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雨聲劃過城市的上空
——論李淑云詩集《壹個傳說 千個傳說》

何錫聯(lián)

李淑云詩集《壹個傳說，千個傳說》出版發(fā)行，給我?guī)砹藰O大的驚喜。透過詩集，我看到了當年一個年輕女詩人是如何在她充滿情感的鄉(xiāng)間田野和親人鄰里之間度過了羈絆而又難忘的童年生活；是如何大膽而又孤寂地走進喧囂的城市并為之打拼的成長過程和成功經(jīng)歷。這樣，就讓李淑云詩歌所表達的思想情感為什么給人有一種冰川與藍天一樣純凈與遼遠；為什么給人有一種在縱橫夢境的阡陌上行走又仿佛穿行于靈魂之外的言語轉換的時光隧道之感覺的內在原因?！敖褚刮覑勰愕氖⒀b／愛你，世界上最大的一塊補丁/那是我的村莊，誰的紅嘴唇/吻遍山楂樹的枝枝杈杈”（詩集《到我家鄉(xiāng)，打馬看?！?。也許是在夜闌人靜之時；在風袖迎晨的諸多幻象之中，一種莫名的因由觸碰了詩人的神經(jīng)，導致“紅嘴唇”“吻遍山楂樹的枝枝杈杈”等人類的可感之物；吻遍了詩人在每一寸鄉(xiāng)土中滋生的戀情和鄉(xiāng)情。這些因情所致掀起的潮汐與巨瀾所產生的疼痛，已成為縫補在愛情和鄉(xiāng)情胸口的皮肉上永遠也撕扯不下的“世界上最大的一塊補丁”。被情所浸染、被愛所開啟的清澈的心愿，讓我感受到詩人在日常生活中充足的自信和由此而形成的詩歌魅力。

詩人在蘇北農村長大，對那里泥土一樣厚重的生活與禾苗一樣稚嫩的純真經(jīng)歷，特別是對那里的鄉(xiāng)情、親情和戀情懷有深切的感受，從而使她在那個時期的詩歌作品無不散發(fā)出鄉(xiāng)村草垛的氣息和田邊地頭上垂柳般的柔韌。“小小的麥苗在風中抖動/她；傻傻地笑/對你的懷有企圖暗藏防備/她們要灌漿，她們要先開花啊/她們揚灑在自己的灰塵里/對我來說/仿佛世界就要開始精彩了”（詩集《幸?！罚┻@些如同“清泉石上流”的詩句不做作、不粉飾、不雕琢，清澈見底。這不僅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幅可親可近的鄉(xiāng)間風情，更讓我們感受到了詩人若有隱匿的情懷和在進入自然狀態(tài)時不再借助任何外來之力的人生態(tài)度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

當然，那個時期窮貧落后的農村生活不可能讓人有較長時間地沉浸在亢奮與自我感覺的幸福之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純真情感的渴盼又時常在詩人的詩歌中產生較為強烈的自我暗示和自我期許。這樣，就使得詩人的思想意識與情感寄托更加緊貼那里的風土人情，更加緊貼那里的一草一木并與之和諧相融；同時，也使得詩人所描繪的詩歌形象與采用的詩歌形式更趨近自己的性格特征；使得詩歌呈現(xiàn)的意象和要表達的向往更準確以及更早地切入到現(xiàn)實的痛處和理想的深處?！拔蚁氚殃柟饣ㄏ泺B鳴水分/一點一點移植到你的體內/沿途的農事和汗水/寒冷和饑餓，轟然倒塌/那燦爛的麥芒/向你招手，斗笠和蓑衣/喊著你的乳名……帶我流浪啊，我是你最小的妹妹/最小的村莊/從一開始，我就是你的一縷光芒/黃金的外衣、氣味/黃金的秉性和憂傷/從一開始我就是你的歸宿你的唯一/自仰望開始”（詩集《乘著諾言飛翔》）。從這些詩句我們仿佛聽到了詩人對陽光、對花香、對村莊、對愛情等發(fā)自心底的呼喚。而這些發(fā)自心底的呼喚所形成的詩句就像七月的驕陽熾熱而耀眼；就像飛流直下的瀑布，直抵生命的崖畔。

李淑云詩歌之所以能夠打動讀者，除了詩人對詩歌語言的天生敏銳和準確把握以外，更重要的還是詩人汲取了實際生活中對自己有深切感受的身邊景致和內心煙雨；選取了對相關事物有獨特見解和能使自己明心見性、深藏心底的部分，并作為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素材和泉源?！澳愕臍庀⒊脸粮「?仿佛一場夢幻/是我內心深處永遠不能/復原的傷痛/偶爾閃過在一聲嘆息里/……一場大雪過后/你猶如雪白的童話/一場風聲過后/你猶如久睡欲醒的嬰兒/概括了我一生的全部”（詩集《老家》）。昔日的“老家”生活無論怎樣貧困艱難、紛繁瑣碎，它都會在沉浮中縈繞著、糾纏著詩人的夢幻；都會像內心不能復原的傷痛，發(fā)出聲聲的嘆息；都會像風雪過后久睡欲醒的嬰兒一樣環(huán)顧著這不知所措的大千世界?！案赣H瘋了，母親貧窮/藍眼睛的蜻蜓，薄薄的翅膀上托著我的童年/用你的婚禮，治病療傷/只有我，拼命也不喊一聲疼”（同上）?！独霞摇肥且皇自?，更像一面破碎的旗幟，呼啦啦的往事飄拂在詩人的記憶中，而這種記憶卻帶有些許的傷痛。貧困與疾病給家庭帶來的內外壓力以及用婚禮“沖喜”療傷的恐怖情景，讓我們感受到了詩歌語言對生命不屈的張力和情致所致的內力。李淑云的詩歌亮點總是在呈現(xiàn)遠方生靈的痛感時將一縷希望的光芒自覺地回歸到鄉(xiāng)土的邊境；詩歌表達總是能在強烈的抒情之火熊熊燃起之時又自覺地加以收斂和收束。然后，讓理性的細雨緩緩地飄落到廣袤的原野，表現(xiàn)出一個早慧詩人的天生警覺與成熟。

雪從天空落下來，這群天空的碎片片/上帝的嬌兒，你和我說，飛向民間/……雪總要落在我的眉毛上／在雪中，通達故鄉(xiāng)的方向／把生活還給母親，身體交給愛情/那么愛情呢？愛情是烏云的翅膀……”（詩集《雪從天空落下來》）。脆弱而固執(zhí)的生命悄然而至亦如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而降，它們會如此任性地“飛向民間”，而且不會給你預選高低貴賤和富庶貧困的機會。但是，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生命不可逆轉的去處，亦如命運所指“通達故鄉(xiāng)的方向”的歸宿。方向如此一致，結果如此一樣，生命只是在存在與消弭的過程中坦誠記錄著人類自以為是的長與短、幸與不幸的差別而已?！鞍焉钸€給母親，身體交給愛情/那么愛情呢？愛情是烏云的翅膀”，這是生命與情感、物質與意識在轉換與輪回中，在反轉與回望時的自然顯像。一個“還”字，一個“交”字，讓我們視覺地感受到在浩蕩的人群中，人們竭力前行的形象和自然繁衍著的接力形式。把“身體交給愛情”的精神體現(xiàn)了對愛的純真與忠貞，這是傳統(tǒng)女子的悲哀與美德?！澳敲磹矍槟?？愛情是烏云的翅膀”。現(xiàn)代社會的人情世故有時也會使愛情像天空中的烏云，既可能飄忽不定，又可能暗藏風雨。

剝去許多詩人對人生、親情、鄉(xiāng)情、愛情、命運等情緒方面的欣喜、慨嘆、傾訴、哀怨等之中常見的營造方式；剝去許多詩歌中對于時代、家國、情懷、志趣、理念等心愿方面的表白、描述、訴求、宣泄等之中常見的表現(xiàn)手法。相比之下大為不同的是李淑云的詩歌已經(jīng)自覺地摒棄了以上的創(chuàng)作捷徑，她把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為艱難的思索與探尋留給了自己，把最有價值的情感過濾給了讀者；也就是詩人用創(chuàng)作中最為勞神的輕巧的語言，把生命中最為沉重的“道理”和最深刻的“哲理”等部分用清澈透明的語言傳達給了讀者，體現(xiàn)了詩人對讀者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

李淑云在親情、鄉(xiāng)情和愛情的大量詩篇中無論抒發(fā)的是痛苦還是歡樂、幸運還是不幸，都不會讓人有一種悲悲戚戚或沾沾自喜的感覺。蘇北農村的土地不僅養(yǎng)育了她的生命也養(yǎng)育了她的情感。正如我國著名詩人、詩歌評論家藍野先生所評價的那樣：李淑云在“寫給愛人的，寫給娘親的，寫給姐姐的，寫給奶奶的，寫給土地上耕作的父老鄉(xiāng)親的，尤其動人，作者下筆毫不做作，情感若流瀉的山泉，自然清澈……讓人感受到她的詩歌美妙地糅合了火的質地與水的柔情”（詩集序：《用詩歌重返故鄉(xiāng)》）后來的城巿生活又讓李淑云的詩歌充滿了現(xiàn)代詩歌中更加難能可貴的探索與嘗試，甚至是最神秘的領域。詩歌中的許多堅持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她自身的經(jīng)驗和固有的表現(xiàn)手法。

李淑云生長在農村，打拼在城巿，這不僅讓她的人生多了一份經(jīng)歷與閱歷，更讓她的詩歌在大鄉(xiāng)村、大自然和大歷史的背景下，錘煉出了在城市生活競爭中的柔韌與堅毅?！坝曷晞澾^城市上空／我們赤足而歌／我們仰望懷想//那幸福的眼淚/無聲又不由自主/它們和我一樣/今夜無家可歸”（《雨聲劃過城市上空》）我們從詩的表面所看到的可能僅僅是一幅可塑性極強的風雨圖景；看到的可能僅僅是在大雨中赤足而歌的人物形象；看到的可能僅僅是如同一只流浪貓一樣在雨水和淚水的混合中仰望天空而又無家可歸的悲憫場景。但在詩人將“將今夜無家可歸”的孤寂與蒼涼轉化為最后一句詩的時候，讓我們聽到了詩人背后的反語；讓我們看到了堅定自信、不屈不撓、內心強大的詩人形象。

也許有人認為李淑云的詩歌充斥和彌漫著偏僻一隅的念想之情，但其實完全不然，情至深處的微妙細節(jié)更凸顯出詩人博大的心胸?！拔以絹碓阶卟怀鲋袊?，無論我怎樣用力/我都走不出十月/我都走不出你啊/我走不出你的心臟/你的血管布下的迷局/走不出一個小村莊鮮亮的早晨/和一個國家，一張地圖的經(jīng)緯”。對祖國的愛和永不背棄的赤子之心用更為精準的反敘表達出自己的虔誠與敬仰。“我越來越走不出中國了，無論我怎樣用力”，是的，無論生活怎樣艱難困苦；無論世事如何變遷變化，詩人都不會走出祖國的懷抱，都永遠偎依在祖國的懷抱。如果說這只是自己對祖國堅定的信仰和表白，那么支撐這種決心和信仰的基礎就是那生養(yǎng)自己，并與自己息息相通的“早晨鮮亮的村莊”；就是那“血管布下的迷局”充滿絢麗與神奇祖國，并且永遠植根于詩人心臟的情感與情懷。這種具有馬雅可夫斯基的充滿豪情與豪放的抒情詩，不僅沒有給人一絲政治說教與吶喊的感覺，而且還充滿著“女中音”式的深沉和魅力。

李淑云詩歌的語言技巧和藝術表現(xiàn)力雖然被深刻的思想和情感所遮掩，但她詩歌創(chuàng)作中運用自如的借代、反襯、象征、模擬、蟬聯(lián)以及整體形象、通感藝術、時空交錯、雕塑立體等嫻熟的藝術方法和技巧依然與詩歌的整體性形成了綿密的襯托和依附，而且相得益彰?！胺艞墝σ粭l路的占有我的腳步/一只蚊子飛翔的迷戀和理由/一枚桃花暗淡的壺口/我的血，像一枚腐敗的果實/鋪天蓋地的花朵揚起頭顱”這一小段只有五行的詩句，不但每句之間沒有連接詞，而且每一句都沒有明顯的關聯(lián)形象，但它們就這么并列著，而且并列的基礎就是：路、蚊子、桃花、血、頭顱等這種外表并無關聯(lián)的形象并列，這種形象之間不用言傳的蒙太奇式的處理，如同詩人在詩集中的其他藝術方法的應用一樣，讓我們的思想有一種劃過天邊的美妙之感，至于一定要探究的它的含義所指，我覺得還是各有各的理解最好，各有各的美感享受最好。

詩集中還有許多詩句呈出有別于正常言語的創(chuàng)新語法和句子，對于各時代時段新詩的發(fā)展方向，詩人也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作了許多有益的嘗試。當然，如果能將詩集中有些詩句和意境進一步精煉與升華，那將是詩歌最大的奢望與期盼。

當“雨聲劃過城市的上空/我們赤足而歌/我們仰望懷想”，我們相信詩人“那些幸福的眼淚”一定會在鄉(xiāng)村的泥土和城市的綠園中開出艷麗的花朵，并擁有屬于自己的香馨和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