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石的三十六種花紋

第一眼看見她，我的心便是一蕩，像被澆了一杯熱乎乎的蜂蜜水。

晨光中，在“石友”戶外群約定集合的“家園超市”門前，馬路邊一棵樹皮皴裂丑怪的老榆樹下，她左手抱在胸前，右手支著下巴，手里還抓著個手機，孤零零站著。身上是一套石墨藍(lán)的牛仔裝和一雙黑色運動鞋，個子不高，但牛仔褲緊繃在她渾圓的臀部和筆直細(xì)長的腿上，卻把她的身材勾勒得格外苗條。她頭上還扣著一頂遮陽鴨舌帽，也是藍(lán)色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剛剛加入戶外運動的新人。

雖然一副茶色眼鏡和一個大大的淡藍(lán)色口罩將她的臉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讓我看不真她的長相，可來了新人，總是值得高興的事。畢竟，本地的戶外群又多又雜，比“石友”名氣大的我張口就能說出十幾個。

我還注意到，在她口罩左下角位置，棲著一只暗金色的蝴蝶，翅已展開，一副翩翩欲飛的靈動。

或許是那只可愛的蝴蝶給了我力量，我盡量壓抑著內(nèi)心潮水般鼓涌的激動，毫不猶豫地朝她走過去，“第一次來？”

“嗯。”她應(yīng)得簡單。

“你喜歡什么石頭？”她的冷淡并沒有熄滅我的熱情。

“泥石?！边@回，她總算多說了一個字。

我稍稍一愣，整個新疆，乃至我們所在的這個小城，還有我們今天要去的哈密，戈壁玉、蠶絲瑪瑙、硅化木、蛋白石、托帕石、風(fēng)凌石……可撿的好石頭很多，依據(jù)我的判斷，泥石可以說是其中最不值錢也最沒觀賞性的一種。

“人沒來齊，還得等一會?！蔽覐陌锶〕鲆黄克?，遞過去，然后說出了我的疑惑，“好石頭那么多，你怎么喜歡泥石？”

“我喜歡上面的花紋?！彼戳艘谎畚沂稚系摹稗r(nóng)夫山泉”，又把目光空降到我臉上，遲疑了一會，像是在判斷我為人的善惡。那一刻，我的心是妥定的。雖然長得不算帥，也不再年輕，但四舍五入，好歹也在機關(guān)混了將近20年，樣子還是能讓人放心的。果然，如我所料，她一邊回答一邊伸出左手。

在她的手伸出的一瞬，我便一眼瞅見，她的無名指上，沒有戒指，只留一圈醒目的白。這越發(fā)堅定了我的信心。在她的手碰到水瓶的同時，我探出另一只手，落向她的手背。在心思單純的人看來，我這個動作只是想讓她把水拿穩(wěn)；心思復(fù)雜些的，當(dāng)然會認(rèn)為，這是我對她的試探，為下一步行動做鋪墊，他們才是對的。

我的手指肚剛剛嗅到她手背肌膚的滑膩，她的手已經(jīng)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般飛快地逃開，就連茶色眼鏡遮擋下的眼神也變得不善起來，一個白眼狠狠向我砸過來，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欲速則不達(dá)，我沖著她的背影笑了一下，沒有繼續(xù)糾纏，心里也沒有絲毫沮喪、失落的感覺。至少，我已經(jīng)準(zhǔn)確無誤地傳遞出自己對她感興趣的信號。

四處尋摸了一圈，最終在超市旁邊一個早餐店找到了正往嘴里塞包子的胡子。胡子姓李，叫什么我就真不清楚了，認(rèn)識一年多，只知道他是“石友”戶外微信群群主，有300多群友；還有10年戶外經(jīng)驗，可謂一頭“老驢”；他沒有工作，就靠帶隊出游糊口；和我一樣，他也是一個快樂的單身漢；和我不一樣的是，除了身子粗壯，他還有一臉粗獷的絡(luò)腮胡，就靠這副不錯的賣相，他的女人緣也遠(yuǎn)勝于我。

這也是他平時最自豪最津津樂道的事情，“瞧你那身板，你要好好鍛煉，趁著還沒老，抓住青春的屁股好好玩?！眲傉J(rèn)識的時候，有一次談到女人，他這樣教導(dǎo)我。時間久了才知道，“抓住青春的屁股好好玩”是他的口頭禪，就為這句話，只因和他站得近了點，好幾個女人都被旁人笑問過同一個問題，“你就是青春？”問得人家一頭霧水，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人則哈哈大笑。

可以說，我現(xiàn)在這樣，很大程度上要怨他。

“那女人你是怎么認(rèn)識的？”幫胡子付了賬，默默地等他吃完，往外走時，我把胡子拽到早餐店窗前，指著那個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愿跟別人站在一邊的女人問。

“哪個？”胡子用粗大的手掌抹著嘴，粗聲問。

“眼光不錯啊，”順著我的手指看了一會，胡子喉管里“咕噥”了一聲，同時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有火光一閃而過。不用說，我眼中的女人，此刻，落到他眼里，那身討人嫌的牛仔裝已經(jīng)一掃而空。

“又想玩青春的屁股了？”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小心眼睛長瘡哦?！?/p>

“以前你從來沒有主動找我打聽過別人的情況，這次，看樣子你是真的動心了?！焙右廊粵]有回答我的問題，“嘿嘿”笑了一聲道。

“哪那么多廢話？”我瞪他一眼，惱了。

“七角井驛站老王介紹的，讓把她帶上?！焙铀坪跸矚g欣賞我著急的模樣，看我臉都變了才不緊不慢地應(yīng)。

“老王的朋友？”連我自己都聽出了語氣中的遺憾與沮喪。七角井就是我們今天計劃要去的地方，老王在那邊國道旁開了個驛站，能吃能住，主要接待過路的司機和我們這樣的“驢友”。因為風(fēng)光不錯，還有奇石可撿，去年我們到他那去了好幾次，也成了朋友。假如她是老王的相好或是親友，從道義上講，我是無論如何不該動心思的。

“放心吧，老王跟她也不熟。好像是她從網(wǎng)上看到了關(guān)于老王驛站的文章，想過去玩、撿石頭，可又沒車，所以老王才把我的電話給了她。”胡子笑著，心照不宣地在我肩上拍了一把。

仿佛搬開了一塊大石頭，我的心驀地一松，直飄云端。

“加入‘石友’，融入大自然，不光能鍛煉身體，邂逅結(jié)緣各種奇石，還能放飛心靈，釋放所有不如意，另外……”

這是一年半前，我第一次加入“石友”微信群時看到的一段話。

那時候，我和老婆離婚才4個月，剛從一場可能讓我長期臥床的嚴(yán)重的頸椎病中掙扎出來，身體沒有完全恢復(fù)，意志更是消沉，整天萎靡不振，就像一個被霜打了又?jǐn)R在壇子里腌了一年的茄子。父母勸、朋友勸、同事勸、領(lǐng)導(dǎo)也勸，都希望我能走出陰影，盡快調(diào)整心態(tài)，開始新生活。

我知道他們說的很對，可這世上事，不如意者常十之八九，往往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當(dāng)時我傷心難過失落，困擾我最深的，是我想不明白，老婆怎么能做到說離就離？是，我承認(rèn)，就像她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我這人目光短淺胸?zé)o大志不思進(jìn)取，估計一輩子都得給領(lǐng)導(dǎo)寫材料跟紙筆還有電腦過日子，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出息。關(guān)于這一點，我也曾和她探討過自己的想法，想升官，不光得把工作干好，還得天天跟到領(lǐng)導(dǎo)屁股后面，端茶遞煙把領(lǐng)導(dǎo)哄高興，領(lǐng)導(dǎo)放個屁都得當(dāng)成真理，一則我不是那樣靈性有眼色的人；再則人生苦短，又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委屈、那么辛苦那么累？更何況，我是公務(wù)員，她在一家事業(yè)單位當(dāng)出納，有正式編制，就養(yǎng)一個孩子，日子比上不足比下可是有余，有什么不滿意的呢？當(dāng)時，她也沒有跟我說個一二三來反駁我啊。

可以說，我和她并沒有什么大的矛盾，我也從沒犯過什么不可饒恕的原則性錯誤。

問題到底出在哪？

家里存款一人一半；兩套樓房，我們單位分的城區(qū)老房子歸我，她們單位新建不久的城郊集資樓歸她；姍姍由她帶，連生活費都不用我出。在我看來，談離婚提條件時，她甚至做出了很大讓步。似乎只要能和我離婚，哪怕吃點虧都行。

她怎么能夠那么決絕？難道，我們不也曾經(jīng)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情比金堅？難道，我們沒有一起同心協(xié)力走過那漫長的7年2000多個日日夜夜？難道，我們不是同樣愛著機靈活潑剛6歲卻已經(jīng)像個小大人一樣的姍姍——我們愛情的結(jié)晶？可是，縱然我再三低頭好言相勸，她就像一只吞了秤砣的王八，心鐵硬。

我想破了頭，也找不出答案。

剛加入“石友”去野外撿石頭時，我連什么是硅化木什么是風(fēng)凌石都分不清，“石友”吸引我的，是融入大自然鍛煉身體。頸椎造反帶給我的巨大痛苦讓我深刻認(rèn)識到，人生命的脆弱。躺在床上身都翻不了的時候，甚至不止一次想過去死。是年邁的雙親，特別是拖著病體每天給我送飯照顧我的母親讓我清醒，我還有很多責(zé)任未盡。

我還不能死。

母親身材瘦小，20多點就給人篩沙子、打土塊、扛麻包……干了半輩子體力活，年輕時能扛起100公斤重的麻包，60歲了還不顧我勸阻非要去給人拾棉花——她不說，我也知道，她是不想要我的錢，不想給我增加負(fù)擔(dān)，想靠自己的雙手，給孫女買好吃的買新衣服買布娃娃——到老終是落了一身病，糖尿病、高血壓、風(fēng)濕病什么的，可那么多病也沒能將她壓垮，每天照樣打起精神來伺候我，和母親相比，40不到的我體質(zhì)真是太差了。

不光是我，工作壓力大、生活節(jié)奏快、飲食問題多，導(dǎo)致現(xiàn)在很多人長期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中年人患癌以及突發(fā)各類疾病猝死的消息時有耳聞。

讓身體健康，這是我加入“石友”的原動力，相信也是喜歡戶外運動的人越來越多的原因。

與離婚前相比，如今我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前，我經(jīng)常熬夜，不是寫材料，就是在網(wǎng)上跟人下圍棋或是玩手機看網(wǎng)絡(luò)小說，周末除了陪老婆逛街就是窩在家里；現(xiàn)在，每天晚上11點前我鐵定上床，早晨7點起床鍛煉身體，雙休日幾乎全是在野外——胡子心不黑，一日游只收100元，兩日游也不過200，我完全能夠承受。

我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體素質(zhì)比以前好了很多。

此外，加入“石友”后，胡子帶著，周邊景點特別是往遠(yuǎn)處的戈壁灘轉(zhuǎn)了幾次，才知道每個周末到野外跑跑除了可以鍛煉身體，就連群里說的放飛心靈、釋放所有不如意也不全是虛言。

每次走進(jìn)戈壁深處，置身荒原，但見天格外的藍(lán)、云格外的白，眼前視野也變得極為開闊，加上風(fēng)蝕出的千姿百態(tài)雄奇的雅丹景觀、連綿無盡高低起伏的沙丘沙梁，讓人心情一下子便莫名地舒暢起來，就連自己的身體似乎也與天地山川融為了一體，變得格外的大。那種感覺，我無法用語言文字形容，但它確實能讓我忘去一切煩惱。

就這樣，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戶外。

按原計劃，8點半，我們從“家園超市”門前準(zhǔn)時出發(fā)，一行共12個人，3輛車，我坐在領(lǐng)路的胡子的福田皮卡車?yán)?，后面兩輛都是牛頭。

關(guān)于胡子的這輛福田皮卡，還讓我鬧過笑話。我家離單位近，加上之前又不愛出門，所以從沒想過買車，也沒有深入研究過車，不懂車。第一次上這車時，見是個帶斗子的皮卡，便沒當(dāng)回事，還輕飄飄地問他，“你這車幾萬塊錢買的？”胡子當(dāng)時笑了一下，沒吱聲；倒是坐在車上的另一個人“嗤”了一聲，應(yīng)我，“兩年前買的、四驅(qū)、全部辦下來17萬多。”說得我一陣臉熱。

時間久了才知道，往戈壁荒灘跑確實需要這么一輛車，斗子上可以裝防車陷的木板、挖沙的鐵锨、拉車的鋼絲繩、宿營的帳篷、食物和水、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很是實用。

那個讓我心動的女人并沒有和我同車，上車的時候，她本來也是朝這輛車走的，可看到我拉開車門，朝她做出請的手勢，她身子一扭，奔第二輛車去了。我沒看真，似乎她還給了我一個白眼。

這沒什么，她的拒絕只能讓我對她的興趣更濃、信心更足。

沿著國道一路向東，10點鐘的樣子，我們便趕到了老王的七角井驛站。

和老王熱乎乎地聊了一會，本來，我以為她也會過來，和老王打招呼說幾句話，見她一直不過來，剛開始我還擔(dān)心她是因為我在場才不來的，所以我便退到了一旁，遠(yuǎn)遠(yuǎn)地站到一塊寫有“七角井驛站”字樣的木牌子下，等了很久，還是沒見她去跟老王打招呼，這才相信，她跟老王確實沒什么關(guān)系。

我點起一根煙，悠悠抽著，裊裊升起的青煙讓我心情越發(fā)輕飄。

有的上廁所，有的喝水，有的伸懶腰吃零食，休整了大概半個小時，我們一行又出發(fā)了，下了國道順著一條土路轉(zhuǎn)向南行。

走出十幾公里，土路也沒了，車隊沿著戈壁上重重疊疊的車轍繼續(xù)前行。按照胡子的說法，我們現(xiàn)在走的正是古絲綢之路的故道，早在漢朝時，七角井已成為絲綢之路上的一個重要驛站，唐時曾在這一帶設(shè)立了一個名叫赤亭的守捉（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邊防哨卡），邊塞詩人岑參路過此地，還留下了“赤亭多飄風(fēng)，鼓怒不可當(dāng)”的詩句。

車隊穿過一條干涸的古河床，再向前幾分鐘，鎖陽灘已近在眼前。這個地名據(jù)說最早是老王喊出來的，大家都沒什么意見，慢慢就傳開了。鎖陽是一味中藥，功能主要是補腎壯陽，寄生在一種耐旱耐鹽名叫白刺的植物上。白刺在戈壁灘并不罕見，但像鎖陽灘這樣綿延幾平方公里卻很難得。

眼下已進(jìn)五月，到了鎖陽生長的時候。和去年這個季節(jié)來時一樣，胡子把車開進(jìn)鎖陽灘外圍，停下車，笑著招呼我，“走，咱們挖點鎖陽去，給你壯壯陽?！?/p>

我依言下車，胡子從車斗里拽出個大編織袋遞給我，又取了把鐵锨。這時，另外兩輛車上的人也都下了車朝我們走來。胡子揮著手，“你們自己休息，我們?nèi)ネ谛╂i陽，晚上燉羊肉吃。”一邊喊一邊自顧朝前走。

胡子喊完，好幾個人停下腳步，開始原地活動；還有幾個人仍在走，卻另辟了道路；繼續(xù)跟在我們身后的，只剩4個人。我注意到，她也跟了過來。

走了幾步，我一眼看見，左邊的一叢白刺下，平整的沙地上，突兀地拱出一個三四公分高紫紅色的橢圓小球。正要開口，胡子已經(jīng)喊開了，“這有！”喊完緊走幾步，朝右邊拐去。

我看了一眼路左邊我發(fā)現(xiàn)的那株鎖陽，想了想，還是朝胡子追了過去。

胡子弓腿彎腰，兩锨便在沙地上鏟出一個深坑，挨著坑的，是一個紫紅色柱狀物。這株鎖陽顯然比我剛看到的那株要大得多。

坑挖好，胡子扔下鐵锨，蹲到那株鎖陽旁邊，雙手刨起沙來，很快，一株足有40幾公分長的鎖陽便完整地傳遞到了我手里。

“這玩意好，男的吃了女的受不了，女的吃了男的受不了，男的女的都吃了床受不了。”跟著我們的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男人上前一步，從我手里取過那株鎖陽，舉到兩腿之間，開起了玩笑。

另兩男看著他手里形狀酷似一個超大男性生殖器的鎖陽，臉上也露出了神情古怪的笑。

她步履慌亂地往后連退了兩步，掉頭離去，雖然戴著口罩，有墨鏡遮擋，可我卻能想象，此刻她那張緋紅的臉。

沒花多少時間，我們就挖出了15株鎖陽，裝了半編織袋。前面是胡子挖，后來那三個男人也都上了手，說要體驗體驗。我注意到，胡子挖鎖陽是很有講究的，太小的他不要，而且每株挖完，都要把沙子推回去，把坑重新填平。

“這還有，不再多挖點？這玩意可值錢了?！币姾訙?zhǔn)備收工，瘦高個男人問他。

“這就夠了，咱們12個人，3株晚上煮肉吃，剩下的一人一株帶回去泡酒，也算是個紀(jì)念，可以了，人不能太貪心?！焙恿嘀F锨大步往回走，似乎連一分鐘都不愿多留。

瘦高個男人站在原地?fù)u了搖頭，一臉可惜，見胡子走遠(yuǎn)，才匆匆舉步跟上。

車隊重新啟程，沿著蒼茫的戈壁顛簸著繼續(xù)南行，又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一馬平川似乎可以一眼看到天邊的戈壁灘上，突兀地就現(xiàn)出一個深谷。

身在新疆，早已習(xí)慣了戈壁，平時在城郊看到的戈壁，鋪著一地的碎沙礫石，一覽無余的只是荒涼，色彩單調(diào)乏味、地勢平坦很少起伏同樣讓人覺得單調(diào)乏味，如果不參加戶外，我根本不知道，戈壁之中竟然還有那么多的美景。

就比如我們眼前這個面積無邊闊大的深谷，胡子叫它天坑。

車隊沿著一條似乎沒有盡頭的緩坡不斷下行，漸漸地，地上的石子越來越少，沙子越來越多，我們開始進(jìn)入24公里沙梁地段。

先是平緩的沙丘，偶現(xiàn)鼓起的沙包，然后是高高隆起的沙梁。眼前沒有路，或者說路就在車輪子底下，遇見沙丘沙包碾過去，前面是十幾米高坡度達(dá)七八十度的沙梁也得碾過去，千萬不能停，一停車就會陷進(jìn)沙里。

這是最考驗駕駛員技術(shù)的時候。胡子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嚴(yán)肅，雙手緊緊把著方向盤，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喘了。按他的說法：上沙梁時要加快速度往上狠沖；下沙梁時同樣不能減速，切記不能踩剎車，而要穩(wěn)住車緩緩下沖。

我第一次坐著胡子的車，從十幾米高的陡峭沙梁往下沖的時候，眼見著車似乎是在徑直往下墜，黃沙撲面而來，看得我心驚膽戰(zhàn)，不由自主就抱住了前面的座椅。而坐在胡子邊上一個離異少婦更是夸張，一邊閉眼發(fā)出一聲直刺云霄的尖叫，一邊伸手去抓胡子的胳膊。到宿營地一看，胡子的胳膊都青了。

據(jù)我所知，很多素不相識的男女，就是在這段路上一下子拉近了距離。

沙丘沙包沙梁連綿不絕，我們的車就像一條蛇在其間游走。似乎走乏了，車終于停在了一個背風(fēng)的沙坡下。

有戈壁玉、托帕石、泥石可撿的玉石灘到了。

我們晚上的宿營地也在這里。當(dāng)然，如果有誰不愿體驗住在荒郊野外的感覺，給胡子說明，多出些錢，胡子也可以把人送回老王的驛站，他那的雙人間，一個床位一晚上只要50塊，并不貴。

十個月前，我輾轉(zhuǎn)得知了前妻再婚的消息。也就是說，和我離婚不過一年，她就把自己又嫁掉了。

那一刻，我的心情無比失落。

不管怎么說，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也是迄今為止，我唯一愛過的一個女人，這輩子，只要我還留著一口氣，就不可能忘掉她，哪怕，全世界60億人，傷我傷得最深的也是她。

讓我奇怪的是，這次，她選擇的對象是一個體育老師。而我，原本以為，她會找一個位比我高、權(quán)比我重或是錢比我多上進(jìn)心十足的成功男士。經(jīng)打聽，那個體育老師比我小四歲，比她小一歲；三年前，他就離了婚，還拖著個5歲的小男孩；至于金錢、事業(yè)什么的，全都談不上，在很多人看來，他的條件遠(yuǎn)不如我。

很多人為她惋惜，不知她怎么就昏了頭。

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偶然撞見他們。

我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比我高大、比我壯實，胸前肌肉鼓鼓囊囊的，胳膊有我的一根半粗，和她說話時頤指氣使聲音粗豪，一副當(dāng)家做主的模樣；我發(fā)現(xiàn)，以前妝容極淡的她現(xiàn)在化上了濃艷的妝，和我在外面從不親昵的她不光用胳膊緊緊地圈著他的腰，連臉也貼在了他厚實的胸肌上，很有點小鳥依人的勢子。

那一刻，我呆住了，不明白在我面前始終強勢的她怎么也有如此溫柔的另一面。后來，經(jīng)歷多了，我才醒悟：女人和女人，單看外表，有的好看些，有些丑怪些，其實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可當(dāng)你深入接觸了，就會知道其間的巨大差異，在有的女人面前，你是蟲；可還有一些女人，能讓你變成龍；男人和男人也一樣，就比如同樣一個她，被我養(yǎng)成了母老虎，卻被他馴成了波斯貓。

也是在那一刻，我腦子里靈光一閃，忽然知道了那個體育老師到底比我強在哪。“如今這社會，風(fēng)騷漂亮的女人遍地都是，強壯雄健的男人卻成了稀缺品。你要好好鍛煉身體?！边@是胡子的原話，我得承認(rèn)，他說的對。

說起來，我還應(yīng)該感謝她，她沒有直接說我不行、滿足不了她而是費盡心思找了我不思進(jìn)取之類理由跟我離婚，已經(jīng)算是很仁慈了。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燒，體內(nèi)似乎有巖漿在翻涌，亟待噴泄，像是要證明，我也很強。

那之前，在“石友”戶外微信群群友特別是女性群友眼里，我是一個不解風(fēng)情木訥的好人；而那之后，我變了，只要是一個單身女人、稍有姿色，我都會腆著臉主動上前，給她幫忙、向她示好求歡。我覺得這沒什么不好，既然我們都是孤家寡人，只要郎有情、妾有意，你情我愿相互勾兌勾兌，誰都沒有權(quán)力來指責(zé)。胡子也不會干涉。

當(dāng)然，如果那位女士對我確實沒興趣，明言拒絕，我也不會繼續(xù)糾纏，更不會嘗試使用暴力。總的來講，胡子除了是一個合格的群主，也是一個稱職的領(lǐng)隊，很有職業(yè)道德，能夠盡心維護(hù)每個驢友的利益，我不會也不敢壞他的規(guī)矩，用他的話講，那是砸他的飯碗。我能想象，如果惹惱了他，某次出行時，他可以不用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地把我故意丟在戈壁荒野，讓我死于一次意外。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嘗到了甜頭，而且成功率越來越高，原因我也分析過：一則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單身女人很需要男人的撫慰和一個溫暖的懷抱；二則是面對天威莫測的大自然，渺小的人類需要抱團(tuán)取暖。

我發(fā)現(xiàn)，大自然比黃段子更容易拉近男女之間的距離，如果身在大自然再講幾個黃段子會更有效；或者也可以說，荒郊野嶺和城市相比，更容易讓人暴露出人性中本能的那一面。

這時我才算明白，一年半前看到的那段話，“融入大自然、鍛煉身體、結(jié)緣各種奇石”后面那個“另外”的含義，尤其是那個省略號，真的是意味深長……

當(dāng)然，和胡子相比，我這點收獲又完全不值一提。也奇怪，從沒見這家伙主動撩撥過哪個女人，可那些女人，卻一個個心甘情愿地往他帳篷里鉆，既不在乎他的呼嚕，也不嫌棄他的腳臭，真是讓人羨慕嫉妒再加上恨。

經(jīng)歷了這些，我有一個越發(fā)深切的感受，我想奉勸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你們一定要守衛(wèi)好自己的身體，必須讓它強??！

抵達(dá)玉石灘后，驢友們聚在一起，開始吃自帶的午餐。

按群規(guī)，驢友們的飲食都得自己準(zhǔn)備，晚飯時，胡子能給大家提供一碗鮮香的羊肉湯，已經(jīng)值得大家“山呼萬歲”了。和飲食相同的還有帳篷，也得自己備，如果誰沒帶帳篷，又不想睡車?yán)?，還不愿多花錢去老王的驛站，那就只能跟人協(xié)商“混賬”了。

簡單的午餐吃罷，取了足夠的水、拎上胡子準(zhǔn)備的裝石頭的編織袋，大家開始分散行動，尋找屬于自己的石緣。

很快，除了她，其他人都從我眼前消失了。

我是有意跟著她的。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只要她不攆，我就一直跟著。其實，就算她攆，我也滿可以繼續(xù)跟著的，畢竟這戈壁灘可不是她一個人的，只是，我的臉皮還沒厚到那種程度。

剛才大家出發(fā)前，我看胡子曾把她叫到一邊，說了好久。我知道，他說的主要是在野外需要注意的事項，比如這一塊活動區(qū)域有多大、迷路了該怎么辦之類。幾乎每來一個新人，他都會這么交代。最后一般他還會問，需不需要他跟著？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搖頭，然后一個人離開，我總算放了心。

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距我不遠(yuǎn)的她不時會停下腳，蹲下身子，從地上摳起塊石頭扔進(jìn)編織袋。這是新人的通病，看什么都覺得好，殊不知，找一天，能找到一塊稍好點的石頭就算不虛此行了。

走到一個沙丘前，她轉(zhuǎn)過身，拎著編織袋站定。

“怎么樣？找到你想要的泥石了嗎？”走到她對面，我注意到，她的眼鏡上映著湛藍(lán)的天、潔白的云，顯得無比美好。

“倒是撿了幾塊，不過還沒遇到我真正喜歡的?！彼穆曇翕筲蟮?，似乎興致不高。

“那你真正喜歡的是什么樣的泥石？”我誠心誠意地問。我想幫她、討好她。

“至少10公分長，4公分寬，上面必須要有花紋的?！彼蜒坨R摘到手里，露出兩彎柳葉眉和一雙好看的杏眼，看著我，口罩上那只暗金色的蝴蝶這時也瞪大了眼睛。

我愣了一下，雖然戈壁灘上泥石很多，但個頭都很小，像她說的那種規(guī)格還帶花紋的泥石并不常見?！熬退隳阏f的那種泥石，一塊也賣不出100塊。”我的聲音有些躁，同時也納悶，她怎么就不明白？什么東西都是要看內(nèi)涵的，內(nèi)涵材質(zhì)不行，大有什么用，外表再漂亮又有什么用？人其實也是這樣。

話說完，我從褲口袋摸出一塊有三四歲小孩拳頭大小外表油潤的石頭，“你看這塊戈壁玉，像不像只兔子？玉質(zhì)也好，以前有人出兩千，我都沒賣。送給你了?！?/p>

“平白無故送我這東西，你有什么企圖？”蝴蝶肯定注意到了我手里的兔子，但明顯不感興趣，沒有一點要往我手掌飛的意思。

我沒想到她會問得這么直接，只好尷尬地沖她笑，“認(rèn)識認(rèn)識，交個朋友唄?！?/p>

“我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雖然我的婚姻很失敗，可我依然相信愛情，相信自已一定能夠找到一個忠實于家庭忠實于自己伴侶的好男人。胡子剛還使勁夸你是個好人，內(nèi)秀、有才，可我怎么發(fā)現(xiàn)，你不太像個好人??？”她看著我認(rèn)真地說著，說完氣沖沖地拎著編織袋轉(zhuǎn)身就走。

我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從我視野里消失，心底浮起一絲欣喜。

她不知道，今天從頭到尾，既是我對她的試探，也是我對她的考驗，對她，我本抱著很大的期許。

事情還得從周三說起，那天下午，前妻忽然來電話，約我下班在一家西餐廳見面，要和我談姍姍的事。

一見面，我便發(fā)現(xiàn)，她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臉色也不好，眼袋明顯，眼角也添了些許細(xì)密的皺紋。

以前和我在一起時，她就是家里的女王，什么事都是她做主，包括錢。甚至直到和我離婚的那一天，她依然臉色紅潤、皮膚光澤緊繃、眼角找不出一絲皺紋，光看背影，說是十八九歲也有人信。那時候的她也化妝，但妝總是很淡，不像現(xiàn)在，妝濃濃的也無法掩去臉上的疲憊和眉宇間的憂思。

容顏神態(tài)還在其次，更大的變化源自她的身體，和我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感覺她的身體都是緊湊的；可再婚這才多久，感覺她的人便變得松垮了。她這個樣子，讓我不由自主想起離我家不遠(yuǎn)的一條柏油馬路，以前那條路上走的都是小車，開通四五年仍很平整；去年八月，不知怎么大貨車也出現(xiàn)了，最長的足有十幾米，不過幾個月工夫，路就被壓得全是大大小小的坑，整個的壞掉了。

還好，那天聽著舒緩的音樂，吃著牛排、喝著濃香的咖啡，我們的談話進(jìn)行得很是順利，氣氛也蠻融洽。沒辦法，“父親的責(zé)任”這頂大帽子抓在她手上，朝我扣過來，我不敢躲，就算想躲也躲不掉。

經(jīng)過協(xié)商，我們初步達(dá)成一致，為了姍姍能夠得到更多的父愛，我可以陪姍姍的時間，由一個月一天增加到兩天。

本來，我還沒把這事太當(dāng)回事，直到周四晚上又接到一個電話，手機顯示的是姍姍外婆的手機號，平心而論，那個瘦瘦小小一臉皺紋的老太太對我一直不錯，所以我直接接通了。

“爸，這陣媽老提到你，干脆你們和好吧！”說話的是姍姍，聲音不大、語氣嚴(yán)肅而隱秘。她一開口，我腦海中頓時現(xiàn)出，一幕她偷偷鉆進(jìn)外婆家一個沒人的房間，縮在一角，悄悄給我打電話的場景。

待她話說完，我卻是渾身一激靈，又想到了昨晚前妻和我的見面，似乎嗅到了一絲危險，有一種陰謀的味道。

通過姍姍的講述，我才知道，那個體育老師為人粗暴，擅長并且喜歡用拳頭維護(hù)自己的權(quán)威，一言不合就要上手，達(dá)不到目的還會動用皮帶等輔助器具，實捱了幾次打，前妻再一次選擇了離婚。

姍姍告訴我，后爸和媽白天打得還少些，更多的是晚上，好多個夜晚她睡不著，都能聽到媽壓抑著的痛苦的求饒聲；還有幾次，則純粹是被他們打架吵醒的。

我得承認(rèn)，我并不是什么寬宏大量的好人，因為姍姍的話竟無端地讓我開心起來。雖然我聽出了姍姍語氣中發(fā)自內(nèi)心的期待、渴望，可我知道，哪怕破鏡真的能夠重圓，我也絕不可能和前妻復(fù)婚。別的不說，就沖她讓母親為我操了那么多的心，抱著病體到醫(yī)院到我家照顧了我整整兩個月，我也不可能再和她一起過日子、睡到同一張床上。

后來，我這樣告訴姍姍，就跟媽媽給她找了個后爸一樣，我也已經(jīng)給她找好了一個后媽，很快就要結(jié)婚。我說，我永遠(yuǎn)永遠(yuǎn)愛她，后媽也會和我一樣愛她。

掛電話時，我聽出了姍姍直刺我耳膜的失望，幾乎是要哭了。

那晚，我久久地?zé)o法入眠，一方面為前妻的再次離婚而幸災(zāi)樂禍、心情大好；一方面則為自己的再婚而謀劃。

我相信，如果胡子知道了我的這個打算，一定會說我傻，“女人嘛，偶爾玩玩弄弄還行，覺得新鮮；可你要是娶一個放到家里，天天看著，那就一個字，煩。”這是胡子的原話，也是他對待女人、婚姻的態(tài)度。可我不一樣，骨子里，我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人，喜歡尋找歸屬感。就好比吃飯，街上那么多飯館，有人喜歡一家一家吃過去，所有美味都嘗遍；而我，覺得哪家好，下次下下次還會一直去。

換句話說，我需要一個老婆。這事本來不急，可現(xiàn)在，我不想讓姍姍覺得我是個騙子。

她是我的第一個目標(biāo)。

如果剛才她輕易就接受了我的禮物，輕易就答應(yīng)和我交往，也許我會很失望；可現(xiàn)在，雖然被拒絕了，我卻很開心。我會繼續(xù)努力，讓她看到我的真心我的好，說不定，以后她還真能成為我老婆。

呆立著思緒萬千的我眼前忽然一亮。

就在她剛剛踩出來的腳印里，沙子里露出個瑩潤光澤花生米大小的黑頭。我壓抑著心頭巨大的喜悅與激動，讓那顆騷動不安的心不至于蹦出胸腔，同時盡力夾緊一股快要滋出來的尿，慢慢蹲下去，輕輕地，一點一點地用手撥開黑頭旁邊的軟沙，露出一塊有我拳頭大質(zhì)地細(xì)膩、表面泛出絲綢般光澤的黑色泥石，看形狀，神似一個坐著的孩子；摸上去，指肚回饋給我的信息是，潤潤的似乎比她的肌膚更加滑膩；石頭上面，還天書般地點綴著一些花紋……

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一塊泥石，這也是迄今為止我撿到的最好的一塊石頭。

我一把抓起那塊泥石，大踏步朝她消失的方向追去。連老天爺都幫我，我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兩年后，我正式把她娶進(jìn)了門，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當(dāng)時，我前前后后已經(jīng)送給了她36塊帶有不同花紋的各色泥石，這些泥石是我走遍荒原撿來的，其中的艱辛難以言表。我的努力終于使她相信，我確實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好人。

我常想，這36塊泥石上那些玄奧難測的復(fù)雜花紋，書寫的或許正是人類的愛情密碼，得到了，你就能收獲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