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馮·卡門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是我家的常客。在他身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誠懇而善良的靈魂。他具備的一切品質(zhì)正是我在探索自然的道路上畢生所追求的。
1911年我在哥廷根大學第一次見到愛因斯坦。那時他到學校來和希爾伯特、閔可夫斯基共同指導一個學術討論會。這個歐洲最著名的學術討論會曾經(jīng)推動很多人去鉆研物理學上的新課題。此后過了好多年,我們才在柏林的一次學術討論會上重新見面。在那次會上,他和能斯脫、普朗克宣講了熱力學基礎理論。1931年,他應德國政府資助的費城德美文化協(xié)會邀請,以德國政府代表身份初次訪問美國。他到達美國時受到了德國駐洛杉磯領事的歡迎;從帕薩迪納回國時,領事又親自到場送行。愛因斯坦到美國不久德國政府發(fā)生更迭,希特勒取代了興登堡。愛因斯坦離開美國不到一個月,那位領事就被希特勒召回德國。
愛因斯坦到達帕薩迪納時,我隨好幾個達官顯貴去迎接他。那天場面很大,四周擠滿了歡迎的人;兒童們手里都拿著鮮花。在市政府大禮堂前面舉行歡迎儀式的過程中,他看到我也在那里,就滿面笑容走過來和我握手。
“啊,親愛的卡門,”他說,“在這里見到你我真高興。我有個問題要問你。”他把我拉到一旁用手指指廣場上的噴泉,那噴泉頂上有一個翻滾、彈跳著的小球。“你解釋解釋為什么小球在噴泉頂上不掉下來?!?/p>
我對他說,如果小球的重量和噴水的動量之間保持某種恰當?shù)年P系,一旦小球出現(xiàn)在噴泉頂部,就會停留在那里按水力學規(guī)律運動,它一偏離平衡位置就自動進行校正,因此始終不會掉下來。
“好極了。”他點點頭,然后又回去參加歡迎儀式。
數(shù)月之后,我對愛因斯坦有了更深的了解。一頭卷曲的白發(fā)、一件普通的羊毛衫加一只煙斗,加州理工學院人人都知道這個形象是誰。由于要求他寫自傳的人絡繹不絕,有一次他要我想個辦法讓他避避風頭。我在洛杉磯奧列薇拉大街替他安排了一個住處。那是條藝術街,街上的行人以留長胡子、穿羊毛衫遠近聞名,因此他在那里從未碰到過上述麻煩。我猜想,街上誰也沒有認出我身旁的這個人就是舉世聞名的大科學家愛因斯坦。
愛因斯坦為人坦率,心口如一,直言不諱。有一次他應邀出席一個《面向全國》的廣播節(jié)目。有個播音員驀然發(fā)現(xiàn)了這位科學巨匠,就擅自宣布愛因斯坦要向全國聽眾發(fā)表講話。愛因斯坦非常反感,立刻站起來說:“我沒有話要講,因此講不出什么話;今后如有話講,再來向各位奉告。”說完這兩句他立刻就坐了下去。
愛因斯坦在加州理工學院指導過許多次關于物質(zhì)結(jié)構(gòu)的學術討論會。有一次,他和奧本海默一起主持討論會。參加討論的有密立根、托爾曼、鮑林和愛潑斯坦,這是個多高水平的學術小組啊!我記得,愛潑斯坦的論述清澈明了。而奧本海默表達問題的方法太復雜,因此難以理解。他在黑板前動作迅速,推導方程式常跳過好幾步,又以為聽的人都能跟得上。愛因斯坦接在奧本海默后面登上講臺,首先他表示非常抱歉,他比不上奧本海默那樣敏捷,不過他將盡力而為。
愛因斯坦是個思考緩慢的人,但卻是一位淵博的思想家。奧本海默的表現(xiàn)引起了我的回憶:要不是早年父親及時教導我懂得堅韌而深刻的思考的價值,我也可能會滑到耍小聰明的老路上去了。
我在愛因斯坦身上打過一個主意,結(jié)果卻完全失敗了。謝天謝地,幸虧那不是一件科學方面的事情。
有個匈牙利才華出眾的鋼琴家名叫尼里基·哈齊。我發(fā)現(xiàn)由于時運不濟、人地生疏,他被迫在帕薩迪納一家大餐廳里當個鋼琴伴奏者。從前在布達佩斯他是個公認的神童,有個心理學家還寫過一本專門介紹他的書。我和妹妹對他的處境感到很惋惜,覺得他在美國需要有個顯顯身手的機會。于是我們決定拉他一把,把南加州的一大批藝術家和音樂會代理人請來聽聽他的演奏。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特意舉辦了一個歡迎愛因斯坦的宴會,把南加州有名的音樂會代理人都請來赴宴。一方面讓他們見見這位數(shù)學大師,另一方面聆聽他拉小提琴。不用說,到時候他們紛紛趕來了。
那天晚上,正如我們預計的那樣,大家請哈齊彈了幾首曲子。不料在這個當口,愛因斯坦夫人突然心血來潮,要她丈夫拉小提琴和哈齊合奏,大家對這個主意感到非常高興。沒想到這一下竟觸怒了哈齊,他大聲嚷道:“我從來不為任何人伴奏!”說罷就真摜紗帽不彈了。我們期望美國音樂界重視哈齊的計劃就此成了泡影。而愛因斯坦卻興致勃勃,照拉不誤。結(jié)果,所有來客都向他表示熱烈祝賀,而把布達佩斯的神童忘記得一干二凈。
我看,那位傲慢無禮的匈牙利朋友是大錯特錯了。其后幾年,法國鋼琴大師卡扎德絮和愛因斯坦合奏就絲毫沒有感到屈尊。加州理工學院的地震專家貝諾·古騰堡教授也常為愛因斯坦作鋼琴伴奏。有一次演奏后我問愛因斯坦,古騰堡鋼琴彈得怎么樣?他回答說,很難跟上。
“那是怎么回事呢?”我問道。“地震學家彈鋼琴不是也有節(jié)奏嗎?”
愛因斯坦笑笑說:“他的節(jié)奏很好,但很難捉摸?!?/p>
1932年,愛因斯坦離開了加州理工學院,內(nèi)中詳情我不大了解。不過我料定普林斯頓大學另有一位“密立根”,此人名叫亞伯拉罕·費萊克斯納。他不僅替愛因斯坦安排了一個終身職務,還向他提供了滿意的生活條件。我在普林斯頓跟愛因斯坦只見過一兩次面,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卻經(jīng)常接到他的來信。有一次他來信要我參加他發(fā)起的“科學家反對使用原子彈緊急行動委員會”。我對這類組織從來就不感興趣。比較起來,我對在以色列辦一所醫(yī)科大學或向西班牙提供促進藝術發(fā)展獎學金倒是更為關注。我以恕不從命回復了愛因斯坦,并說:“幸好我不是原子科學家,作這種決定要簡單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