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曹寅蓬

K拎著一只黑色的手提箱在大街上步履匆匆地行進(jìn)著，至于他去哪，沒有人知道，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今天一大早K就走出了家門，在此之前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數(shù)著他那一箱子肥皂，一塊一塊地映入他的眼簾，隨即又被輸入了他的大腦，以便清楚的知道這只箱子里究竟還可以放下多少塊肥皂，究竟哪幾塊還在他的床底下睡大覺。不管怎樣K也要先把它們吵醒，雖然它們之中有一些并不想跟著這個倒霉的家伙出去，可是K還是要強(qiáng)行在它們中間帶走一些。那些倒霉的家伙在一片吵鬧聲中被塞進(jìn)了那個憋悶的手提箱里，啪！鎖扣上了，這也就意味著一天的顛簸開始了。

看看K身體的傾斜度就知道這只手提箱的分量究竟是輕的還是重的了，可是，身體的傾斜也并不一定就可以證明那只手提箱就是重的，因為K的身體實在顯得有些過于瘦弱了?？墒?，他那削瘦的上肢卻歪向了一邊，拎著手提箱的那一邊。從后面看，K的形態(tài)簡直就像倒過來的小寫字母y。

今天是陰天，不，好像K就從來沒有遇見過晴天一樣，太陽是什么樣子的，他或許真的有些忘卻了，但他卻可以經(jīng)常地把他那只破舊的黑雨傘打開，權(quán)當(dāng)是回憶一下太陽的輪廓究竟是怎樣的，但他一直認(rèn)為太陽不可能像他的那把雨傘一樣是黑色的，K此時正在憧憬著陽光，那燦爛的陽光。

陰天也就罷了，這鬼天氣還時不常在下霧，一下就是大的，K把他的一只手臂向前伸去，然后把他的手掌反轉(zhuǎn)，手心向內(nèi)，這一系列動作是可以感知到的，卻是不能觀察到的，這似乎是在說明今天的霧實在是太大了，能見度只在半臂之間。那么，為什么K卻又在毫不畏懼地快速行進(jìn)呢？因為K認(rèn)為此時路上的人們都在舉步維艱的挪動著，幾乎不可能存在著什么迅速活動的障礙物，所以他還是非常自信地大踏步地飛快走著。就在這時，一個東西突然地撞上了他，把他撞倒在地。K先是很茫然，接著又是很氣憤。他此刻正伏在地上尋覓著那只已不知去向的手提箱，他的兩只手臂像劃槳一樣在左右擺動著，就這樣在他的周圍摸索了一大圈，最后還是沒有找到，不過他卻摸到了那個剛才撞倒他的東西，一根柱子，路燈的柱子，可令K不解的是路燈并不是什么可以迅速活動的障礙物??！這好像是在說只有活動的東西才會撞到他一樣，是的，路燈也許就是這么想的。

K現(xiàn)在已不像剛才那么有方向感了，雖然如此，但他卻不能由此而停歇下來，因為他是一個工作狂，一個被迫的工作狂。他還要忙碌，不停的忙碌，雖然未來的目標(biāo)像這大霧一般的渺茫，但他依然還要繼續(xù)徒勞地這么走下去。他扶著這根曾令他十分氣憤的柱子，現(xiàn)在看來，他是多么的需要倚賴它??！到現(xiàn)在為止這大霧還沒有絲毫散去的跡象，K也不知道此刻該往哪里走，一個人若是停了下來，那他的再次行動也就變得相對困難多了。

K圍繞著這根柱子也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圈，只是他的速度卻變得越來越快了，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強(qiáng)大的離心力把他甩在了不知哪一邊。他又不停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之后，這才逐漸地停了下來。

他現(xiàn)在已沒有了任何的依托了，什么參照物也沒有。這時他想到了此時路上的人們都在舉步維艱地挪動著，這或許是對的，人是不能在不明不白的處境下亂闖亂撞的，這時的一番醒悟讓K居然立刻成熟了起來，經(jīng)過他在原地反復(fù)的考慮之后，便慎重地邁出了一步，向后的一步，為什么要向后呢？K是這樣想的，在不明不白的處境下，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如果還可以向上或向下的話。但是剛才的跌倒是在向前的過程中發(fā)生的，所以向前是危險的，至少已經(jīng)危險了一次，可是到現(xiàn)在為止其它的方向還未曾發(fā)現(xiàn)是危險的，當(dāng)K邊想邊后退的時候，危險就這么再一次的降臨了，他又一次的跌倒了，不過，這一次他并不是被撞倒的，而是被什么東西給絆倒的。他這一次并沒有再去尋覓什么，因為該尋覓的東西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只是非常氣憤地踢了那個東西一下，可是就在他的腳與那個東西接觸的一瞬間，他仿佛感覺到了什么，什么呢？他現(xiàn)在踢到的似乎就是剛才丟失了的那只手提箱。

他欣喜若狂地把那只手提箱抱在了懷里，而不再是拎在手里了，這種失而復(fù)得的心情仿佛又讓K感覺到了一絲陽光的溫暖。雖然它還是那么沉重，不過是把K的身體又壓成了C形而已。他的傘呢？他的傘居然也在此刻失而復(fù)得了，好像他的傘與那只手提箱是一對黑色的情侶一樣，是那么的不可分離。

這時大霧也開始逐漸地散去了，大霧散去一般是會晴天的，可是現(xiàn)在卻沒有絲毫的跡象表明會晴天。也不知走了多久，霧氣才完全散去。

終于，K敲開了今天第一個陌生人的門。

門伴隨著大聲的吵鬧聲開啟了，那個人像一只螃蟹似的橫在門前，用疑惑的雙眼盯著K。K立刻把大衣口袋里的肥皂樣品給那個人看，好像是在向那個人證明他并不是什么乞丐，而是一個職業(yè)的肥皂推銷員。那個人依舊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因為在那個人看來，那只沉重的手提箱已經(jīng)快把K折磨成O形了，以至于到現(xiàn)在為止他都沒有看清K的模樣。這時K才意識到這一點，便把那個手提箱放了下來。手提箱一落地，K的身體立刻就像展開的彈簧一樣迅速直立了起來。這一舉動反而把那個人嚇了一跳，身子略微向后傾斜了一下，然后，那個人看了看K，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肥皂，只是笑了笑，一言不發(fā)便回到屋里。K興奮地以為那個人是回到屋里去取錢，可是K等到的只是一聲更為野蠻的關(guān)門聲。不過，這對K來講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他只是無奈地轉(zhuǎn)向了另一家。

當(dāng)K敲開第17扇門的時候，他才遇到了今天的第一個買家。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開的門，這讓K看到一線希望，他把肥皂樣品給這個女人看，可這個女人并沒有看他手中的肥皂，而是在看K的面孔，這一舉動讓K感到有些羞澀且又莫名其妙。那個女人擺了一下手，示意他進(jìn)屋去，K只得跟在她的后面向屋內(nèi)走去。

這個屋子里面很黑，只有微弱的光線從那扇極小的窗子里透射進(jìn)來，她讓K坐了下來，自己則坐在了他的對面，她好像要的并不是什么肥皂，而是對K本人感興趣，這也頗讓K感到有些意外。

那個女人其實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在端詳著K。K這時也在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眼睛里充滿了愛慕的神情，似乎此刻就想起身來擁抱他一樣。K此刻既有些誠惶誠恐又仿佛充滿希冀，為什么呢？因為這個女人身上所特有的東西也在吸引著他。漸漸地這個女人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旋渦一樣，把K的身體吸了進(jìn)去。

K很茫然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現(xiàn)在會在床上，而不是椅子上，在進(jìn)到這間屋子的時候，究竟是我直接坐到了她的床上，還是后來才過渡到她床上的？她是如何把我弄到床上的，還是我自己把她抱到了床上？一連串的疑問在此刻紛至沓來。但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他在考慮他的那箱肥皂在哪，肥皂好像永遠(yuǎn)是最重要的東西，因為他只要看到了他的那箱肥皂，他的心里便會無比踏實。想到了這，K便迅速來到了那箱肥皂的面前，還在，K長長飛出了一口氣。

奇怪的是那個女人也跟著K躥了出來，她好像生怕K此刻就要離開一樣，緊緊貼在了K的背后，像是K的一件外套一樣裹在了他的身上。

當(dāng)然，K是不會拒絕的，可是他還要去推銷他的那箱肥皂，他的工作還得繼續(xù)。所以他只得暫時把他的這件外套脫了下來，掛在了門口的衣架上，便關(guān)門匆匆地離開了。

K拎著黑色的手提箱繼續(xù)像倒過來的小寫字母y那樣行進(jìn)著，因為霧氣已經(jīng)散盡了，所以他既不用把自己壓成C形，也不會把自己變成O形了。從第18家門開始敲起到敲到第81家的時候，依舊沒有賣出去一塊肥皂，K實在有些疲倦了，因為他在放下手提箱的時候身體的姿態(tài)依舊還是那個倒過來的小寫字母y。他這時靠在了一堵墻下喘息著，又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是過午時分了，他把他的手提箱擺在了自己面前。他雖然在走出家門以后便再也沒有打開過，但是按照慣例，無論賣出與否，都必須在正午時分清點一下，以便做到心中有數(shù)，K其實是個非常認(rèn)真的人。

啪！鎖扣打開了，他掀開了黑色的手提箱，映入眼簾的東西不禁讓K既感到大吃一驚又欣喜若狂，這里面裝的已不再是什么肥皂，而是一整箱的錢，滿滿的一箱，足夠K花上一輩子的。什么時候一箱子肥皂居然就這么變成了一箱子錢了呢？困惑，擔(dān)心，所有的想法接踵而至，一下子塞滿了K的整個腦袋，K似乎又意識到了什么，啪！鎖又扣上了。K迅速地把這只黑色的手提箱拎在了手里，這時他的身體已不再是那個倒過來的小寫字母y了，而是大寫字母的樣子了，雖然這個箱子在不久之前還把K的身體折磨成C形抑或O形，可是現(xiàn)在，這一切都仿佛成為過去了，K此刻像個成功人士一樣筆挺地行進(jìn)著，腦子里還在不停地遐想著，憧憬著未來的生活，雖然天空依然還沒有晴天的跡象，可是此刻在K的心里卻早已是春光明媚了，那燦爛的陽光，K的眼睛里已分明折射出了太陽的光芒。正當(dāng)K在夢幻中行進(jìn)的時候，迎面而來的兩個人卻阻擋住了他那邁向幸福生活的腳步。

“先生，你被逮捕了，因為您可能犯有詐騙罪?！逼渲械囊粋€人向K出示了逮捕令?！巴嫘?，這簡直是在開玩笑，我怎么可能會去詐騙呢？”K一邊掙脫著，一邊大聲地申辯著。這時另一個人說道：“先生，您可以申辯，但卻不是現(xiàn)在，您要選對地方，那就是在法庭上。”K就這樣被他們給帶走了。K在此之前的所有夢想也在頃刻之間肥皂泡一般破滅掉了。

那兩個人直接就把K帶上了法庭，而法庭里面居然也坐滿了人，好像他們是專程來目睹這一案件的審判過程一樣，他們或是交頭接耳，或是手舞足蹈，或是竊竊私語，或是大聲喧嘩，K站在他們的面前也好像是要為他們做一次非常重要的演講。可是法官大人卻不干了，他怎么可以忍受這種混亂的局面發(fā)生呢？他大聲喊了幾句，人們好像沒有聽見似的繼續(xù)嚷嚷著，法庭里面依舊亂作一團(tuán)。最后，他終于想起了什么，啪！就這么微弱的一聲，全場立刻就安靜下來，連一絲聲音都沒有了。法官大人這時驚奇地看著此刻在他手中握著的法槌，好像也在感嘆它那獨特的神奇魔力。

終于，開庭了。但奇怪的是法庭里居然沒有原告，而只有被告。K站在被告席上望著空無一人的原告席，不知不覺笑了起來，本該是個非常嚴(yán)肅的地方，可是讓他這么一笑，卻變成了一個非常滑稽的地方了。除了法官之外，法庭內(nèi)的其他人也跟著K笑了起來，包括那兩個拘捕者在內(nèi)，其實法官大人也在笑，但不是在臉上而是在心里。但法官之所以能稱之為法官，就是因為他不像一般人那樣可以輕易把一些滑稽的表情掛在臉上，所以K在這一點上是不具備做法官的素質(zhì)的。

“嚴(yán)肅！嚴(yán)肅！”法官心里雖然狂笑不已，但臉上卻非常嚴(yán)肅且鄭重其事地向法庭下面的人們喊著，這種嚴(yán)肅的表情很快地就鎮(zhèn)住了那些不嚴(yán)肅的笑聲。

“請問K先生，您的職業(yè)是什么？”

“肥皂推銷員。”

“那么，您是如何詐騙到這個裝滿錢幣的箱子的？”法官大人以質(zhì)疑的口氣問道。K這時卻毫不驚慌地反駁道，“法官大人您是如何知道我這個箱子里面是裝滿了錢幣的？”

“您現(xiàn)在的回答并不是我所要問的問題，請您回答我所問的問題?！?/p>

“我沒有詐騙，請問是誰在誣告我詐騙的？”K既答又問地說道。

“您說您沒有詐騙，那么您的那一箱子錢又是如何到手的呢？”

“我也不知道?！贝嗽捯怀?，底下一片嘩然。

“您不能說明它的來歷，那么詐騙罪就是可以成立的?！?/p>

“我是在今天早上的大霧中遺失了我的手提箱的，后來我在大霧中又找到了它，后來在大霧散去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一箱肥皂變成了一箱錢幣了，事情的整個原委就是這樣?！边@時，下面的人們哄堂大笑起來，“玩笑！這簡直是在開玩笑！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逼渲械囊恍┤嗽谙旅嫒氯缕饋?。

“那么，K先生，您所說的，讓在場的所有人聽一聽，有誰會相信您所說的話呢？縱使我是相信的?！本烤拐l是法官？K這時有些疑惑了。

“我所說的都是事實，沒有半句假話，如果你們不相信的話，我也沒有什么辦法了。”K這句話仿佛也不是沖著法官說的，而是在向下面的人們解釋。

“那么，就算如您所說的，那么您也應(yīng)該把這一箱子錢幣歸還失主?。俊毕旅娴娜擞秩轮f道。不過，這句話好像并沒有說錯，可是，K又如何知道它的失主在哪呢？還有就是K的那箱子肥皂哪去了，為什么就沒有人過問呢？

“誰是失主呢？”K向所有在場的人問道。但接下來的情況就相當(dāng)混亂了，因為除了K不是這箱子錢的失主外，幾乎所有的人都說這箱子錢是他們在大霧中遺失的，他們互相爭吵，有的已開始拳打腳踢起來。就在這時，啪！又是這么微弱的一聲，全場立刻安靜了下來，又恢復(fù)了死一般的沉寂。

“這是我遺失的?！币粋€深沉的聲音，是那么的權(quán)威，它出自于法官大人之口，在場的人都聽見了，卻沒有一句質(zhì)疑的聲音，除了K之外。

“法官大人，您怎么可以證明那就是您遺失的呢？”K不解地問道。

“我可以作證?！币粋€女人的聲音，全場的人包括K在內(nèi)都不約而同地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一個女人此時走了進(jìn)來，K驚呼道：“是你！”她就是K在敲開第17扇家門時所遇到的那個女人。

“K沒有詐騙，因為他和我在一起。”這時，K仿佛看到希望，不，真的，太陽忽然在這時出現(xiàn)了，燦爛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jìn)來。K的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喜悅。

這時那個女人卻站在了法庭的審判臺前，而法官大人則站到了原告席上。下面的人又是一片嘩然，有人小聲說道：“她就是法官大人的情婦?！?/p>

“但那箱子錢的確是法官大人遺失的，我敢保證。那箱子錢是法官大人準(zhǔn)備送到我那的，因為他今天要正式向我求婚，所以也可以這樣講，它是我遺失的。”

“K自己的箱子里面并沒有錢，錢在另外一個相同的箱子里面?！蹦莻€女人又說道。

兩個拘捕者隨即把K的那只箱子打開了，奇怪的是里面真的沒有錢，而只是一箱子肥皂而已。

法官大人見此場景之后，儀態(tài)盡失地喊道：“那我的錢到哪里去了？”

正當(dāng)K還站在那里茫然著的時候，法庭開始宣判了。

“本法庭宣布K先生的詐騙罪不能成立，應(yīng)立即無罪釋放?！狈ü俚那閶D看著K，并微笑著。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