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強
蘇軾、陸游作為兩宋文學的巨擘,可謂雙子星座,遙相輝映,同時也是與巴蜀地域文化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文化大家。蘇軾出生于蜀地眉州詩書傳家的文化家族,濃郁的鄉(xiāng)土文化曾經(jīng)對少年、青年時代的蘇軾產(chǎn)生深深的影響。盡管蘇軾自神宗熙寧二年(1069)赴京后再未返蜀,后半生宦游異地,卒葬于汝州郟城,最終也未埋骨眉州。但蘇軾實際上對蜀地家鄉(xiāng)始終懷有深刻的眷戀,在詩文中有多處流露。陸游則是中年入蜀,先于乾道六年(1178)任夔州通判,后在蜀地北方重鎮(zhèn)、抗金前線興元府南鄭王炎幕府達八月,后又歷通判蜀州、攝知崇州、嘉州、榮州,至成都任四川制置司參議,期間又曾游歷漢州、邛州、眉州等蜀中名地,前后在蜀地仕宦達八年之久。賦詩甚豐,其《劍南詩稿》中大約有四百多首作于蜀地或與蜀地回憶相關(guān),蜀地的戰(zhàn)斗生活與濃郁的巴蜀地理風情曾給陸游的人生與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風格以重大影響。筆者認為,對蘇軾、陸游與巴蜀文化的關(guān)系做以比較,會從地域文化視角對蘇、陸文學成就得出一些新認識,同時也可揭示二人的巴蜀相關(guān)詩文的歷史地理學價值。
文學地理學在近年來異軍突起,成為諸多學人熱衷提及的話題。實際上文學地理學的實質(zhì)是探討作家、作品與地域文化的關(guān)系,從而對某一地域文學的文化風貌、內(nèi)涵特色及其價值取向給予更準確的定位與揭示。從理論上說,歷史上任何一位重要作家都與地域文化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地域文化對作家生命歷程、文化心理及其作品的歷史、美學價值的影響都是不容忽視的,其故土家園的“原型文化”、其仕宦流寓的異鄉(xiāng)文化都會在詩文作品得到反映,具有重要學術(shù)研究價值。蘇、陸在宋代文學史上的定位及其二人在文學風格上的相承關(guān)系早已有學者予以關(guān)注,但主要集中于二人的人生哲學思想、詩歌地位的頡頏及其詩風的相似與淵源等方面,而于巴蜀地域文化對蘇、陸的人生、文學影響及其他們對巴蜀文化的貢獻則關(guān)注甚少。雖然學界對蘇軾、陸游的研究成果早已連篇累牘,但蘇、陸與巴蜀文化的關(guān)系與意義始終是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這里不揣淺陋,試作探討,以請教于方家。
如果說安土重遷是在中國深厚的農(nóng)耕文化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思想觀念,那么濃重的家園意識則是古代士大夫共有的文化情懷。蜀地作為蘇軾的桑梓之地,巴蜀文化符號與其生命歷程相始終。盡管蘇軾發(fā)出過諸如“試問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的感喟,有學者藉此認為蘇軾鄉(xiāng)土文化觀念相對淡漠,實際上這些都是蘇軾在不同人生際遇及其特殊環(huán)境下的感嘆,有時也是其幽默達觀的表現(xiàn),并不能因此說其鄉(xiāng)土意識淡漠。蘇軾出生于“介岷峨之間”“江山秀氣聚西眉”的眉山,一生對巴山蜀水的熱愛與眷戀始終如一,除了人之常有的故土之戀外,巴蜀地區(qū)悠久的人文歷史、濃郁的地理風情一直為作家提供源源不斷的文學創(chuàng)作源泉。宋仁宗嘉祐六年(1059)年輕的蘇軾兄弟隨父親蘇洵離開故鄉(xiāng)眉州,走水路,取道戎、瀘、渝、涪、萬、夔、巫至楚,循長江水路出川赴京師,為沿途雄奇的自然風光所深深陶醉,父子三人吟詩不綴,互相唱和,后匯編為《南行集》。蘇軾在《南行集前敘》中說:“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華實,充滿勃郁,而見于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已亥之歲,侍行適楚。舟中無事,愽奕飲酒,非所以為閨門之歡。而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于中,而發(fā)于詠嘆?!逼渲刑K軾作詩七十八首,也是第一次走出家鄉(xiāng)的蘇軾對巴蜀地理風情的初次相識,在詩中盡情抒發(fā)了對蜀地地理的驚訝與喜愛?!冻醢l(fā)嘉州》《過宜賓見夷中亂山》《夜泊??凇贰督峡瓷健贰读纛}仙都觀》《八陣磧》《諸葛鹽井》《白帝廟》《入峽》《巫山》《神女廟》等詩篇盡寫峽江之雄奇殊異。
鳳翔府是年輕的蘇軾釋褐入仕的第一站,研讀蘇軾仕宦鳳、歧時期的詩作,不難發(fā)現(xiàn)其對關(guān)中西部的地理景觀有強烈的排斥感。蘇軾習慣了蜀地的青山綠水,對滿目荒涼的黃土高原感到強烈不適,不斷思念自己的家鄉(xiāng):“吾家蜀江上,江水綠如藍。爾來走塵土,意思殊不堪。況當岐山下,風物尤可慚。有山禿如赭,有水濁如泔?!保ā稏|湖》)即使在秦嶺深山峽谷中,同樣引發(fā)故鄉(xiāng)之思:“門前商賈負椒荈,山后咫尺連巴蜀。何時歸耕江上田,一夜心逐南飛鵠”(《二十七日自陽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龍寺》);“南山連大散,歸路走吾州。欲往安能遂,將還為少留”(《三日受命出府,……》)。青年蘇軾即有歸隱思想,當與對初仕地赭山黃土的自然環(huán)境強烈不適大有關(guān)系,因而在蘇詩中常常出現(xiàn)故鄉(xiāng)之思。
蜀地江河縱橫,水量豐沛,水質(zhì)優(yōu)良,岷江流經(jīng)嘉州眉山,清澈如畫,早在唐代即有“蜀江水碧蜀山青”(《長恨歌》)的美譽。蘇軾詩詞中的“蜀江”有時說的是長江,但更多的則是家鄉(xiāng)的母親河岷江?!笆窠貌灰姕胬?,江上枯槎遠可將。去國尚能三犢載,汲泉何愛一夫忙。崎嶇好事人應(yīng)笑,冷淡為歡意自長。遙想納涼清夜永,窗前微月照汪汪?!保ā逗妥佑赡旧揭住菲湟唬拔髂蠚w路遠蕭條,倚檻魂飛不可招?!l使愛官輕去國,此身無計老漁樵?!保ā额}寶雞縣斯飛閣》)仕宦鳳翔時期的蘇軾詩作中頻頻出現(xiàn)思鄉(xiāng)歸隱的想法并非偶然,地理環(huán)境的殊異感促使青年蘇軾企歸故鄉(xiāng)蜀地乃是重要原因。在蘇軾的詞作中,鄉(xiāng)關(guān)之思同樣表現(xiàn)強烈。在黃州,蘇軾作詞總難揮去蜀地山水的影子:“認得岷峨春雪浪。初來,萬頃蒲萄漲淥醅?!保ā赌相l(xiāng)子·春情》)盡管蜀地遠離北宋政治文化中心的汴京,但蘇軾一生從未放棄自己“蜀人”的身份,始終以西蜀人自居,在荊州他說過“軾西州之鄙人,而荊之過客也”(《上王兵部書》),即使在其仕途最順達之時,也沒有忘記自己是“遠方之鄙人,游于京師”(《上劉侍讀書》)。在風景如畫、人文勝地的潤州,觀雄闊長江,他會油然想起江之上游的家鄉(xiāng):“我家江水初發(fā)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聞道潮頭一丈髙,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試登絕頂望鄉(xiāng)國,江南江北青山多。羇愁畏晩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保ā队谓鹕剿隆罚┘词谷粘5纳街杏斡[也每每引發(fā)歸鄉(xiāng)之思:“富貴良非愿,鄉(xiāng)關(guān)歸去休。攜琴已尋壑,載酒復(fù)經(jīng)丘?!保ā都瘹w去來詩十首》其六)羈旅客鄉(xiāng),濃濃的鄉(xiāng)愁會不時襲來。西歸難愿,只好以詩抒懷,以慰鄉(xiāng)關(guān)之思。在元豐七年(1084)七月所作的《眉州遠景樓記》中,蘇軾又深情地寫道:“軾將歸老于故丘,布衣幅巾,從邦君于其上,酒酣樂作,援筆而賦之,以頌黎侯之遺愛,尚未晩也?!鄙鲜鏊辉僬f明,作為蜀士的蘇軾,終其一生家園情懷始終伴隨,懷蜀鄉(xiāng)愁成為蘇軾文化心理一個重要的“原型”情結(jié)。
陸游仕宦蜀地八年,游歷梁、益多地,對巴蜀地區(qū)自然地理與人文社會有切身體會與深刻了解。蜀、漢地區(qū)雄奇的山川自然景觀、濃郁的風俗習慣,獨特的地理位置及其對巴蜀文化的長期習濡,使得陸游詩文的地理文學成色更加突出。在南宋人心目中,巴蜀之地偏遠而神秘,有“地多殊異”的評價,又因地近抗金川陜前線而讓愛國志士者所心馳神往。陸游很早以來即對巴蜀地理奇異的風俗心向往之,乾道九年(1173)六月陸游在成都撰《東樓集序》時曾深情回憶道:“余少讀地志,至蜀、漢、巴、僰間,輒悵然有游歷山川、攬觀風俗之志。私竊自怪,以為異時或至其地,以償素心,未可知也。歲庚寅,始泝峽,至巴中,聞竹枝之歌。后再歲,北游山南,憑高望鄠、萬年諸山,思一醉曲江、美陂之間。其勢無由,往往悲歌流涕。又一歲,客成都唐安,又東至于漢、嘉,然后知昔者之感,蓋非適然也?!闭浅鲇谶@樣一種對蜀地地理情有獨鐘的思慕,陸游從家鄉(xiāng)啟程開始川蜀之行時,即有意識地將沿途所見風物記載下來,《入蜀記》向以描述三峽地理為世人稱道,成為今天研究宋代三峽歷史地理的珍貴文獻,可見他對于川陜歷史地理的向往并非始于入蜀以后。作為一個有深厚地理學情結(jié)的詩人,川陜雄奇獨特的地理景觀、悠久燦爛的歷史文化,都激發(fā)了詩人極大的創(chuàng)作激情,也使詩人在“得江山之助”的同時,對地理之學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陸游戎幕漢中時,曾經(jīng)親自攀登上險峻的嶓冢山,近距離觀察并記錄了漢水發(fā)源地的潺潺山泉:
自古水土之功,莫先乎禹。紀其事,莫備乎《禹貢》之篇。《禹貢》之所載,莫詳乎江、漢。曰:“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又曰:“岷山導(dǎo)江”。某嘗登嶓冢之山,有泉涓涓出兩山間,是為漢水之源,事與經(jīng)合。(《成都府江瀆廟碑》)
此文作于淳熙四年(1177)五月。他還寫了與此次漢中實地考察嶓冢山漢水源有關(guān)的詩,如“孤云兩角不可行,望云九井不可渡。嶓冢之山高插天,漢水滔滔日東去”(《十月二十六日,夜夢行南鄭道中。既覺,恍然攬筆作此詩,時且五鼓矣》);“嶓冢山頭是漢源,故祠寂寞掩朱門。擊鮮藉草無窮樂,送老那知江上村”(《懷舊》其六)。在川陜地區(qū)近十年的經(jīng)歷,廣泛接觸其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不僅使陸游詩歌創(chuàng)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輝煌成就,其地理學思想也有重要的收獲。他甚至試圖親歷絕域,考察江源,并對古代學者坐以論道、皓首窮經(jīng)的治學方法提出批評,這在他為呂居仁詩集所作序言中有集中的反映:
天下大川莫如河江,其源皆來自蠻夷荒忽遼絕之域,累數(shù)萬里而后至中國,以注于海。今禹之遺書所謂岷積石者,特記禹治水之跡耳,非其源果止于是也。故《爾雅》謂河出昆侖墟,而《傳記》又謂河上通天漢。某至蜀,窮江源,則自蜀岷山以西,皆岷山也。地斷壤絕,不復(fù)可窮河江之源,豈易知哉!古之學者蓋亦若是,惟其上探伏羲唐虞以來,有源有委,不以遠絕,不以難止,故能卓然布之天下后世而無愧。凡古之言者,皆莫不然。(《呂居仁集序》)
陸游的江河之論,既指出了我國主要江河(以長江、黃河)皆發(fā)源于西南遙遠閉塞高原的民族地區(qū),蜿蜒逶迤進入內(nèi)地,最后注入大海的基本走向。盡管《尚書·禹貢》及《爾雅》諸經(jīng)典對江源、河源都有不二之論,但在宋代疑經(jīng)思潮下,陸游親自在川陜地區(qū)進行地理考察,并曾有探窮江源、河源之舉,雖然由于地理環(huán)境險惡,未能窮盡企及。這種辯證的地理學思想在宋代地理學史上無疑是卓然不俗的論斷,應(yīng)該得到充分的重視。
蜀地文化塑造了蘇、陸達觀、散淡的文化心理基調(diào)。蘇軾有兩篇文章談及家鄉(xiāng)眉州地域風俗與學術(shù)傳統(tǒng)對自己的影響。一是在《謝范舍人書》中對當時蜀中文化風氣有如是評論:“文章之風,惟漢為盛。而貴顯暴著者,蜀人為多。蓋相如唱其前,而王褒繼其后。峨冠曳佩,大車駟馬,徜徉乎鄉(xiāng)閭之中,而蜀人始有好文之意。弦歌之聲,與鄒、魯比。然而二子者,不聞其能有所薦達,豈其身之富貴而遂忘其徒耶?嘗聞之老人,自孟氏入朝,民始息肩,救死扶傷不暇,故數(shù)十年間,學校衰息。天圣中,伯父解褐西歸,鄉(xiāng)人嘆嗟,觀者塞涂。其后執(zhí)事與諸公相繼登于朝,以文章功業(yè)聞于天下。于是釋耒耜而執(zhí)筆硯者,十室而九?!笔竦氐乩砦恢闷h,但山川雄奇、物產(chǎn)富庶,自秦入華夏版圖至西漢,文化學術(shù)已經(jīng)異軍突起,經(jīng)過文、景之時蜀守文翁等人大力倡導(dǎo)文化教育,蜀地一躍成為西部文化昌盛之地。如《漢書·地理志》所載:“景、武間,文翁為蜀守,教民讀書法令,未能篤信道徳,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quán)執(zhí)。及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于世,鄉(xiāng)黨慕循其跡。后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笔竦刈源巳瞬泡叧觯O一時。然而魏晉之后,巴蜀社會動蕩不安,僚蠻入蜀,文化倒退,經(jīng)濟凋零。入宋以后,經(jīng)過官方大力倡導(dǎo)推廣科舉制度,移風易俗,文教再興,蘇氏家族也由此走向發(fā)達,名顯于世。此篇書信所言,就對蜀地文教昌盛之風氣做了生動回顧。眉州地域文化風俗既對青年蘇軾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也是蘇氏家族走出四川、走向全國重要的文化原因。蘇軾后來在寫于元豐七年(1084)的《眉州遠景樓記》中對于家鄉(xiāng)眉州的學術(shù)文風又作了進一步的敘述與總結(jié):“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貴經(jīng)術(shù)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農(nóng)夫合耦以相助。蓋有三代、漢、唐之遺風,而他郡之所莫及也。始朝廷以聲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學者猶襲五代之弊,獨吾州之士通經(jīng)學古,以西漢文詞為宗師。方是時,四方指以為迂闊。至于郡縣胥史,皆挾經(jīng)載筆,應(yīng)對進退,有足觀者。而大家顯人,以門族相上,推次甲乙,皆有定品,謂之江鄉(xiāng)?!庇纱丝梢?,蘇軾時代的眉州“通經(jīng)學古”之風盛行,文化教育發(fā)達,在蜀地別樹一幟。宋代眉州文化家族輩出,與這樣的學術(shù)文化氛圍大有關(guān)聯(lián)。
陸游仕宦蜀地八年,在四川度過了中年人生最值得懷念的時光。就其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他在蜀地完成了詩風的重大轉(zhuǎn)變。陸游在巴蜀地區(qū)的仕宦可分為三個階段,乾道六年(1170)至乾道八年(1172)通判夔州(治今重慶市奉節(jié));乾道八年(1172)三月至同年十月,入四川宣撫使王炎幕府,在西北抗金前線南鄭(治今陜西省漢中市漢臺區(qū))度過戎馬生涯的八個月;乾道八年(1172)十一月,王炎幕府解散,陸游改授成都府安撫使參議官,離開南鄭西至成都,先后任職蜀州(今四川崇慶)、嘉州(今四川樂山)、榮州(今四川榮縣)等職地為官,至淳熙五年(1178)春秩滿出峽東歸,在蜀漢地區(qū)仕宦游歷達八年之久。陸游本為一介書生,到南鄭抗金前線王炎幕府,可謂投筆從戎,介入軍旅生活。在南鄭,陸游寫下諸多激情豪邁的詩篇,如《山南行》寫山南漢中山川地形及軍民備戰(zhàn):“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繩大路東西出。平川沃野望不盡,麥隴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氣俗豪,秋千蹴鞠分朋曹。苜蓿連云馬蹄健,楊柳夾道車聲高?!薄洞焊小穭t回憶昔日漢中所見軍旅生活:“少時狂走西復(fù)東,銀鞍駿馬馳如風。眼看春去不復(fù)惜,只道歲月來無窮。初游漢中亦未覺,一飲尚可傾千鐘。義魚狼藉漾水濁,獵虎蹴蹋南山空。射堋命中萬人看,球門對植雙旗紅。”即使多年后的歸隱山陰后,仍然對戎馬梁州(南鄭)歲月魂牽夢繞,其回憶詩充滿令人向往的戰(zhàn)爭美學意味:“客枕夢游何處所,梁州西北上危臺。雪云不隔平安火,一點遙從駱谷來”(《頻夜夢至南鄭小益之間慨然感懷》其二)。離開南鄭進入西蜀后,陸游與抗敵前線漸遠,鶯歌燕舞的蜀地良辰美景固然有時也讓陸游陶醉其中,但雄奇巴蜀山川更讓詩人印象深刻:“蜀漢崎嶇外,江湖莽蒼中。”(《蜀漢》)魂牽夢縈的依然是梁州南鄭的從軍生活,“貂裘寶馬梁州日,盤槊橫戈一世雄。怒虎吼山爭雪刃,驚鴻出塞避雕弓。朝陪策畫清袖里,莫醉笙歌錦幄中。老去據(jù)鞍猶矍鑠,君王何日奏膚功”(《憶山南》)。東歸途中,陸游猶悵然若失,對蜀漢生活難以忘懷:“蜀棧秦關(guān)歲月遒,今年乘興卻東游。全家穩(wěn)下黃牛峽,半醉來尋白鷺洲?!保ā兜琴p心亭》)在陸游生命的最后幾年,對蜀漢軍旅生活仍然記憶猶新:“騎驢夜到蒼溪驛,正是猿啼月落時。三十五年如電掣,敗墻誰護舊題詩。”(《自春來數(shù)夢至閬中蒼溪驛,五月十四日又,夢作兩絕句記之》其一)蒼溪驛在南鄭與閬中之間,也是秦蜀古道重要驛站,陸游在山南期間曾數(shù)度往返于這條線上,因而印象深刻。詩人離開南鄭三十五年后依然夢回蒼溪,可見蜀漢歲月對詩人后半生是何等的銘心刻骨!
陸游入蜀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受江西詩派的影響,以閑適、散淡風格為主,追求章句用典,兼以描繪田園山水,抒發(fā)歲月虛度、功名未就的悲傷,詩風則模仿晚唐皮日休、陸龜蒙及其先師曾幾、呂本中等人,自己也多不滿意,屢有刪改。入蜀詩作,格調(diào)為之一變,其詩作寫金戈鐵馬、意氣風發(fā),風格雄奇壯偉,充滿戰(zhàn)斗豪情與剛健之氣。正如清人趙翼所論,“放翁詩之宏肆,自從戎巴蜀,而境界又一變”。而自淳熙五年(1178)東歸回鄉(xiāng)后,詩風又趨于平淡恬靜。
巴蜀自然山水與民俗風物對蘇軾、陸游文學及其學術(shù)成就的影響巨大,但其影響形式與文學表現(xiàn)又各不相同。蘇軾作為走出蜀地、贏得海內(nèi)外巨大聲譽的一代文豪,一方面深受巴蜀地域文化影響,其前無古人的巨大文化成就又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巴蜀文化的歷史意蘊。如前論述,陸游很早就向往巴蜀山川地理,對蜀地走出的文學大家蘇軾也充滿崇敬與思慕,曾賦詩贊美這位心目中的蜀地前賢:“商周去不還,盛哉漢唐宋。蘇公本天人,謫墮為世用。太平極嘉祐,珠玉始包貢。公車三千牘,字字岌飛動。氣力倒犀象,律呂諧鸞鳳。天驥西極來,矯矯不受鞚?!保ā队窬钟^拜東坡先生海外畫像》)因“元祐黨爭”案影響,蘇軾詩文在徽、欽時代一度被禁,時人不敢公開頌揚,而到宋室南渡,這一禁錮始被打破,蘇軾在朝野的美好形象迅速提高,其詩文之聲譽與日俱增。陸游《老學庵筆記》對此有生動記載:“建炎以來,尚蘇氏文章,學者翕然從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語曰:‘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羮?!标懹蔚陌褪裨娢牟粌H有意繼承蘇軾,更因時代不同而有所超越,即把衛(wèi)國抗戰(zhàn)、北伐中原的戰(zhàn)斗豪情引入其詩詞創(chuàng)作,比起蘇軾以妙筆描繪南北壯麗河山、抒發(fā)浩然古今風流的豪放詞來說,注入了新的時代內(nèi)容。巴蜀文化作為蘇軾的精神家園,構(gòu)成了其異地仕宦及其坎坷流貶歲月中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源不斷的靈感及其文化底蘊,終其一生,巴蜀情結(jié)始終伴隨著蘇軾的豐富人生與詩文書畫活動,是促成其走向宋代文化巔峰的精神原動力之一。陸游則中年入蜀,蜀漢地區(qū)雄奇的地理風情與地近抗金國防前線的戰(zhàn)斗氛圍不僅使陸游迎來了最為意氣風發(fā)的軍旅生涯,也使得其詩風出現(xiàn)重大變化,促成了陸游走向了南宋中興“第一詩人”的高地,也成為詩人中晚年一再回憶眷戀的精神慰藉。從這一角度考察,巴蜀地域文化在宋代文學史上的意義與地位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
注 釋
[1][日]吉川幸次郎著,章培恒等譯《中國詩史》,安徽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書中辟有專章討論蘇陸文學風格及其地位的關(guān)系,也有學者對蘇、陸豪放詞、養(yǎng)生詩等做了比較研究,詳見楊勝寬《東直與放翁,隔代兩知音——論陸游對蘇軾文藝觀的全面繼承》,參見《西南師范大學學報》1995年第2 期;高忠新《喻理于景,各有千秋:蘇軾陸游山水詩哲理詩對比》,參見《殷都學刊》1993年第2 期;李紫薇《蘇軾和陸游豪放詞異同研究》,參見《語文建設(shè)》2014年第35 期。
[2]呂肖煥、張劍《兩宋家族文學的不同風貌及其成因》,參見《文學遺產(chǎn)》2007年第2 期。
[3]祝穆《方輿勝覽》,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宋〕蘇軾《蘇文忠公全集》,明成化本。
[5]馬強《唐宋詩歌中的“巴蜀”地理意象及其文化內(nèi)涵》,參見《成都大學學報》2010年第2 期。
[6]〔宋〕陸游《陸放翁全集》,中國書店出版社1986年版。
[7]〔宋〕陸游《劍南詩稿》,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8]〔漢〕班固《漢書》,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9]莫勵鋒《陸游詩家三味辯》,參見《南京大學學報》1992年第2 期。
[10]〔清〕趙翼《甌北詩話》,清嘉慶湛貽堂刻本。
[11]〔宋〕陸游《老學庵筆記》,明汲古閣刻津逮秘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