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姝
1988年,凌力的《少年天子》獲得了第三屆茅盾文學獎。作為當代歷史小說中的一部重要作品,它標志著從農民起義到帝王將相的歷史敘事轉換,也應和著改革時代的巨變,通過文化沖突的多重反思與深刻的歷史理性思辨?zhèn)鬟_了“盛世”期待。這部長篇歷史小說在長篇史詩的架構中,以充滿歷史感的民間小歷史開啟了諸多歷史原型模式,影響了當代歷史小說的發(fā)展。
從《星星草》到《少年天子》,凌力在歷史小說領域的探索漸趨自覺,完成了當代歷史小說從農民起義到帝王敘事的轉向。在《少年天子》之前,當代歷史小說大多以《李自成》為圭臬,為了論述“全部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這一重要論斷,為農民起義翻案,“對待舊時代地主階級史學家對于農民起義的歪曲、誣蔑,必須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還其本來面目,肯定其正義的正確的一面”,由此借古喻今、古為今用地完成對階級斗爭理論的圖解。毛澤東認為,“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這種農民的階級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zhàn)爭,才是歷史發(fā)展的真正動力”。因而他鼓勵并支持姚雪垠寫作《李自成》。在《李自成》的影響下,除了《星星草》,同時期還涌現(xiàn)了一大批描寫農民起義的歷史小說,如蔣和森《風蕭蕭》,楊書案的《九月菊》,鮑昌的《庚子風云》,顧汶光的《大渡魂》,顧汶光、顧樸光的《天國恨》等。這些小說“借農民起義對中國封建社會進行全景式素描,試圖表現(xiàn)歷史的本質力量,反映歷史的本質規(guī)律,從而完成作家以史為鑒的文學訴求”。但是,對農民起義的文學書寫由于受制于階級斗爭學說,不得不在封建統(tǒng)治者與農民起義領袖之間人為地建立了一個“二元對立”的正邪模式,美化起義領袖,丑化封建統(tǒng)治者,對封建社會及其歷史文化的反思也就很難進一步深入。而這些歷史作品所總結的“本質”“規(guī)律”,必然也成為被質疑的對象。
凌力寫作《星星草》時,她的老師、著名清史學家戴逸曾對她說:“如果你能把這次農民起義的失敗寫清楚,你的作品就成功了?!笔聦嵣希枇]有辦法寫清楚農民起義失敗的原因,她自省是因為“長期存在的極‘左’思潮,文藝創(chuàng)作上‘高、大、全’的中華民族主義創(chuàng)作觀念和方法”。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在階級斗爭理論的影響下,作家們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都會將農民起義領袖理想化,而不敢深入反思一代又一代治亂循環(huán)的根本原因。更進一步而言,歷史小說不同于歷史,是不是一定要如戴逸所言,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甚至當史學界也在反思“以史為鏡”,越來越重視史料的原生態(tài)呈現(xiàn)時,歷史小說還怎么能繼續(xù)奉行“以史為鑒”?事實上,凌力寫作《星星草》時,雖然也受到“李自成模式”的影響,但更“主要是被逆境、被不公所激憤而起的,理論問題想得不多”,是“心靈中要獻給昨天和今天的人民英雄的花環(huán)”,因而《星星草》更多地還是對歷史悲劇的情感宣泄,而非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從《星星草》到《少年天子》,凌力自覺完成了歷史小說以寫人為中心的轉換。“《星星草》有歷史感強的特點,卻缺少性格突出、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渡倌晏熳印穮s是以寫人為中心的”。
歷史小說還原到文學的層面,確立寫人為中心的法則,首先是寫什么人的問題。如果說《星星草》是凌力感憤于歷史悲劇的結果,那么,《少年天子》則是對歷史人物的自覺尋找。從農民起義轉向帝王敘事,是凌力檢索史料,被史料感動的結果。她在細數(shù)中國歷史上五百五十九個皇帝之后,發(fā)現(xiàn)“在十六世紀末到十八世紀中后期,奇跡出現(xiàn)了:一連串的明星在中國歷史的暗夜中熠熠閃光”。這一連串明星的核心是康熙,“他繼承了其父順治皇帝乃至其祖父皇太極、其曾祖父努爾哈赤的雄心壯志和創(chuàng)業(yè)精神,又為其子雍正、其孫乾隆奠定了國基,鋪平了道路”,由此開啟了“中國封建社會歷史上的第三個黃金時代”。凌力大膽肯定“康熙作為大清皇帝所具有的決定性的作用”,因而在前述的寫作計劃中,“百年輝煌”系列最初的寫作對象就是康熙。凌力不僅突破了寫什么人的問題,從而實現(xiàn)了從農民起義到帝王敘事的轉向,同時更是對舊有階級斗爭推動歷史前進的模式的反撥。承認帝王、特別是有作為的帝王,在歷史過程中起到更具“決定性的作用”,亦是新人文主義歷史觀的開啟。“普遍拋棄了原來奉為圭臬的《李自成》創(chuàng)作模式,致力用人文主義來消解或取代傳統(tǒng)經典歷史小說所循守的那種‘一切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敘事框架,那種稱之為‘本質’和‘規(guī)律’的東西。”
如果細剖為什么寫作對象發(fā)生了轉移,“少年天子”又如何從康熙變成了順治的過程,就可以看出凌力對“文學是人學”更為深入的體悟。在檢索史料、體悟史料并進行寫作的過程中,凌力進一步理解到應當寫怎樣的人的問題。否則,僅僅從農民起義到帝王的對象轉換,依然改變不了人物充當“歷史規(guī)律的不自覺的工具,成為‘合力’的象征,歷史本質精神的承擔者”,“作為歷史主體的人卻變成了某種消極的,被動的恪守‘規(guī)律’的工具”的反映論模式。凌力是被順治皇帝的“獨特命運所吸引,被他那深拒固閉的傳統(tǒng)意識壓制不住的人性光華所感動”,“《少年天子》中的福臨、莊太后等人,像是我自認為深深同情和理解的朋友”。當歷史小說不再是為了展現(xiàn)某種歷史觀念,總結歷史規(guī)律,而是為“命運”所吸引,著力刻畫“人性”時,歷史小說才從歷史的理論圖解或通俗演義中解脫出來,成為文學本身。圍繞著少年天子福臨的一系列命運悲劇才成為激蕩人心,令人感喟不已的“人”的悲劇。他致力改革,卻遭到守舊滿清上層貴族的抵制;他傾慕漢文化,卻不得不在皇族權貴與漢族士人之間猶豫徘徊;他愛戀烏云珠,卻成為眾矢之的,他與烏云珠的幼子遇害,烏云珠也在獨力難支中早逝;連他最信賴的母親、他的政治同盟——莊太后也在他死后篡改了他的遺詔,“罪己詔”使他的改革付諸東流?!渡倌晏熳印肥恰鞍倌贻x煌”系列的第一部作品,卻是明亡清興時序中的中間部分,順治帝福臨承擔著“無中生有、從艱難困苦中開創(chuàng)新局面”的重負,而他一生的努力最終煙消云散,較之實現(xiàn)了文治武功的康熙皇帝,更具有悲劇性。
這位被父親皇太極、兒子康熙皇帝更耀目的光環(huán)所掩蓋了的順治皇帝,歷史給他的面目是模糊不清的。他年少登基,在攝政王多爾袞的籠罩之下,親政后又面臨滿清初入關內舉步維艱的局面,二十四歲就英年早逝。但恰恰是順治帝的歷史悲劇,使他作為一個真實的人的心理悲劇、性格悲劇、精神悲劇具有了更豐富的層面和更多元的價值意蘊?!渡倌晏熳印吩谙∩俚氖妨现兄厮芰烁ER作為一個“人”的形象。在福臨與方方面面力量的悲壯搏殺過程中,小說展現(xiàn)了這個既敏感又脆弱,既多情又狂暴,既自卑又自大的少年天子的多重人格。正如黑格爾所說的:“人格的偉大和剛強只有借矛盾對立的偉大和剛強才能衡量出來,心靈從這對立矛盾中掙扎出來,才使自己回到統(tǒng)一;環(huán)境的互相沖突愈眾多、愈艱巨,矛盾的破壞力愈大而心靈仍能堅持自己的性格,也就愈顯出主體性格的深厚和堅強?!边@個渾身上下都是缺點的少年天子,身在高位卻無力回天,手握皇權卻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把握,在無數(shù)次的嚴酷打擊之下,在深刻的精神痛苦之中,削發(fā)出家,早早病逝。小說“深掘歷史悲劇背后人物內在的道德與人性、信仰與生命、理智與情感的劇烈沖突,使我們仿佛親臨那個靈魂廝殺搏擊的慘烈場景”。這樣的順治皇帝,這樣的帝王敘事,沒有簡單地回到為帝王將相歌功頌德的老套中,而是通過順治皇帝的命運、奮斗和成敗,“力圖反映出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基本面貌和特征”。寫皇帝不寫天命神聰,不寫文治武功,而是寫一個失敗的皇帝,“把‘神’還原為‘人’”。與二月河、唐浩明相比,凌力很少寫帝王將相授命于天的種種“神跡”“野史”,卻更擅長寫皇帝真摯的愛情。她“感悟到寫人不僅僅是展示人的行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由不同的人的群體連接起來的社會,而是把自己深深地沉浸在對象主體的情感世界中,在心與心與情與夢的化合中來提純歷史生活,從而呈現(xiàn)出一種超凡的人性魅力和詩化的人生哲學”,從而“將歷史轉化為活生生的心史和情史”。她在“一切都要圍繞寫人這個中心”的法則指導下創(chuàng)作,并從“這樣的創(chuàng)作中感受到極大的樂趣”,“抓住人性這一獨特藝術視角,深掘歷史悲劇背后的人物內在精神和心靈悲劇,從而寫出了個體生命、靈魂面臨歷史巨變時的痛苦和撕裂,并以此反映歷史發(fā)展軌跡,發(fā)掘歷來被忽略的深層歷史悲劇”。這樣的悲劇是與《紅樓夢》一脈相承的。
《少年天子》于1984年2月完成初稿,1986年8月完成三稿,在《長篇小說》上發(fā)表之后,于1987年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渡倌晏熳印返膶懽髋c成書過程,恰逢改革開放。從少年康熙變成少年順治的人物選擇,也是對時代需求的回應。評論家常常強調歷史文學的時代選擇,“以寫人為中心就需要把握兩個時代的平衡。一是掌握那一時代思想觀念的特質,二是要使自己筆下的人物,為當今時代的人們所理解和接納,使今天的讀者與昔人獲得心靈上的溝通和意識上的共趨共時”。談到《少年天子》的創(chuàng)作緣起時,凌力也明確表達了歷史選材與時代之間的呼應關系:“處于改革的八十年代,我被立志改革而又步履艱難的順治皇帝的獨特命運所吸引,被他那深拒固閉的傳統(tǒng)意識壓制不住的人性光華所感動,又寫了《少年天子》?!倍鴮⑽窗礆v史時序先后完稿的《傾城傾國》《少年天子》《暮鼓晨鐘》合為“百年輝煌”系列時,凌力也在后兩部小說的總結中進一步強調,“我只是希望,我不僅能寫出輝煌,更能寫出輝煌后面的不輝煌,輝煌中潛在的危機”。“從主題的展現(xiàn)上說,清朝是從明朝手中奪取了江山,明朝為什么亡,清朝為什么興,無論作為史學研究還是傳說故事,都很有價值很有意義,令人感興趣。那么,寫清興而不寫明亡,顯然是寫不清楚的?!睌[脫了歷史小說總結歷史經驗教訓與規(guī)律的舊模式,回到寫人為中心之后,凌力再次表明,她的寫人為中心的歷史小說依然要表現(xiàn)兩個時代——即書寫的歷史時代和書寫歷史的時代,要在兩個時代的呼應中探求歷史的價值與意義。這就意味著,歷史小說在塑造封建時代的帝王時,并不僅僅以人為中心,而要經由這個凝結著社會歷史時代的重要人物,“重詮歷史的價值判斷的意義指向。這也是現(xiàn)實主義的本質規(guī)定之所在,是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根本要旨和難點”。把帝王還原為“人”來寫,但又不是普通的“人”,而是要“站在整個人類文化的視角,來觀照審美世界的長天闊地”。這就要求在承繼舊史詩模式的基礎上,“只有用現(xiàn)代性的思想觀念去照亮題材對象本身蘊含的現(xiàn)代性內涵,才有可能使其歷史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獲取真正現(xiàn)代性的品格,從而能動地參與時代的精神文化消費,成為與時代對話的藝術”。
《少年天子》與改革時代的互動,鮮明地體現(xiàn)在以下兩點:一是文化沖突的重筆描繪,二是歷史理性的多重思辨。小說通過這兩點,完成“百年輝煌”的盛世書寫,傳達改革時代的盛世期待。由于能夠站在世界主義的高度,以現(xiàn)代觀念照亮歷史,《少年天子》中的“盛世”不僅僅簡單的謳歌,而是寫了開辟“盛世”之難之艱,并對“盛世”進行了深刻的歷史反思,由此成為真正的長篇史詩。正如艾略特所闡釋的那樣,“歷史的意識又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xiàn)存性”,“這個歷史的意識是對于永久的意識,也是對于暫時的意識,也是對于永久和暫時的合起來的意識。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成為傳統(tǒng)性的。同時也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最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在時間中的地位,自己和當代的關系”。這樣自覺的歷史意識,也使《少年天子》以及后來的《傾城傾國》《暮鼓晨鐘》,成為歷史小說中的主流文學,獲得認可。
凌力將《少年天子》的長篇結構比喻為一個恒星系統(tǒng):“《少年天子》中寫了幾層人物。不恰當?shù)乇扔?,仿佛是一個復雜的恒星系統(tǒng),數(shù)層行星按自己不同的軌道圍繞著恒星運動。這個恒星,自然是順治帝福臨。圍繞著他,最近的一層,是宮廷中的人,即他的母親莊太后與妻妾子女皇后、董鄂妃、康妃、三阿哥等;第二層是皇親貴族,以岳樂、濟度為代表;第三層是朝廷的滿漢大臣,如傅以漸、陳名夏、湯若望、索尼、鰲拜等;第四層,中下層官吏,有李振鄴、龔鼎孳、蘇爾登、熊賜履、徐元文等人;第五層,是一批漢族士人,呂之悅、陸健、張漢等;第六層,民間百姓,柳同春兄弟、喬家母女姐妹等;還有一層,是蟄伏的故明復辟勢力,朱三太子、白衣道人、喬柏年等。在這個大‘恒星系統(tǒng)’中,同層次人物之間有他們的橫向聯(lián)系;各層之間又有縱向聯(lián)系,輻射式地內指向中心——順治皇帝?!笔聦嵣?,圍繞著這個恒星系統(tǒng)的核心——順治皇帝展開的,正是清初滿漢矛盾與文化沖突。在凌力自己揭示的七個層次中,每個層次都可以分為親滿親漢的二元對立立場,福臨身為滿清皇帝,傾慕漢族文化,學習明朝的制度,力求江山永固,卻沒能認識到這個過渡時代的特點,沒能平衡滿清貴族的力量;莊太后支持福臨,又深知滿漢平衡的重要性。如果說在朝堂,福臨幾乎是單槍匹馬與滿清舊貴族作斗爭,連漢族士人也各自出于自私的考慮而不敢支持皇帝的話;那么在后宮,董鄂妃也是孤軍作戰(zhàn),與康妃、謹貴人等代表的滿族守舊勢力作斗爭。而從皇族大臣到官吏士人,再到民間百姓,滿人大多顢頇守舊,漢人有退守山林的,有銳意進取的,有毫無氣節(jié)的獻媚,更有朱三太子等復辟勢力紐結其中,滿漢文化沖突就在這樣縱橫盤結的恒星系統(tǒng)中得到多層次的展現(xiàn)。更值得注意的是,《少年天子》的滿漢沖突還被置于中西文化交流的世界格局中,這就是小說中的重要人物,被福臨稱為“湯瑪法”的湯若望。湯若望以西文基督教人人平等、上帝博愛的教義與理念,介入這場滿漢文化沖突,并通過影響福臨,一定程度影響了歷史的進程。
選擇福臨這位并不成功的少年天子,凌力更能突破歷史的迷霧,達到歷史理性的多重思辨。對于清朝初期的這次變革,《少年天子》集中筆力所寫的滿漢文化沖突,凌力還有著更深的反思。順治皇帝的漢化政策,當然是為了長治久安,江山永固。他的一系列舉措,如擴內三院為內閣,撤議政使內閣六部直接聽命于皇帝等,均是模仿明制,目的是為了加強皇權。激進的改革連親漢派的安親王岳樂都難以接受,無怪乎引起守舊派簡親王濟度的激烈反抗,以至想發(fā)動政變。但無論是害死皇四子的謹貴人,還是試圖叛亂的濟度,都不是為了個人得失,同樣也是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陰謀敗露之時,他們大義凜然,慨然領罪。而濟度所擔憂的,滿族漢化后會失去尚武剛健的力量,會像漢人一樣靡弱,竟被清末的歷史不幸地證明了。順治帝一心學習的明朝卻是封建文化的集權階段,他想使江山永固的漢化改革最終真的成了葬送滿清政權的導火索?!渡倌晏熳印分袦敉淼挠焉莆鞣?,最終演化為《夢斷關河》中侵略的西方。這一次的文化沖突,不再是民族內部的矛盾,而是東西方兩種文化的根本性沖突。盡管在《少年天子》小說的內部無法容納這些后來的思考,但小說沒有把滿清守舊勢力妖魔化,而是真實地描寫出他們的正義,如濟度之英武、謹貴人之剛毅等,就已經留下了復雜歷史理性思辨的空間。在后來的《暮鼓晨鐘》中,受迫害的神父湯若望也能夠反思被教會迫害的布魯諾,類似這樣的辯證描寫,幾乎振聾發(fā)聵,直抵人心。當大量歷史小說為了謳歌、期待“盛世”,反復強調做皇帝真苦,重構明君圣主模式,并樂此不疲地寫權謀、頌專制時,凌力《少年天子》中展現(xiàn)的歷史反思就顯得尤為清醒:“為了奪取天下,為了亂后求治,為了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必須高度集權;但封建專制達到頂峰,又不可避免地帶來一系列消極的嚴重后果,導致國家和民族生機窒息、政治腐敗、一步步走向衰亡。成敗興亡,在歷史的長河中不過一剎那,仔細探究起來,卻真能令人一唱三嘆?!薄渡倌晏熳印芬簿兔黠@地卓然于其它歷史小說,而能“超越局部的、暫時的正義與非正義,文明與野蠻的判斷,把握住了歷史運行的精神”。
承納這一豐富的文化沖突內涵與復雜的歷史理性思辨的,則是由《少年天子》的恒星系統(tǒng)建構而成的長篇史詩構架。凌力是學導彈出身,在談及她原有的理工背景與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時,她將導彈系統(tǒng)與長篇小說結構做了一個恰當?shù)念惐龋骸按笙到y(tǒng)的復雜構成、和諧完美的變化形態(tài),呈現(xiàn)了一種壯闊的、宏偉的美,一種綜合的美,我非常喜愛它。在文學領域里,可以與之相比的,我覺得似乎只有長篇小說了?!睔v史小說與長篇史詩的結構有著天然的親和力,“長篇創(chuàng)作由于體例宏大,需要滿足宏觀的系統(tǒng)性與完整的過程性要求,它可能特別適合于‘歷史’的創(chuàng)作。也因為長篇創(chuàng)作總是要提供一個相對完整的藝術世界,并和現(xiàn)實生活的世界發(fā)生相互參照的聯(lián)系,歷史生活既拉開了時間的距離,又與我們有著天然血緣的聯(lián)系,它便自然地會成為長篇藝術再創(chuàng)造的良好基礎”。《少年天子》在回到以人為中心的寫作之后,將長篇歷史小說推進到歷史與現(xiàn)實的高度呼應,感性與理性高度融合,歷史規(guī)律及其反思高度辯證的境界,為當代長篇歷史小說設立了標高。
凌力自喻《少年天子》的恒星系統(tǒng),同時還是一個有效組織起歷史真實與歷史虛構的經緯結構。對于歷史小說的真實與虛構之辨,凌力也有著逐漸深入的認識。寫作《星星草》的時候,還受制于《李自成》的影響,認為“歷史小說的骨架經絡應當是史實,血肉自然由虛構來填充豐滿。有人說,正統(tǒng)的中國古典歷史小說的傳統(tǒng)是七分史實,三分虛構。如果這個說法是科學的、可以成立的話,我覺得,從愿望上講,我是希望繼承這個傳統(tǒng)的”?!缎切遣荨返膶懽?,從人物到戰(zhàn)事,皆依據(jù)史實,無一處無來歷。但她在《星星草》中設立了自己所稱的“輔助線”,書寫了完全虛構的內容,即書生李如秀、名妓鄭玉鶯和大盜盧騰海的命運遭際。凌力通過這條“輔助線”來“增強小說反映當時歷史生活的力度、深度和立體感,可以增加社會民情風俗畫面的層次和色彩”,將“輔助線”編入主線捻軍和副線清軍的結構中,使“經緯更加綿密,使主線和副線的難盡之處得以綴補,作品似乎因而更有生氣了”。《星星草》中的虛構內容,還嚴格遵守著“七實”“三虛”的傳統(tǒng)?!渡倌晏熳印分械牧骸艄靡粭l線,是《星星草》中輔助線的延續(xù),并大力發(fā)展了它。虛構的民間小歷史不再是《星星草》中的可有可無,而是展現(xiàn)順治帝漢化改革與滿族守舊勢力反撲在民間影響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馬蘭村被圈地,同春成為科舉案的見證,夢姑為朱三太子納為“王妃”,敗露后又罰沒入安親王府為奴,他們的命運受朝政大局的撥弄。而借助安親王岳樂對同春、夢姑施以援手的呂之悅(呂烈)、被安親王收為養(yǎng)女的夢姑之女冰月等人,則成為《傾城傾國》《暮鼓晨鐘》中的重要主角之一,“百年輝煌”系列由宮廷到朝政,由朝政到民間,完成了明末清初全景式的歷史重描。
《少年天子》虛構的民間小歷史,其比例之重,作用之大,已然突破了舊史詩模式。凌力在寫作《少年天子》時也自覺意識到,虛構歷史的標準、方法問題——必須符合歷史的“情”“理”,不損傷歷史感。“‘情’‘理’的標準在于:作品中情節(jié)的產生、發(fā)展和終結,必須為所處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種社會條件所允許;作品中人物的性格、命運,他們的追求、他們的生活邏輯,也應該是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產物。這就要求作者深入歷史,認識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弄清所要表現(xiàn)的那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倫理道德等各種因素,弄清在這種社會條件下和傳統(tǒng)影響下形成的各種人物類型等等。用當代的觀念來說,就是要比較準確地認識你所表現(xiàn)的時代及人物的橫向聯(lián)系和縱向聯(lián)系。只要這些創(chuàng)作前提和創(chuàng)作根據(jù)了然在胸,那么,不論是七實三虛,三實七虛,或是一實九虛,甚至全然虛構,我想,作品都能給人以深厚的歷史感。”一方面是開放的歷史虛構觀,一方面則要求嚴格的歷史感標準。
《少年天子》中的虛構有兩類,一類是依據(jù)史料的虛構,如董鄂妃的身世和由來,參照了湯若望的回憶錄與玉牒中對皇四子生辰的記載,虛構了福臨與烏云珠的婚外戀、婚前戀。簡親王濟度的謀反,史料并無記載,但依據(jù)當時滿漢沖突的激烈程度,虛構了這場具備歷史可能性的叛亂。依據(jù)史實的虛構過程是辛苦而繁難的,最終目的是通過史料留下的蛛絲馬跡,去推測、揣摩歷史人物心理與性格,使人物真正活起來。凌力自陳,她“依據(jù)史實記載,收集大量有關的通史、編年史、實錄、起居注、筆記、宮詞等等,透過這一切,去捕捉主人公的形象,在寫作過程中,不斷補充修改,使之漸漸完整、豐滿”。這樣的虛構,就是歷史上可能發(fā)生的,可能被正史所刪改、遮蔽了的歷史“真實”,換句話說,是合情合理的心靈史與精神史。
另一類則是在真實歷史背景之上的民間小歷史虛構。但即使是這樣完全虛構的內容,凌力也強調必須符合歷史感?!疤摌嬋宋镆擦T,虛構情節(jié)也罷,都必須是那個時代可能發(fā)生的,具有那個時代的特征和氣味,小不留意,甚至一個現(xiàn)代詞匯的誤用,也將損害作品的歷史感,進而破壞作品的真實性。所以,即使是很小的人物、很不起眼的情節(jié)的虛構,我都力圖在同一時代去尋找素材,而決不以今人代替古人?!瘪R蘭村柳同春、同秋師兄弟的不同人生選擇、夢姑的不幸遭遇等等,盡管是虛構的,卻完全符合當時歷史條件下的文化背景、風俗習慣。凌力認為,歷史小說要“營造時代氛圍,其實也就是在創(chuàng)造作品的神韻”,作家必須要“盡可能多地了解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藝術等等領域的情況”,“盡可能多地了解當時的民風、民俗、禮儀、制度、服飾、玩好等等,力爭在自己心中有一幅當時的風情畫卷”。她說:“閱讀、熟悉史料,不僅為了從中獲得形象、情節(jié)、形成主題,還有一個重要作用,那就是閱讀熟悉史料過程又是對作者潛移默化的過程,它使作者熟悉乃至沾染上歷史的特定氣息、那個時代的味道,自然而然形成一種辨別力,在后來下筆之時,比較容易發(fā)現(xiàn)和摒棄那些違反歷史真實的、不自然的、不和諧的地方,對增強作品的真實感有很大好處”。
凌力還提到,自己對于歷史的愛好,是從京劇而來。“大量的三國戲、水滸戲給我幼小的心里種下了愛文兼愛史的‘病毒’”,而融鑄在戲曲中的歷史,不僅僅是虛構的,更是民間的,同時也是野史的。魯迅認為野史是中國歷史的另一面,“野史和雜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挾恩怨,但看往事卻可以較分明,因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虛構民間小歷史使《少年天子》具有了更強烈的戲劇性,同春與夢姑命運的跌宕起伏,構成了真實的“百年輝煌”歷史時期里的生活史、民間史,也使小說進一步地突破了狹隘的民族觀,以民心向背為裁衡政權合法性的依據(jù),也擁有了更為開放的文化視野。與其說“凌力的寫作是女性歷史敘事成熟的標志”,“從女性的立場出發(fā),凝視著民間社會、邊緣文化與形形色色的弱勢群體”,不如說是極具歷史感與反思質地的民間小歷史使凌力寫帝王而突破了明君圣主模式,絕沒有匍匐為奴的姿態(tài),反而在承認有為帝王重要作用的基礎上,不但寫出傳統(tǒng)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民本思想,而且在現(xiàn)代理性的觀照下,突破文化模式的遮蔽,尋求普遍人類價值的可能性。女性、邊緣、民間,都是這一大同理想的應有之義。
《少年天子》在承繼舊史詩模式之后開辟的歷史原型模式影響深遠。從小說成功塑造順治帝起,大量的歷史小說、歷史劇將這批明末清初的政治明星搬上舞臺:皇太極、孝莊太后、多爾袞等,當然更多的則是開辟了封建社會最后一個輝煌時代的康熙、雍正、乾隆等清帝王。但大部分作品未能達到凌力認識的高度,而是致力于帝王豐功偉績的書寫,回避了封建專制等歷史問題?!渡倌晏熳印烽_啟的民間小歷史也對后來的新歷史小說影響很大,但新歷史小說缺乏考據(jù)功夫,未能做到基于真實的歷史背景之上,具有深厚歷史感的虛構,在解構歷史之余只剩下一片蒼茫。《少年天子》所寫的后宮爭斗則影響了后來的網絡宮斗小說,如真摯深厚的帝后愛情,后宮與朝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休戚關系,甚至在細節(jié)上都成為《甄嬛傳》等宮斗小說的模仿對象。只不過,《少年天子》的后宮爭斗是紐結了滿漢文化沖突的爭斗,從來不是為爭斗而爭斗,福臨與烏云珠的愛情更是知己之愛,帝后的愛情悲劇是對整個滿族守舊勢力的反抗。后來的宮斗小說只繼承了《少年天子》中的名物典章、詩詞歌賦、風俗習慣、意境化情等表面的歷史感,根本無力展開皇宮、朝堂、社會的壯闊畫卷,演變?yōu)楹髮m小天地里純粹的人心算計,藝術價值不可同日而語。
在寫《暮鼓晨鐘》時,已經自覺到歷史小說應以寫人為中心的凌力感慨道:“《少年天子》的創(chuàng)作,實在也得力于歷史上順治皇帝那起落跌宕、大喜大悲的特殊經歷和特殊命運。眼下正在寫康熙皇帝,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雖然還是要圍繞著寫人,卻不得不另辟蹊徑?!薄赌汗某跨姟分粚懥丝滴醯纳倌陼r代,凌力抓住“變”,進行大膽的想象和虛構,充滿戲劇性地寫出了康熙與鰲拜的角力,也即革新與守舊力爭的爭斗過程,少年康熙的成長直至登上政治舞臺,這里的“變”正體現(xiàn)了歷史與人心的客觀規(guī)律,是“天地人間的大道”。在完成了《少年天子》之后,凌力對歷史小說的文學性有著更深入的展望:“能不能在真實的歷史背景下寫完全虛構的人和事?能不能用現(xiàn)代的深層心理分析,去表現(xiàn)歷史人物的心態(tài)、豐富人物的形象?能不能用現(xiàn)代文學的多種體裁和手法,如象征式、幽默式、寓言式、荒誕式等等,去寫歷史小說?……這些都需要進行新的探索,就要靠今后的創(chuàng)作實踐去回答了?!彼救藳]有進行這樣的嘗試,卻在《夢斷關河》中以更大比例的虛構民間小歷史寫出了中西文化沖突下“百年輝煌”的墜落。而在充滿新歷史、穿越、宮斗等完全虛構的歷史小說的今天,如何重塑歷史感,恢復長篇史詩的尊嚴,似乎可以從頭再行探討。
注釋:
[1]【德】恩格斯:《1883年德文版序言》,《共產黨宣言》,中央編繹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
[2]吳晗:《再談歷史劇》,《戲劇報》編輯部編:《歷史劇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年版,第283頁。
[3]毛澤東:《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25頁。
[4]王姝:《改革開放30年歷史文學與現(xiàn)代民族認同建構》,《浙江社會科學》,2008年第7期。
[5][6][8][15][19][26][33][40][50]凌力:《從〈星星草〉到〈少年天子〉的創(chuàng)作反思》,《少年天子》,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566頁,566頁,565頁,563頁,第 567頁,563頁,569-570頁,564頁,574頁。
[7][38][39]凌力:《〈星星草〉寫作斷想》,《讀書》,1981年第4期。
[9][27][34][49]凌力:《天子—孫子—孩子——有關〈暮鼓晨鐘〉創(chuàng)作的思考》,《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1期。
[10][11][12][16]凌力:《后記》,《暮鼓晨鐘》,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頁,525頁,527頁,527頁。
[13]吳秀明:《論90年代的歷史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3年第4期。
[14][35]雷達:《歷史的人與人的歷史——〈少年天子〉沉思錄》,《文學評論》,1992年第1期。
[17]【德】黑格爾:《美學》第1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227—228頁。
[18][24]陳嬌華:《〈紅樓夢〉對凌力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阜陽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
[20]繆俊杰:《百年痛史一曲悲歌》——評凌力的長篇系列〈百年輝煌〉》,《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1期。
[21][23][25][30][48]李樹聲、凌力:《人的穎悟與夢的追尋——漫談凌力的作品及其他》,《當代作家評論》,1992年第4期。
[22][29]吳秀明:《當代歷史小說中的明清敘事》,《文學評論》,2002年第4期。
[28]凌力:《后記》,《傾城傾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472-473頁。
[31]吳秀明:《轉型時期的中國當代文學思潮》,浙江大學出版社2001版,第116頁。
[32]【英】托·斯·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英】戴維·洛奇編:《二十世紀文學評論》上冊,葛林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30頁。
[36][41][42][45]凌力:《路漫漫其修遠兮》,《文學評論》,1992年第1期。
[37]吳秉杰:《〈少年天子〉的藝術魅力》,《文藝爭鳴》,1991年第4期。
[43]凌力:《我心目中的歷史小說》,《蒹葭蒼蒼》,廣州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頁。
[44]凌力:《歷史小說的歷史感》,《文藝報》,1986年 6月21日第2版。
[46]魯迅:《這個與那個》,《魯迅文集》第七卷,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94頁。
[47]季紅真:《穿越歷史煙塵的女性目光——論凌力的歷史寫作》,《文學評論》,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