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頌一統(tǒng)，傾力著詩史
——評霍玉東長篇歷史小說《昆侖閣》

詩人艾青在他的詩作《我愛這土地》中曾寫道：“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真實樸素詩句，道出了詩人內心深處所凝聚的永恒而深厚的“土地”情結，這種情結正是一個作家深愛祖國、摯愛家鄉(xiāng)的赤子之心的集中體現(xiàn)。每每誦讀艾青這句詩，總能產(chǎn)生叩擊心扉、直達心旌的藝術感染力，現(xiàn)在，借用來闡釋新疆作家霍玉東的長篇歷史小說《昆侖閣》的創(chuàng)作旨歸，也許比較恰如其分。

霍玉東，在其長篇小說《龜茲破》中，有一篇題為《做新疆歷史文化的歌者》的自序，提及作者2007年在云南西雙版納觀看傣族潑水舞表演時，偶然得知聞名中外的潑水舞竟然源自西域古龜茲國，這個意外聽聞給了內心曾自詡為文化人的霍玉東極大的震撼和愧疚：作為一個仰食于新疆大地的人，對于新疆歷史文化卻知之甚少。這份歉疚迅速化為消解知識饑渴的強大動力，霍玉東開始廣泛涉獵有關新疆歷史、宗教、文化等方面的書籍，而閱讀也帶給他極大的滿足與自豪：新疆，作為古印度、希臘、波斯、華夏四大文明在世界上唯一的交匯處，蘊藏著豐厚的多質文化，是一座瑰麗輝煌、挖掘不盡的文化寶礦。隨著對生活于斯的腳下熱土認識的深入，文學創(chuàng)作上已頗有斬獲的霍玉東萌生了一個宏大而堅定的誓愿：盡個人綿薄之力，高揚新疆歷史文化大旗，做一個宣示贊美新疆歷史文化的歌者。于是從2007年起，他首先從挖掘龜茲歷史文化素材入手，歷時五載，創(chuàng)作了一部融匯龜茲人文歷史、凄美愛情故事、宏大戰(zhàn)爭敘事及高超武俠神功描繪等多種元素為一體的長篇小說《龜茲破》，開始進行弘揚新疆地域文化的詩路跋涉。

《昆侖閣》由序篇《昆侖畫》、正篇《昆侖殤》、尾篇《昆侖閣》三部分組成。由“赫赫我祖，來自昆侖”的基本理念出發(fā)，作者以公元前103—前60年的西漢歷史為背景依托，虛構了漢武帝劉徹詔告天下，制定“驅逐匈奴勢力，歸順西域諸國，實現(xiàn)天下一統(tǒng)，四海歸一，封禪大昆侖”，號令天下“舉國一心，上下同行，建功立業(yè)，各顯神通”的宏大國策，從侍女馮嫽伴隨解憂公主赴烏孫和親前夕著筆，至建立大漢西域都護、實際對西域實施政治管控，再到漢宣帝赴西域昆侖封禪，實現(xiàn)大國夢收尾，敘事縱跨歷經(jīng)漢武帝、昭帝、宣帝三朝，著力刻畫了馮嫽、解憂公主、鄭吉、常惠、絳賓、弟史等一大批歷史人物，頌贊了他們在西域波譎云詭、錯綜復雜的歷史環(huán)境下，用大智大勇和無私無畏的斗爭精神奔波勞頓，排難除險，為維護西域各族人民的團結，以及西域各族與大漢王朝和諧一統(tǒng)所建立的豐功偉績，展現(xiàn)了西域各族人民共同參與構建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格局宏大壯麗的歷史畫卷，通篇充滿著對輝煌的、多元一體的華夏歷史文化的崇敬和豪邁之情。

《昆侖閣》最突出的藝術成就，是較好地處理了歷史真實和藝術創(chuàng)造的關系。作為歷史題材的小說，在藝術上首先面臨的就是如何處理好歷史真實和藝術創(chuàng)造的關系問題。茅盾先生曾一語點中歷史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的要害：寫歷史小說必須要有歷史依據(jù)，又要有虛構，虛構要合情合理，事情必須是那個時代可能發(fā)生的。新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驅、著名老作家姚雪垠也提出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既要深入歷史，又要跳出歷史。這就要求歷史題材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對于作品的基本結構框架、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既要按照歷史記載的真實情況來設計和安排；同時，又要發(fā)揮充分的虛構與想像力，在不違背歷史真實的前提下，創(chuàng)造故事，并運用渲染、夸張、突出、集中等藝術手段使二者達到有機完美的融合?！独鲩w》所反映的故事主要取材于班固《漢書》中的《西域傳》《匈奴傳》，作者深入挖掘歷史素材，在充分鉆研有限的歷史資料的前提下，以解憂公主、馮嫽、鄭吉、?；莸热说幕顒訛橹骶€，將公元前103—前60年間漢朝、匈奴、西域諸國間所發(fā)生的紛繁復雜、縱橫交織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諸如漢朝與烏孫和親、烏孫政權的更迭、烏匈矛盾、漢匈矛盾、匈奴內部權力之爭、龜茲國王位之爭、莎車國王位之爭、漢朝與樓蘭關系、車師國與漢匈關系，以及西羌諸部落與漢匈關系等等矛盾沖突有機地串聯(lián)交織起來，有主有次，有條不紊，徐徐道來，從而展現(xiàn)出一幅幅漢王朝君臣克服重重艱難險阻，將西域諸國納入中華一統(tǒng)的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顯示出較強的藝術結構和敘述能力。另一方面，作者又能夠跳出歷史，利用史書敘事文字簡略凝練而留下的巨大歷史飛白，根據(jù)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身規(guī)律，充分發(fā)揮藝術想像和聯(lián)想能力，大膽地虛構故事情節(jié)和細節(jié)，藝術地處理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真幻關系，在不影響基本歷史真實的基礎上，最大可能地增強故事性和人物性格的藝術魅力，從而基本保證了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有機結合。

在對作品進行藝術虛構時，作者主要運用了以下幾種技法：

一、善于剪裁，細心穿插，巧于構思?！稘h書·西域傳》對西域諸國的記載是按照國別分別敘述，各成一體，互不關聯(lián)。而《匈奴傳》在《漢書》中則是與《西域傳》并列的異域傳記，二者關聯(lián)度也不大。且二傳的敘事都是以漢朝中央王朝為中心視角的?！独鲩w》對于故事的結撰則是以烏孫為主場，以解憂公主、馮嫽、鄭吉、?；莸热说幕顒訛橹骶€，對歷史材料進行剪裁集中，提煉加工，從而保證了敘述脈絡的清晰顯豁，使實現(xiàn)民族一統(tǒng)的大國夢、封禪昆侖的中心突出集中。同時，作者又巧妙地利用解憂公主、馮嫽、鄭吉、?；莸姆蛛x聚合和虛擬人物阿爾扎的四處扇陰風點野火，使一系列分散獨立、頭緒繁多的重大歷史事件得以彼此穿插，聯(lián)絡交互，前后相因，騰挪跌宕，而不見斷續(xù)之跡，保證了小說藝術結構的完整性。

二、因文生事，以人造情。小說創(chuàng)作的目的某種程度上并不在于講故事,而是出于作家抒情寫意的需要。明末清初文學批評家金圣嘆在評點《水滸傳》第三十三回時指出，作家“胸中自有一篇絕妙文字”“特無所附麗”“故不得已旁托古人生死離合之事，借題作文”。在金圣嘆看來，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觀因素才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導因素，而小說中敘說的故事只不過是拿來為其服務的旁托和憑借?；粲駯|創(chuàng)作《昆侖閣》的目的就在于要說明，自古以來，西域與中原文化相交相融，自漢以來，西域就是中國版圖的一部分。為了使這一主題更集中、更突出，作者無中生有，因文生事，于序篇《昆侖畫》中虛構了馮使者上書，漢武帝君臣擬定“天下一統(tǒng)，四海歸一，封禪大昆侖”這一宏大國策的中心情節(jié)。在小說尾篇《昆侖閣》中，作者虛構了在西域都護府設立、匈奴呼韓邪單于歸附漢朝后，漢王朝一統(tǒng)大業(yè)的大國夢想成真，漢宣帝密赴西域進行昆侖封禪的情節(jié)，從而使小說首尾遙相呼應，抒發(fā)了作者對“天下一家，華夏與匈奴、西域諸國互為兄弟”的詠唱。同時，出于塑造人物的需要，為了突出解憂公主、馮嫽、鄭吉、?；莸热说募覈閼眩摌嬃私鈶n公主（鐵男）與?；?、馮嫽（不曲）與鄭吉之間心心相印、卻又難以夢圓的戀愛關系，通過描寫四人在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和關系錯綜、斗爭激烈的西域馳騁中，舍棄個人感情、將愛情升華為為實現(xiàn)宏大的王朝夢想共同奮斗的互為關愛、生死相付的友人關系的過程，展現(xiàn)了四人深明大義、重情愛國的博大胸懷。

三、善于敘事，情節(jié)曲折變化，跌宕起伏。文似看山不喜平。長篇歷史小說最大的困境在于容易陷入平鋪直敘，枯索沉悶，讀之了無情趣。作者在小說的主體部分《昆侖殤》一開篇就善造波瀾，從鐵男、不曲西域尋夢，踏上西域大地的那一刻起，二人就陷入到被劫殺、追殺的一個又一個兇險之中，情節(jié)曲折跌宕，扣人心弦。之后這樣包含尖銳矛盾沖突的故事情節(jié)，便次第展開，諸如解憂和親與?；莸膼矍楸瘎?、解憂公主與烏孫左夫人攣鞮居次之間的后宮爭斗、匈奴與漢圍繞烏孫王位之爭的角力、匈奴與漢圍繞龜茲、樓蘭、車師等國及西羌諸部落的交鋒、龜茲王位之爭、匈奴單于之爭、莎車王位之爭等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中間穿插馮嫽與烏大都、絳賓與弟史之間的愛情故事、阿爾扎與烏孫左夫人攣鞮居次及匈奴二閼氏與右賢王屠耆堂之間的暗中勾搭等等，使陰謀與陽謀交織，俠骨與柔情兼具。小說既有平靜背后的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又有運籌帷幄、馳騁疆場的兵戎相見、壯懷激烈；既有俠士的舍生忘死、慷慨赴難，又有兒女情長的纏綿悱惻、感人泣下；既有大國角力，又有勇士搏殺。通過故事化的手法和大量生動的場面描寫，小說顯得極具可讀性，充滿著誘人的藝術魅力。同時，作者善于通過一個又一個緊張斗爭的場面，將解憂公主、馮嫽、鄭吉、常惠等人物置于復雜矛盾斗爭的風口浪尖，讓他們在處置各種激烈矛盾的煎熬、奔波、奮斗中，展現(xiàn)他們的才能、胸懷、意志和情感，從而塑造了一批各具特色、形象豐滿、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使沉睡在千年史書中的歷史人物得以滿血復活，重現(xiàn)煥發(fā)了生命活力，走進了讀者的心里。

四、當然，瑕不掩瑜，小說在人物形象的塑造、環(huán)境的烘托渲染以及歷史背景的描述等方面還存在諸多不足，尤其是整篇全知全能視角的運用，使小說的敘事手段也略顯單調，而一些小說細節(jié)的設計與描寫也似嫌生硬粗糙。所有這些，均有待作者今后進一步打磨、提高。

五、清人姚瑩曾說過：“君子之心，當為國家宣力分憂，保疆土而安黎庶，不在一身之榮辱也?！贝嗽捰糜诮庾x霍玉東的創(chuàng)作活動頗為貼切。作為一個新疆人，愛國愛疆，主動擔當，以新疆歷史文化的歌者自勵，用自己的筆為武器，向分裂勢力發(fā)聲亮劍，用鮮活生動的小說演繹、講好新疆故事，為維護國家一統(tǒng)及新疆社會穩(wěn)定、長治久安總目標的實現(xiàn)搖旗吶喊，廓清視聽，凝聚人心。從這點來說，霍玉東堪稱君子，而《昆侖閣》也功不可沒。我們期待他在西域三部曲之三《西域山河》的創(chuàng)作中，取得更大的成功。

注釋：

[1]艾青《艾青詩選》，接力出版社，2015年，第9頁。

[2]霍玉東《昆侖閣》，當代世界出版社，2017年，第9頁。

[3]轉引自羅宗強、陳洪主編《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史（下）》，南開大學出版社，第332頁。

[4]良化《中華正氣（上）》，海燕出版社，2014年，第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