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自然之思

◇劉 晗

作為中國文化的集大成者，蘇軾深受人們的喜愛，其豐富、和諧的人格精神更是備受推崇。后世中國人，尤其是文人的心靈世界里，無不有一個蘇東坡存在。毫無疑問，蘇軾的人格精神已經成為中國文人理想的人格精神范型。在自然生態(tài)危機日益嚴重的今天，我們嘗試從生態(tài)學視角探究蘇軾的人格精神，發(fā)掘其寶貴的生態(tài)智慧，不失為蘇軾研究的一條可供思考的路徑。蘇軾一生“性好山水”“獨專山水樂”，自言“身行萬里半天下”“人間絕勝略已遍”，在豐富而多元的自然感知中形成了獨特的自然觀，極大地影響著其人格精神的養(yǎng)成?！澳撤N意義上說，蘇軾文化成果中之最精致、超邁部分，其人生哲理之領悟，均得之于對天人之際的悉心體察，得之于自然審美?！敝袊鴤鹘y(tǒng)哲學中的“自然”有著不同于其他文化的特質，金岳霖曾于1943年在美國講學時，特別強調指出：漢語中的“自然”不盡是認知的對象，更是“信仰的對象”，是重要的“信念資源”，是人們“情感方面的依托”，是一個“復雜的意念圖案”。對于“自然”，蘇軾既有著高度的理性認知，視自然為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足存在；又有著獨特的審美意識，善于了悟自然生命的真意與玄奧；更能對其進行道德倫理層面的審視，“仁愛萬物”已高度內化為本然的生命訴求，以一顆仁愛之心化入自然。本文嘗試初步探討蘇軾素樸而深刻的生態(tài)智慧，期望為應對人類生存危機提供些許參考意義。因為，日益嚴重的自然危機、社會危機的根源在于人類的精神危機，人類的思維模式、價值理念不發(fā)生改變，人類的生存危機就不可能得到根本解決，“拯救地球與拯救人心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對生態(tài)困境的救治僅僅靠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和科學管理的完善是不行的，必須引進‘人心’這個精神的因素”。

一、憐蛾不點燈

“君看藜與藿，生意常草草”（《和子由記園中草木十一首》），“誰言霜雪苦，生意殊未足”（《御史臺榆、槐、竹、柏四首》）。在蘇軾的世界里，“自然”絕不僅僅意味著供人類觀賞的風景，更不是供人類隨意踐踏的死寂存在。相反，“自然”從來都是首先作為生命而存在，天地萬物有著天然的生機和意趣，無不靈動鮮活。方東美曾說：“不論有何困難，中國都喜歡用自然兩字遠勝過宇宙兩字?！濒敇性舱劦溃骸爸袊糯軐W從《周易》開始，講‘生生之謂易’，‘天地氤氳，萬物化生’，講‘道生萬物’、‘道法自然’，講‘天人合一’、‘民胞物與’——‘自然’始終是一個‘出發(fā)點’，同時也是一個‘制高點’。”在中國古人心中，“自然”是一個大化流行、生機盎然的生命體，充盈著不竭的創(chuàng)造力?！白匀弧笨梢缘韧凇疤臁薄暗馈薄皻狻钡龋植煌耆嗤?，其間有著極為復雜的創(chuàng)化、生長、完成過程，中國古人用“生”予以呈現(xiàn)。蒙培元曾說：“生的問題是中國哲學的核心問題，體現(xiàn)了中國哲學的根本精神?！薄吧笔侵袊鴤鹘y(tǒng)文化中非常獨特又非常重要的概念范疇。朱良志在《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一書中指出，卜辭中“生”之意主要指生長以及用以形容生長的活潑形態(tài)，以后衍生出“生長”“生命”“生動”等含義。“生”既指植物生命，又指動物和人的生命。同時，“生”與“性”相通，“生指生命，性有本性、本質意。即是說，生命是天地自然之本性”。天地以化成萬物為根本，森林、草地、河流等都包含有活潑潑的生命和生意,這是自然存在的基本樣態(tài)。

對于充盈著自然精神的萬千生命，蘇軾曾曰：“殺之以時，而用之有節(jié)，是待禽獸之仁也?！薄耙詴r”就是要充分尊重動植物相對完整的自然生命周期；“節(jié)用”就是不要濫伐植物、過度捕殺動物等。人類源自自然，其生存繁衍需要一定的生產和生活資料，但要遵循“以時”和“節(jié)用”的原則，這是人類的仁德。顯然，蘇軾的“仁”已擴展至自然萬物?！吧迸c“仁”之間的關系不是一個可以輕易闡述清楚的話題?？鬃釉诮嬕浴叭省睘楹诵牡母叨葓A熟的理論體系時，有著現(xiàn)實的歷史境遇和時代話語背景，從天道向人道的下行，呈現(xiàn)著極其可貴的人文主義色彩。但人道須時時效仿天道，“生”乃天之大德。因此，孔子曰：“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論語·述而》）。孟子將“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章句》上）視為人類自然而然的道德訴求，如此，“仁”就具有了堅實的內在基礎。發(fā)展至北宋，“仁者天地萬物為一體”（《二程遺書·元豐己未呂與叔東見二先生語》），天地萬物是同源一體的，人類應該善待生靈萬物，以己之心來審視蟲魚草木之心。天地以“生”為“心”，人類作為自然之子，其最高的德性就是承繼、發(fā)揚自然天地的生發(fā)之心，遵循自然的“生生之道”，即為“仁”。從根源而言，生生不息的自然精神，在天為“道”，在人為“仁”，如此，“仁”與“生”的關系就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內在聯(lián)系，它不僅肯定了人的自主性，也肯定了自然的內在價值。對此，蒙培元曾說：“從最廣泛的意義上說，仁學是一種深層生態(tài)學?！笨芍^深入把握了“仁”的生態(tài)意蘊。“仁”是天生之德，而天以“生”為道，那么，“仁”就體現(xiàn)為一種普遍的生命意識，天然地與自然內在的生機、生意聯(lián)系起來?！盁釔凵?、熱愛大自然，這是儒家的生活態(tài)度，也是整個中國文化的重要傳統(tǒng)。”如此，“生”“生生”構成了中國古典哲學的基本精神，“德”“仁”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尊重自然、成全萬物的美好品性。

蘇軾年少時，母親程氏就教導他“不發(fā)宿藏，不殘鳥雀”，與自然和諧共處也成為蘇軾少年時期的美好回憶：“家有五畝園，幺鳳集桐花。是時烏與鵲，巢彀可俯孥。憶我與諸兒，飼食觀群呀。”有著梧桐、烏鵲的五畝之家，是蘇軾兒時的樂園。在以后成長的歲月里，蘇軾從不以異己的態(tài)度對待天地萬物，而是德及草木、恩施動物，有著“民胞物與”的生態(tài)情懷和宇宙風度?！拔野Щ@中蛤，閉口護殘汁。又哀網(wǎng)中魚，開口吐微濕”，“鉤簾歸乳燕，穴紙出癡蠅。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將悲憫之心施加到其他物種，顯示了蘇軾民胞物與的仁愛精神。“同情動物是真正人道的天然要素，人們不能對此不加理睬。我以為，這是在思想的昏暗中亮起的一盞新的明燈，并越來越亮?！睂σ磺猩问剑ㄓ星椤o情）的尊重和敬畏，實乃人類的仁德。如此，蘇軾善待自然萬物，實乃自我生命的內在訴求，包含著對天地萬物的生態(tài)責任和道德要求。當自然生態(tài)危機日益加劇時，眾多有識之士呼吁建立一種新的生態(tài)倫理觀，倡導人類道德關懷的對象應指向所有存在，而“中國倫理學的偉大在于,它天然地、并在行動上同情動物”?！叭始安菽尽薄岸髦燎莴F”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留給全人類的寶貴遺產?！爸俣瑪仃柲荆傧臄仃幠?。凡服耜，斬季材，以時入之。令萬民時斬材，有期日”（《周禮·地官司徒》），“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殺孩蟲、胎、夭、飛鳥，毋麓，毋卵”（《禮記·月令》），“國君春田不圍澤，大夫不掩群，士不取麓卵”（《禮記·曲禮下》），此為中國古人素樸的“生態(tài)保護”律令。“當我們希望建立新倫理時,對人性問題必須加以重新探討，新的倫理必須建立在新的人性觀上?！倍叭收?，人也”，只有真正葆有“仁”的人，才能走向真正的人的境界。“仁象征著人性在其最普通的也是最高的完善狀態(tài)中的整體表現(xiàn)?！闭缤踉潘f，“仁”是一個極為深刻的存在論范疇。一則“仁”是不依賴于任何身心之外的存在，它是反求諸己的，它是自在自足的；一則“仁”絕不是純粹、超驗的精神體驗，而是具有極強的實踐性?！叭省背蔀橹袊湃藗惱淼赖碌幕疽蠛徒K極實現(xiàn)，它深深扎根于個體生命的生存場域中，生發(fā)出絢爛的生命之花。蘇軾一生尊重自然，廣種草木，同情動物，充滿了對天地間一切生命的熱愛，這才是真正的“仁”。因為，“生命應是自然的基本存在樣態(tài)。自然的魅力來自生命的魅力。當我們努力捍衛(wèi)自然時，我們也在試圖拯救生命”。敬畏自然、關愛自然，就是對包括人類在內的整個地球生命共同體予以敬畏和關愛。故人之行善，就是要尊重生命存在的自然而然，最大限度地維護萬千生命的自在性、自足性、自為性，達至人類與自然萬物共生共榮的生存圣境。

二、春到江南花自開

在蘇軾看來，自然不僅表現(xiàn)為大化流行，是生意盎然的，更是一個春來花開、物物自成的生命世界?！凹毧丛煳锍鯚o物，春到江南花自開”，“縹緲形才具，扶疏態(tài)自完”，蘇軾在詩文中充分展現(xiàn)了一個自然、自在、自為的生命世界。旦夕晨暮、雨雪雷電、生死榮枯……自然中的每一存在都有著自己的生態(tài)位，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命歷程。面對如此玄奧的自然存在，蘇軾以“水”為喻建構了獨特的思想體系。他認為，“水者，有無之際也”的形而上的特質“幾于道”，“陰陽之未交，廓然無一物，而不可謂之無有，此真道之似也”。蘇軾認為，“道”之無物非真“無”，而是包孕著全部的“有”，為萬物化成提供了無限的可能和契機。這樣的“道”本身是一種“大全”，無時無刻不處在運動變化中，“天地”“陰陽”“象形”等，皆出于“道”也。但“天下之至信者，惟水而已。江河之大與海之深，而可以意揣。惟其不自為形，而因物以賦形，是故千變萬化而有必然之理”?！八彪m變化萬千，運動無形，但都遵循著往低處流動的基本規(guī)律，此乃“水”之理也。同時，水無常形，所以不會有預先規(guī)定的偏見，而能隨物千變萬化，但又遵循自然而然之理；亦可以因物賦形，可以遇物無傷。天下之道莫不如此。由此可知，“道”乃“一”，不變也，冰雪雨電未嘗一日不變，但又不背離“道”，皆為“道”的顯現(xiàn)?！暗馈睘椤叭保f物，萬物皆為“道”的體現(xiàn)；而“一物有一物之道”，當“道”顯現(xiàn)于萬物時，就具有了各自不同的特性，“道”“自”行其是，“物”各得之?！暗馈焙汀拔铩敝g形成了具體與抽象、形而下與形而上的完美結合，既保證了“道”的絕對存有性，又保障了“物”的個體獨特性。自然萬物各自生成，各自圓滿。因此，蘇軾倡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钡睦砟?，樂于承認自然萬物是“道”的多元呈現(xiàn)，讓萬物自循其理，自保其性，最大限度地葆有天地萬物的合理性、自由性，這使得蘇軾的思想在其根基之處呈現(xiàn)出生態(tài)哲學的意味。

蘇軾“物不相害”的哲學意識，一旦落實到對人類行為的考察，便顯示出“道法自然”的生態(tài)智慧。西湖作為杭州的勝景，好似一顆遺落人間的明珠，熠熠生輝。很大程度上，西湖之美得益于蘇軾的珍視和保護。蘇軾曾先后兩次出任杭州地方官，兩次都對杭州的水費盡了心血，全面治理了西湖。當時，西湖淤塞嚴重，蘇軾便親率軍民千余人首先疏浚了河道，并在江河連接處設置了水閘，從此“江潮不復入市”；同時采用吳人經驗，有效解決了西湖水草雜生的狀況；還在內湖設三座石塔，三塔環(huán)繞的范圍之內嚴禁開發(fā)，便于涵養(yǎng)水源。外湖岸下則允許農戶種植菱荇等水生作物，收繳的租金用于維修湖體和堤岸。通過對西湖的全面治理，既為當?shù)鼐用裉峁┝松钪?，又有效保護了西湖及其周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也許其意義尚遠不止于此。蘇軾不僅是政府官員，更是一位藝術家，有著敏銳的審美感知力和天然的審美訴求。他利用疏浚河道時產生的水草和淤泥，在湖中筑起一道通達南北的長堤，長堤上架起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和跨虹六橋，兩岸則廣種草木，“堤成，植芙蓉、楊柳其上，望之如畫圖”。河堤兩岸還建有九個涼亭，供游人休憩。“蘇堤春曉”成為西湖十大勝景之一。蘇軾治理西湖，既有著為百姓謀生計的現(xiàn)實考慮，又充分利用了山行水勢，在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同時營造出詩情畫意的生存空間，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了生產、生活、生態(tài)的有機統(tǒng)一，使人們得以詩意地棲居。蘇軾師法自然、與天合一的理念一直啟迪著后人。

“萬物自生自成，故天地設位而已。圣人無能，因天下之已能而遂成之?！碧K軾認為，天地只為萬物自生、自成、自在提供一定的形式，并不能規(guī)范萬物，即使圣人也只能順應“自生自成”的物性，不能隨意宰制或強行干預自然。在《穡說》中，蘇軾認為富人之穡之所以為“美穡”,就是因為“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可以讓田地有更多的休養(yǎng)間隙，而窮人對待田地“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過分的盤剝與過度的索取破壞了土地的自然恢復能力，長年如此將使農業(yè)生產衰落下去。謫居黃州期間，蘇軾帶領家人墾荒于東坡，儼然一位農夫。在實際農業(yè)勞動生產中，蘇軾更加領略到了萬事萬物的真諦。他說：“荒田雖浪莽，高庳各有適”，認為農業(yè)生產應該因地制宜，否則就浪費了土地；又說“良農惜地力，幸此十年荒”，倡導給土地提供一定的休息間隙，尊重自然規(guī)律，不能過分向土地索取。蘇軾的這一思想獲得了其弟蘇轍的認可：“農夫墾田以植草木，小大長短，甘辛咸苦，皆其性也，吾無加損焉，能養(yǎng)而不傷耳?！保ā稒璩侨げ貢矣洝罚┨K氏兄弟雖是以土地之性來闡述為學的道理，但此觀念實與生態(tài)時代主張的“有機農業(yè)”理論一脈相承。此順應自然、不過度苛求索取、讓土地休養(yǎng)生息的主張具有強烈的生態(tài)學色彩，彰顯著素樸的自然主義精神和高貴的仁愛精神。中國古人相信，人類生存于自然之中，自然是養(yǎng)育萬物的唯一家園，而大地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有著繁育生命的生生之德。善待大地就是對萬千生命的保護和對人類家園的守護。因此，中國古人實行休耕制度，讓大地能夠得到充分休息，最大限度地盡土地之性，使它充分發(fā)揮生養(yǎng)作用。對土地之性的尊重，充分彰顯了中國古人尊重自然、敬畏存在的生態(tài)倫理道德。

蘇軾認為，自然而然的世界就是一個萬物循理而動的世界，任何有違“物性”的行為都會對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造成干擾，結果只能帶來混亂和悖謬。作為自然整體存在的一分子，人類只有深入把握“萬物之理”，才能“應物而動”，實現(xiàn)“性”與“道”的合一。正所謂“循萬物之理，無往而不自得，謂之順”。因此，人類必須通觀自然全體，拋卻一己之私，順應“物性”“人性”，從道的高度使萬物各葆本性，各得其宜，維護自然存在的自在性、自足性。蘇軾強調對自然的尊重和順應，并不意味著在自然面前無所作為，而是不妄為。蘇軾相信，在遵循自然規(guī)律的基礎上，進行合乎規(guī)律的實踐活動,是可以實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想境地的。蘇軾一生都在踐行著師法自然的理念，其中尤為突出的就是對水的認知和利用。蘇軾可謂深諳水之特性，在《東坡易傳》中闡釋“習坎”的卦辭時指出，水“因物以為形”，“所遇有難易,然而未嘗不志于行者”。水，既可以流至湖海，也可以沖決堤壩，只有采取疏導與堵塞相結合的辦法，才能有效治水。此乃順乎自然規(guī)律的治水之道。徐州治水充分顯現(xiàn)了蘇軾對自然規(guī)律的認識和利用。熙寧十年（1077），徐州大水，蘇軾一方面和軍民一起加固外圍的城墻，同時努力將洪水引入以前的黃河故道，最終逼退洪水，保全家園。這是師法自然抗御災害的成功范例。蘇軾還曾撰寫《禹之所以通水之法》一文，文中說道：“孟子曰：‘禹之治水也，水由地中行?！擞碇酝ㄆ浞ㄒ?。愚竊以為治河之要，宜推其理，而酌之以人情?！碧K軾指出，治水的關鍵是在“水理”和“人情”之間取得和諧。水災的發(fā)生，不僅與水的“湍悍”有關，也與人類“愛尺寸而忘千里”的目光短淺的行為有關，呼吁人類應著眼于長遠，著眼于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境界。蘇軾從“天人合一”的哲學高度進行闡述，可謂獨具慧眼。中華民族以農業(yè)為主，土地、水成為民族繁衍生息的根本，風調雨順、萬物繁茂、豐衣足食成為三位一體的存在，須臾不可分離。中國古人在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基礎上展開實踐活動，既極大改善了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又最大限度地保證了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長期穩(wěn)定與和諧。這是中國古人素樸的生態(tài)意識和生態(tài)智慧。

三、坐觀萬景得天全

蘇軾曾曰：“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如果我們樂于從生態(tài)學的視角進行觀照，不難發(fā)現(xiàn)，此語蘊涵著豐富而深刻的生態(tài)智慧。中國古人相信，天地之間充塞著化育萬物的生命力，它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不同形態(tài)的‘氣’無時不在，無處不在，萬物因此呈現(xiàn)出一個單一的流動過程，任何事物都處于該過程之中，連萬能的造物主也不例外”，陰陽二氣的氤氳化合形成了山川河流、花草樹木，人類也不例外，“我們自己本身就是‘天道’不可脫離的一部分，正如山川河流一樣，是‘大化’合法的存有，是‘氣’之流動所產生的結果”。自然本就是一個自足、自在、自為的存在，天地萬物皆為“氣”所化生，萬事萬物同享“道”。從生命的層面講，天地萬物均為“道”大化流行的結果，沒有高低、上下、貴賤之分，無論是“怪奇瑋麗”的高山大川，還是平淡無奇的花草樹木，在蘇軾看來，都一樣靈動鮮活，充滿詩意。因此，在自然面前，蘇軾總是樂于做一個“閑者”：“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以自由無礙的心境與山水草木共吐納，同呼吸，不迎不拒，從而實現(xiàn)人與自然之間的無礙、無待的往來。在蘇軾看來，人一旦超越了行跡和欲望的牽絆，以“道”待自然，就能在與自然的相遇相成中抵達“天全”的境界：“惟有此亭無一物，坐觀萬景得天全?！薄疤烊币馕吨髯詧A滿，彼此成全。蘇軾的可貴之處在于，沒有用人類的尺度去衡量自然萬物的價值，而是讓自然萬物以其所是的方式自然而然地存在著。

關鍵在于，人類如何完成自我超越，抵達“天全”的境界？蘇軾認為，須葆有“虛靜”?！疤摗币馕吨鴥仍诘某蚊鳎办o”意味著不自擾，也不擾亂外物?！胺蛉酥畡樱造o為主。神以靜舍，心以靜充，志以靜寧，慮以靜明。其靜有道，得己則靜，逐物則動”，“故君子學以辨道，道以求性，正則靜，靜則定，定則虛，虛則明”。蘇軾認為，一味追逐外物則躁動，就會偏離了生命的正道。因此，守住正道，就得到了靜；得到了靜，內心就會安定；內心安定，就會虛空；保持虛空，人就會透徹通明，不為外物所動。很顯然，蘇軾的思想深受老莊“虛靜”思想的影響，同時又受儒家、佛家的影響?！扒屐o為天下正”（《道德經·四十五章》），“道”性虛靜，“‘道’是合乎自然的，虛靜自然狀態(tài)的”。自然生養(yǎng)萬物，化育萬物，卻不占有萬物，宰制萬物，而是任其自然發(fā)展，即虛靜、無為。人，作為自然精神之子，合于“道”而生，人心與天地之心是相通的，心境原本是虛空、清靜的。只不過，人類原本“虛靜”的心由于糾纏于各種欲望中，逐漸與“道”相離，因此只有蕩滌內心虛妄的念想，消除人為的界定與區(qū)分，不干擾自然萬物的存在，才能回到生命的本源和人心的本然，進入無待、自由的境界。由此可知，蘇軾的“虛靜”具有形而上的本體意義，不單單指向虛空、寧靜的心境，而是與人性、天性緊密相關的終極存在。在生命的根源處，“虛靜”保持了人性、物性、天性的同一。

在蘇軾的生命里，自然不是作為單純的審美對象而存在，更不是撫慰身心的靈丹妙藥，而是有著自我存在、自我實現(xiàn)的生命整體?！疤斓刂g，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比伺c自然萬物都共存于天地之間，物豈能為人類所占有？并且，“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zhàn)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薄Ｈ祟悶闈M足自身利益產生的欲望是無窮盡的，且常因以“小我”對待自然萬物而伴隨著無窮的煩惱、悲苦。因此，蘇軾提倡“寓意于物”，反對“留意于物”。因為“物”乃“道”的顯現(xiàn)，本質上是一樣的，但“物”又不能等同于“道”，“物”的豐富性、差異性、自足性恰恰是“道”的內在要求，所以，“寓意于物”對“物”而言，最大限度保持了自然的無限多樣性；對“意”而言，又實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同情共感。蘇軾的“寓意于物”最大限度地消解了人類對自然的虛妄之心,使人類不再執(zhí)著于對萬事萬物的占有，從而保留了人類行走在自然之中的詩意，以質樸、率性、虛靜之心直面自然，在活潑、充滿生機的凡常存在中見出造物者的深意。蘇軾在《超然臺記》中也寫道：“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正是因為有了“寓意于物”“游于物之外”的心境，蘇軾才能在天地自然中悠然自得，與山水草木交相往還，獲得心靈的解脫和精神的自由。蘇軾一生坎坷不斷，歷盡宦海沉浮，卻能夠將自我生命消融于自然中，敢于舍棄過多的身外之物，在困苦而真實的生存體驗中逐漸達到天人合一的至境。黃州之后，真正曠達、超然、睿智的東坡形象才漸漸清晰、明朗；嶺南之后，蘇軾就全然進入了一個自然、自在、自由的生存極境。

蘇軾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地尋找“自我”，還原“自我”，實現(xiàn)“自我”，主動投入自然山水，做一個自然的人、自由的人，在生氣流轉、意趣盎然的自然天地里，尋求生命個體存在的終極意義和價值，在純粹的精神之鄉(xiāng)里放歌。直到告別人世，他的志向仍在向陽的坡谷里：白云左繞，清江右回，重門洞開，林巒坌入，人在若思無思之中。因為在蘇軾看來，人與天是一體的，人即自然，自然即人，彼此自立自足，而又相互依存，人與自然始終處于相遇相成的關系之中。純真的人性即天性，天性生養(yǎng)萬物，而不邀功、不占有，讓萬物得以“盡其性”。在“盡人性”“盡物性”之中，“人性”與“天性”同一，即“天人合一”，從而達至了生存的“天地境界”。這也是對于自然與人生的大徹大悟。到了晚年，蘇軾才徹底了悟人生的真義，決計回歸自然，“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梢哉f，蘇軾的內在生命與自然精神在天人之際能夠產生共鳴，完全得益于其徹底的覺解。有著徹底覺解的人，能夠自覺認識到天、地、人是渾融一體的，使整個世界形成了“人天不離”“物我一體”的“共存”狀態(tài)。萬物各有其位，各得其所，各正性命，各安其道，這是自然最和諧的存在狀態(tài)。如此，老子的“見素抱樸”、莊子的“乘物游心”并不是讓人類回到蒙昧的無知狀態(tài)，而是“回到精神化、人文化的自然，并不是要埋沒自我，消滅人生，沉沒于盲目的外界。乃是將自然內在化，使自然在靈魂內放光明”。人類只有回歸存在的本源，拋卻物我之別、天人之分，順應自然，葆有天性，才能夠正視自我與自然的關系，認清自我在天地之中的位置及承擔的責任。因此，蘇軾自覺將自我生命消融于大化流行的自然中，以自然之心對待個體生命的沉浮榮辱，參天地，贊化育，與天地萬物相合相生，最終達至“天人合一”的生存境界。

杜維明曾指出：“我們能參與自然界生命力內部共鳴的前提，是我們自己的內在轉化。除非我們能首先使我們自己的情感、思想和諧起來，否則，我們就不能與自然取得和諧，更不用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了。我們確與自然同源，但作為人，我們必須使自己與這樣一種關系相稱?！倍啪S明已經將孔孟的“修身養(yǎng)性”與老莊的“化歸天地”融為一體，使新儒家的當代闡釋充滿了生態(tài)意蘊。在他看來，人類要融入大自然生命力的氣場中去，前提是自身內部需呈現(xiàn)和諧的狀態(tài)，使自己的情感、思想“與天地同流”。在這方面，亦儒亦道、外儒內道的蘇軾足以成為一個卓越的典范。蘇軾之所以能夠使自我生命與自然精神融為一體，完全有賴于他的天地之心，而非一己之心。在自然面前，蘇軾懂得“體”?！绑w”意味著人類要拋卻人為的是非利害的功利考慮，使自我的生命本性得以充分實現(xiàn)，自覺參與到天地化育的生命場域中。正是由于有著對自然生命的獨特感受和對自然精神的深刻體悟，蘇軾絕不是要實現(xiàn)“我”對“物”的占有，而是在與自然相親相愛、共生共榮的雙向關系中，不斷鍛造自我，以詩人般的情懷、哲人般的睿智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從而抵達人與自然萬物同情、共感的和合之境。

注 釋

［1］薛富興《宋代自然審美述略》，參見《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 期。

［2］金岳霖《道·自然與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

［3］魯樞元、夏中義《從藝術心理到精神生態(tài)》，參見《文藝理論研究》1996年第5 期。

［4］方東美《生命理想與文化類型》，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

［5］魯樞元《陶淵明的幽靈》，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6］蒙培元《人與自然——中國哲學生態(tài)觀》，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7］朱良志《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8］〔宋〕蘇軾著，孔凡禮點?！短K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9］蒙培元《仁學的生態(tài)意義與價值》，參見《中國哲學史》2007年第1 期。

［10］〔宋〕蘇軾著，孔凡禮點?！短K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11］［法］阿爾貝特·施韋澤《敬畏生命》，陳澤環(huán)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5年版。

［12］［法］阿爾貝特·施韋澤《敬畏生命——五十年來的基本論述》，陳澤環(huán)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

［13］韋政通《倫理思想的突破》，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14］杜維明《儒家思想 以創(chuàng)造轉化為自我認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

［15］［法］塞爾日·莫斯科維奇《還自然之魅——破折號對生態(tài)運動的思考》，莊晨燕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

［16］〔宋〕蘇軾《東坡易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7］〔宋〕蘇軾《蘇東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

［18］杜維明《存有的連續(xù)性：中國人的自然觀》，參見《世界哲學》2004年第1 期。

［19］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中華書局1999年版。

［20］賀麟《文化與人生》，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