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韻
歷史不會重復,但會出現(xiàn)驚人的相似。1968年與2015年,老特魯多(Pierre Trudeau)與其子特魯多(Justin Trudeau)分別在聯(lián)邦大選中勝出并組成多數(shù)黨政府。4年后的1972年與2019年,父子兩人分別再次贏得大選,但所得席位僅足夠組建少數(shù)黨政府。他們未能贏得多數(shù)的原因,都是失去了西部省份的支持,都在石油重鎮(zhèn)阿爾伯塔省一票未得。
老特魯多當年的應對策略是,在1973年組織聯(lián)邦官員以及各省省長舉行“西部經濟機遇會議”,聽取西部省份的意見,制定推動西部農業(yè)與石油經濟的新政策。他還指定來自西部省份的政客擔任上議院議員,增強西部在議會的話語權。最終,老特魯多帶領自由黨在1974年的大選中重奪多數(shù)黨地位,一直執(zhí)政至1979年。
特魯多政府今天所面對的內政與外交局面的復雜性,絲毫不遜當年。英語有句諺語,“有其父必有其子(Like Father, Like Son)”。特魯多是繼承父親的政治智慧再創(chuàng)輝煌,還是會代表另一個來去匆匆的少數(shù)黨政府?
聯(lián)邦大選的結果,反映了特魯多政府所面臨的內政困境。
自由黨所贏得的157個席位中,東部的魁北克省與安大略省分別占35席和79席,約為自由黨總席位數(shù)的72%。而自由黨在西部的阿爾伯塔省與薩斯喀徹溫省一票未得。相比之下,保守黨在4個西部省份全部獲得勝利,而爭取魁省主權獨立的魁人政團,在自由黨大本營魁北克贏得32個席位,比2015年大增22個席位。在總得票率上,自由黨以33%低于保守黨的34%,成為加歷史上得票率最低的獲勝黨。
從上述數(shù)據(jù)可知,今天加拿大民意分化的廣度與深度非往日可比。
橫向來看,東西部省份的分歧不斷擴大。
東部的安大略省,作為加拿大政治和經濟中心的地位日趨牢固,民眾普遍支持所謂的“進步主義議程”,如征收碳稅、性別平權、禁槍、開放移民等,是特魯多政府的最大支持者。同在東部的魁北克省,是重要的文化與金融中心,民眾大致認同自由黨的政綱,但對近年來省經濟的不景氣心存不滿,希望爭取更多的自治權力。
西部的石油產地阿爾伯塔省,受到全球經濟放緩與美國石油產量增加的雙重壓力,經濟前景堪憂,但其建設跨省輸油管的計劃卻受到東部省份的反對。西部的農業(yè)產地薩斯喀徹溫省與馬尼托巴省,認為聯(lián)邦政府不重視保護與推進加拿大農業(yè)的利益。
縱向來看,民意分化全面出現(xiàn)在城鄉(xiāng)、代際、階級之間。
自由黨獲得了幾乎所有大城市中的青年與中產階級的支持,但同時失去了鄉(xiāng)村老齡化的農業(yè)人口的選票。阿爾伯塔省的石油產業(yè)工人,薩斯喀徹溫省與馬尼托巴省的農民,如今都面臨著和美國中西部一樣的困境。
特魯多同樣迫切期待《美墨加協(xié)定》的通過,加拿大政府與議會從2018年10月起,就通過各種渠道對美國國會進行游說。
以溫和與中庸聞名的加拿大政壇上,極端右翼政治勢力正在醞釀與崛起。2018年9月,原保守黨魁北克議員貝爾涅(Maxime Bernier)成立加拿大人民黨,其政策主張包括大幅削減移民與難民數(shù)量、建設邊境隔離墻、反對多元文化主義等。雖然加拿大人民黨在2019年的大選中一席未得,但仍獲得了2%的選票,說明其極端右翼主張有一定的民意基礎。
在政策層面,最集中體現(xiàn)民意分化的是推行氣候變化政策與支持石油工業(yè)發(fā)展之間的矛盾。東部省份、青年人與大城市的中產階級,大多支持征收全國性的碳排放稅,同時反對建設更多的跨省輸油管道。而西部省份的產業(yè)工人則普遍反對征收碳稅,迫切需要跨省輸油管道打開面向太平洋的出口通道。
特魯多第一任期的策略是“兩面逢源”,即同時推動碳稅政策與輸油管道計劃,這在多數(shù)黨政府的背景下是可行的。但第二任期的少數(shù)黨政府通過任何法案都需要尋求其他黨派的支持,而更愿意與自由黨結盟的,是偏左翼的魁人政團、新民主黨與綠黨。因此,特魯多繼續(xù)提高碳稅的計劃會很容易過關,但推進橫山輸油管道建設的困難將超過第一任期。
可見,彌合民意分化是特魯多政府面臨的頭等大事。但在加拿大當前的選舉制度下,這是近乎不可能的任務。
加大選采取的是單一選區(qū)相對多數(shù)制,每一選區(qū)得票最多的候選人當選。全國共有338個選區(qū),其中東部的安大略省與魁北克省占了199個選區(qū),而西部的阿爾伯塔、薩斯喀徹溫和馬尼托巴三省合共才占62個選區(qū)。因此,加拿大有所謂的“得安省者得大選,得魁省者得多數(shù)”的選舉規(guī)律,其他省份的利益長期被忽視,選民投票意愿持續(xù)低落。
2015年特魯多提出了改革選舉制度的倡議,也成立了專門的委員會研究方案,但拖延至今未有結果。如果他在第二任期中能夠通過選舉改革,提高西部省份在聯(lián)邦的代表性,同時完善決策過程中對西部省份的咨詢機制,則可以很大程度上安撫西部的選民,其對加拿大政制作出的貢獻也可以媲美其父親。
特魯多第一任期的對外政策飽受批評,乏善可陳。
其中,美加關系急速惡化,在《北美自貿協(xié)定》的重新談判過程中兩國元首的關系跌至谷底,特朗普公開批評特魯多是“不誠實”以及“弱勢”的,而特魯多回應“加拿大人絕不退讓”;對華政策缺乏戰(zhàn)略規(guī)劃,中加關系“高開低走”,自孟晚舟被捕后陷入“冰點”;訪問印度之旅出現(xiàn)外交事故,特魯多力促的加印關系最終落得個“政冷經溫”;因批評沙特的人權狀況導致雙邊關系惡化,沙特召回大使、中止投資、停飛直航。這些失敗與特魯多的對外政策目標的設定有很大關系。
特魯多對外政策的初衷,是帶領加拿大回到國際政治舞臺的中央,因而他提出了捍衛(wèi)自由主義國際秩序、推動女權主義外交政策、發(fā)展與亞太國家的政經關系等宏大目標。然而,今天加拿大的國際地位與實力,已不可與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的黃金時期相比。今天的加拿大僅保有200余人的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對亞太的政治與安全事務幾乎沒有發(fā)言權,捍衛(wèi)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口號在特朗普上臺以及英國提出“脫歐”后更顯得蒼白無力??偟膩碚f,外交目標與國家實力的錯位是特魯多第一任期對外政策失敗的主要原因。
從第二次大選期間的言論來看,特魯多已經認識到上述問題,沒有提出任何超越第一任期的外交目標。第二任期的特魯多,可能將采取更為穩(wěn)健的對外政策,避免提出超越國家能力的外交倡議,回到加拿大作為中等國家的“利基外交”傳統(tǒng),僅在有把握和優(yōu)勢的領域發(fā)揮作用。
然而,面對上文提到的對外關系殘局,處理好美加關系與中加關系是特魯多打開外交新局面的“任督二脈”。美加關系是加拿大外交的立身之本,而中加關系是加拿大通往亞太地區(qū)的關鍵一環(huán)。
值得特魯多慶幸的是,美加關系已經出現(xiàn)了回暖的跡象,特朗普總統(tǒng)在加拿大大選期間頻頻釋出善意。在特魯多的“黑臉妝”曝光后,特朗普受訪時除了表示“驚訝”外,拒絕對事件作出評論,同時補充“我與特魯多維持著非常好的關系”。在特魯多當選后,特朗普第一時間發(fā)去祝賀,稱特魯多“很好地服務了加拿大”,提出“我愿與你一道為兩國的福祉共同努力”。
特朗普的態(tài)度轉變,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美國國內政治的考慮,他急需推動國會批準《美墨加協(xié)定》(USMCA),以提振自己的支持率、分散公眾對彈劾調查的注意力。特魯多同樣迫切期待《美墨加協(xié)定》的通過,加拿大政府與議會從2018年10月起,就通過各種渠道對美國國會進行游說。
《美墨加協(xié)定》在美國國會通過的主要阻礙來自民主黨人。他們當然了解特朗普的算盤,因此有意延后表決的時間。但協(xié)定也涉及廣大美國企業(yè)的利益,因此民主黨也不可能無限期拖延。眾議院議長佩洛西最近表示,最快將在圣誕節(jié)前將協(xié)定提上議程。
面對中美的兩頭施壓,特魯多比較可能采取英國方式,即允許采用華為5G設備,但設定比例上限或使用范圍。
雖然美加之間還存在西北航道主權爭議、軟木與奶制品貿易摩擦、氣候變化政策分歧等問題,但《美墨加協(xié)定》的生效,仍可以為雙邊關系再度奠定長期且穩(wěn)固的基礎。
中加關系近月以來也有所松動,但距離“融冰”還需時日。
特魯多在大選期間,對中加關系議題采取冷處理,推遲公布對華為5G的安全審查結果,將孟晚舟的引渡聆訊延后至11月,減少在競選演講與辯論中談及中國。
2019年9月5日,特魯多任命曾長期在華工作的前麥肯錫公司高管鮑達文(Dominic Barton)擔任駐華大使。鮑曾獲上海市政府頒發(fā)的“白玉蘭紀念獎”,出版過介紹中國的書籍,被認為十分了解中國且對華友好。在加方宣布任命后一天,中方宣布由外交部美大司原司長叢培武出任駐加大使,結束了8個多月以來兩國大使的空缺狀況。加方的任命,被普遍認為是特魯多政府發(fā)出的緩和關系的信號,而中方的任命則體現(xiàn)了中國政府對中加關系的重視。
然而,“解鈴還須系鈴人”,中加關系的全面恢復需要加拿大妥善處理兩件事,一是盡早釋放孟晚舟,二是公正對待華為5G的安全審查。
關于孟晚舟事件,包括加拿大前總理克雷蒂安、前駐華大使麥家廉在內的有識之士,已經多次呼吁特魯多政府應根據(jù)法律終止對孟的引渡程序;超過44%的加民眾也意識到,孟案是政治問題而非法律問題,扣押孟晚舟并不符合加拿大的國家利益。
大選后,特魯多在國內政治壓力得到緩解、與特朗普關系有所回暖的情況下,妥善處理孟晚舟事件的空間與可能性都大幅增加。而對華為5G安全審查的預期相對就要悲觀一些了。
執(zhí)行對華為審查的機構,主要由加拿大的通信安全局(CSE)和安全情報局(CSIS)組成。這兩大情報安全機構的對華態(tài)度相當鷹派,經常公開指責中國試圖影響加拿大政局、竊取加拿大的科技專利、滲透校園等。這些做法背后的原因,是加拿大高度依賴由美國領導的“五眼聯(lián)盟”所提供的情報,而美國威脅若采用華為5G設備就會影響聯(lián)盟的情報分享。
現(xiàn)時,“五眼聯(lián)盟”成員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都出臺了禁止或限制使用華為設備的政策,英國則傾向于采取允許但限制比例的方式,加拿大成了最后一個未明確表態(tài)的成員國。面對中美的兩頭施壓,特魯多比較可能采取英國方式,即允許采用華為5G設備,但設定比例上限或使用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