的老婆跟別人跑了，你會怎么做？”她開口問司機(jī)。

“她要是跑了就別想回來了！趕快給我下車，你這個瘋婆娘！”

“如果是你女兒呢？“她有些不甘心。

“我沒女兒，不過要是有的話，我會把她抓回來，打斷她的腿，讓她乖乖在家待著?！?/p>

她仿佛從這句話中聽出了安慰，沒再猶豫，大步跨出了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