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花埠（外一篇）

劉 艷

花埠――一個地圖上難以找到的小鎮(zhèn)，這里是媽媽的娘家。如今，花埠已沒什么親人了，姥姥姥爺早已過世，舅舅一家遷居海外，只有姨媽一家還住在這里。

每年清明前，媽都要回到花埠給姥姥掃墓。今年開春，媽的身體不好，破例帶上哥哥和我。哥開車，我給媽做個伴兒。

車子駛上花埠大橋，水聲的呼喚由遠(yuǎn)而進(jìn)。我摁下車窗，料峭的春風(fēng)裹挾著細(xì)小的塵沙撲進(jìn)車?yán)?，臉上忽感微微的刺麻。我探出頭，橋下水勢平緩，河床寬坦，甚至辨不清河水的流向。媽媽也隨我望向車外，淡淡地說：“這里現(xiàn)在竟也熱鬧了，以前橋兩頭荒涼得很。”北岸是個集市，賣菜的、修車的，什么都有。最吸引我眼球的是橋下的大河。天高地迥，觸目空闊而寂寥。水黃，沙黃，草黃，除了漠漠的天穹，渺渺的河水，幾乎看不到春的生機(jī)。遠(yuǎn)遠(yuǎn)的，一脈山屏，蒼黛如影。

我很想停車下來，踩踩蒼黃的枯草，撩撩蒼黃的河水。哺育了媽媽的河水啊，名副其實的母親河。我不是過客，我是歸人。

車?yán)?，我挽著媽媽的手臂問：“你離家這么多年，怎么從沒說起過鄉(xiāng)思鄉(xiāng)愁之類的話？”

“什么鄉(xiāng)思鄉(xiāng)愁。女人是菜籽命，風(fēng)把你吹到哪兒，你就得在哪兒生根發(fā)芽?！币痪湓挵盐衣o邊際的情思收攏。

此行心心念念的是素未謀面的表妹京虹，四姻九戚中，見過的都說我們倆就像親姊妹。這樣想著，倒有些近鄉(xiāng)情怯了。

姨媽身體硬朗得很，脾氣還是那樣急火火的，快人快語。大表哥一臉溫厚的微笑，反復(fù)念叨著我的小名和學(xué)名，說我跟小時候?qū)Σ簧咸杻毫怂频?。我四下打量，尋找表妹的身影。倒是妹夫先露面兒了，互相問過好之后，才知表妹在廚房幫廚。

我走進(jìn)廚房，三四個女子中，我一眼認(rèn)出表妹，隨即驚詫于血緣的神奇。京虹和我真的好像，不止模樣，神情亦相似。她一頭順順長長的齊腰黑發(fā)，腰身瘦掐掐的，誰看得出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停下手里的活兒，拉著我的手來到院里，上下打量說：“都說我們很像，真的么，我有你這么年輕嗎？”聲音輕晰晰的，口音中帶有媽媽偶爾流露出的些許方言，越發(fā)令我覺得親切。我緊拉著她手說：“你小我三歲呢，怎么倒說我年輕了？你這么標(biāo)致，說我們相像，我還不敢承受呢。” 很想送她件小東西，哪怕是自己平素戴的用的，偏巧那日身上什么也沒有。只左腕上一只表，是去年哥剛送我的生日禮物，不便轉(zhuǎn)贈。再見又待何年何月何日了？十分懊喪。聽姨媽說，表妹夫官癮甚大，仕途上偶有不順，回家就找茬兒責(zé)打京虹。我驚惱得說不出話來。

表哥家的大兒子政珉已成了大小伙子，不再是小時候在床上扮孫悟空翻跟斗的胖墩兒。晚飯時，他就坐我旁邊，盛飯、挾菜，體體貼貼地照顧著我這個小姑，懂事周到。

要走了，姨媽硬塞給我一個大大的紅包，我推拒著說什么也不肯要。姨媽好大力，摁著我的手不松，我急得淚在眼圈兒里打轉(zhuǎn)，說：“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這么些年也沒能在跟前兒孝敬您，怎么能反倒讓您破費？”姨媽搖頭不聽，扯著我的衣兜兒不放手。我求助的眼神投向身邊高出我半個頭的侄子政珉，政珉會意，他拉過姨媽的胳膊說：“奶奶，看你都快把小姑弄哭了！別拽了，再拽把小姑衣服拽壞了。”我噙著淚，又笑了。

很少這樣一大家子人，其樂融融，語笑晏晏地在一起。所謂遺世獨立，敵不過骨肉親情。想是每個離群索居的人，深心里總還是向往溫暖的。

歲月深處

現(xiàn)下流行每日一萬步，我本不是個特別追趕潮流的人，飯后遛彎也不是去小城人們趨之若鶩的沿河兩岸，雖然那兒的波光槳影煞是好看，每每在朋友圈里曝光度居高不下。

我遛彎的路線說出來有些怪異，出了小區(qū)門往右，經(jīng)由一巷穿出，一巷是條小巷，記得某年帶一位友人走這條巷子時，他脫口而出戴望舒的《雨巷》。一巷的南端盡頭，可見燈火通明的高樓，車如流水的二環(huán)路，橫穿了二環(huán)路，步入電業(yè)小區(qū)的北門，在電業(yè)小區(qū)里彎彎繞繞，一路黑燈瞎火，沒有月亮的夜里偶爾會被腳下的磚頭絆上那么一下，不時有脾氣暴躁的女人呵斥自家老公，總是那么一兩家的女人在發(fā)脾氣，男的有時也發(fā)出幾聲不抵事的嘟囔。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電業(yè)小區(qū)，既是熱鬧的躍進(jìn)路了，這幾條路，都不是我意欲逗留的區(qū)域。橫穿躍進(jìn)路后，從逼仄的二中夾道（夾道里最大的住戶姓殷，最早叫老殷夾道，殷家許是早就搬走了，無人提起，也許早被世人遺忘，因其東側(cè)毗鄰二中，現(xiàn)在人稱二中夾道）穿過去，就到了我幼年生活過的街巷。我的腳步不再是一徑地快走，不自禁地放輕放慢。我四下環(huán)顧著，卻又不想被舊街坊認(rèn)出，把孑孓的腳步往路燈的陰影處躲。每當(dāng)有老人認(rèn)出我，總會說：喲，這不是誰誰的女兒嗎？小時候的模樣還沒變……

他們不知道，女兒這個身份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再屬于我了。父母不在了，我的生命中空出一大段缺口，沒有什么可以填補(bǔ)，或許，也不需要再填補(bǔ)了。

偶有一陣臘梅的清香撲鼻而來，站定了環(huán)顧四周，辨別梅香的來處，幽暗中卻是尋它不著。眼前雖沒有，意象里是有一株的，遒樸的枝干上密密匝匝的梅朵兒，蠟質(zhì)似的黃色花瓣，清香繞鼻。

間或有滋滋啦啦的炒菜聲，蔥花、蒜苗熗鍋的香味兒和著咸白菜的香味兒不知打哪家的窗棱飄出，走在這煙火人間的街上人很舒暢，所有的感官都欣然打開，好像回到了幼年時。

那家做糕點的外地小夫妻，父親愛吃他家的手工桃酥，上邊灑有噴香的白芝麻、黑芝麻，酥香脆甜。這對小夫妻每年都返鄉(xiāng)過年，過年那幾天是不開門的，父親總是讓我提前多買一些，常年相伴的小吃食，斷了幾天還真不習(xí)慣。離他家店鋪還有老遠(yuǎn)，就能聞到溫?zé)岬奶鹣?，這甜香讓我想起父親桌上的那包桃酥。父親不再了，我再也沒有來買過桃酥。路過這兒，若逢案上正擺有剛做好的桃酥，我目光游移，想看又不敢看，連正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這是街道，是市井，是城市的毛細(xì)血管。

這里沒有商家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聲，沒有變化莫測的霓虹閃爍，這里連路燈都是寥落的昏黃的，甚或有些慘淡。來得次數(shù)多了，哪一盞壞了，忽明忽暗亦或不亮了，不幾日又修好了，我也是知道的，因這一束昏黃照在臉上是有溫度的。

居民們的院角多種有樹，有高大筆直的水杉和香樟，也有一些花樹、果樹，它們散發(fā)著植物特有的自然清香，是光禿禿的水泥大道上聞不到的。月色好的夜晚，月光從水杉、香樟的樹冠透下來，疏影一地，特別好看。

前邊是座老教堂，這些年規(guī)模愈發(fā)高大上了。學(xué)生時代，星期天的早晨想睡個懶覺，賴會兒床，每每能隱約聽到教堂唱詩班的歌聲，穿過清早的薄霧，穿過幾條曲曲彎彎的小街，直達(dá)我惺忪的耳膜。那些年也沒聽清唱的什么，旋律卻是記住了。

因了周遭高樓大廈的遮擋，這里白天的陽光不甚太好，外邊已完全沒有任何雪跡了，這里卻路面洇濕，化雪的聲音簌簌、滴答，有的住戶門前放有小鐵皮桶，雪水滴落桶里發(fā)出“咚咚”的脆響，寂夜里十分好聽。

散養(yǎng)的貓兒狗兒們有時會尾隨我的腳步，一路相跟，待我扭過頭喚它們時，它們又自顧掉頭而去了。

抬眼可見醫(yī)技樓頂上的霓虹燈，我就要走出這爿街巷了。前邊是一家門臉小小的理發(fā)店，我曾扶母親到這里最后一次剪發(fā)。理發(fā)店門口的三級臺階，那天，母親上得很吃力。每次到這個店里來剪發(fā)，母親都會十分關(guān)切地詢問女店主的生活近況，同情她被嗜賭的丈夫拋棄，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打理小店，時時處處掣肘不易。最后的那次理發(fā)，母親依舊和理發(fā)師大姐有一句無一句地閑話家常，依舊為她的際遇唏噓。我坐在旁邊，靜靜聽著，一言未發(fā)。記得那天，母親剪落的頭發(fā)大半還是烏黑的。此時的小理發(fā)店已早早關(guān)門打烊，窗內(nèi)燈光柔和，有學(xué)生在背誦劉禹錫的“石頭城”：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在城市擴(kuò)建改造的步伐中，這幾條僻靜街巷也將面臨拆遷，彼時這里會成為什么樣子無法預(yù)知，也許舊貌換新顏，什么痕跡都無從留下。我突然很想折墜在這歲月深處，連同少年歡洽的時光和青年溫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