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美皆
月黑風高,好天!熊五良快活得直想笑。
到了。熊五良在一家院門前停住,瞇起眼從門縫往里瞧了瞧,屋里一點燈光都沒有,只傳出粗重的呼嚕聲。熊五良差點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豬。
砰砰砰。熊五良聽見驢蹄踏地的響聲了。
轟,轟,很憨厚的聲音,是驢在打響鼻。在熊五良的耳朵里,這是一個敦厚的老伙計在召喚他,來,來。熊五良興奮不已。
熊五良掏出一根筷子,從門正中的長方孔里伸進去,試探著找到門閂上的眼兒,插到最深,輕輕撥了兩下。門閂動了,有一點聲響,但全給風聲吞沒了。熊五良又放膽撥拉了兩下,門閂從插孔里滑了出來。
熊五良左手拉著一扇門,右手去推另一扇門,兩扇門這樣就錯開了。熊五良伸手試試,不錯,縫隙正好夠他伸進手去。熊五良很滿意。
熊五良先把左胳膊一屈,拐肘頂進門縫,把兩扇門頂緊,使它們不致被風一吹碰出太大的響聲,再用右手從腰里掏出鑰匙。他把左胳膊松開,右胳膊伸進去,手如愿觸到了冰涼的老式大鎖頭。熊五良把鎖頭翻轉了一下,讓胖胖的鎖屁股對著他,然后把鑰匙穩(wěn)穩(wěn)地捅進了鎖眼。好,進去了!熊五良沉住氣,轉動了一下硬硬的鑰匙棍。啪!光滑的半圓形鎖柄彈了出來。熊五良把鎖柄摁進去,再轉動一下。啪!鎖柄又彈了出來。熊五良歡喜得反復了數次。
熊五良過足了癮,才收起鑰匙,把鎖頭取下來,把掛在門鼻子上的鐵鏈除下。門對著熊五良敞開了。
熊五良躲在門洞里聽了聽屋里的動靜,呼嚕已經停止,換了磨牙的聲音,那個咬牙切齒的勁兒好像沖著熊五良來的。熊五良樂了。
熊五良大大方方地踱到院子里,一下找到了在娘肚子里的感覺。他在院子里躊躇滿志環(huán)顧左右,什么也看不見,黑夜像一鍋稠漿,稠得可以觸摸。那是熊五良喜好的顏色。
驢老伙計又在打響鼻召喚了,熊五良心癢得要命,心急火燎地奔了過去。
驢老伙計看見熊五良過來就不打響鼻了,熊五良摸了摸它,它就把頭往熊五良懷里扎。
熊五良親了親驢,解下韁繩牽出了驢棚,驢也環(huán)顧左右,好像在進行一次無言的告別。熊五良牽著韁繩一直出了門,驢馴順如小媳婦第一次跟男人回娘家。
熊五良牽著驢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古鎮(zhèn)的小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似乎是為熊五良行方便而齊齊地睡去了。
熊五良喜不自勝地牽著驢,從容悠閑地穿過古鎮(zhèn)的街道,小個便的工夫就回了家,儼然八旗子弟遛了趟鳥兒回來。
如花和兩個兒子早睡得像泥人兒似的,對熊五良的歸來一無所知。熊五良摸進被窩,把如花冰醒了,她翻了個身罵道,又死哪打牌去了,再打到這么晚就別回來了,在誰家打,就在誰家睡!
如花不罵就不知道怎么跟熊五良說話。熊五良也習慣了,不挨如花罵他還不得勁。熊五良不言語,手爬到如花軟乎乎的暖身子上。
狗爪子冰煞我了,死遠點。如花打開熊五良的手。
別吵醒了孩子,要暖和起來還不快嘛。熊五良小聲說,手又爬了上來。
冰煞我了,拿開。如花又打。
別吵吵,有個地方是熱的。熊五良說著就分開了如花兩腿。
如花不吵吵了,換成哼哼,如花越哼哼熊五良越熱火。
一會兒,熊五良伏到了如花身上,像一匹剛剛卸磨的驢,嘴對著如花耳朵直哈氣,哈得如花癢癢的。
死起來吧,我要把孩子尿尿了。如花說。
急什么,熊五良不急不躁地說,熱乎乎的,不孬。
死起來吧,孩子要尿炕了。如花使勁往下掀熊五良。
娘的,剛才怎么不尥蹄子?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熊五良嘟囔著慢吞吞地從如花身上爬下來。
如花拉開燈,瞇著眼抬頭看看十五瓦的燈泡說,怎么這么亮?邊說邊撅著屁股去抱孩子。
熊五良趁機啪啪地拍打如花的屁股,一面拍一面說,都睡了,沒有偷電的了,當然亮了。
如花把完兩個兒子尿,熊五良順著她兩片屁股中間往前一摸,又來勁兒了。
如花說,別干了。熊五良說,干吧干吧,不干不恣兒。
如花說,來什么勁,畜生。
熊五良嬉皮笑臉地說,你說對了,今兒晚我是借著驢勁了。
如花一面說討厭你這副二流子腔調,一面由著熊五良去了。
如花睜開眼就五點多了,她打著熊五良說,快起來到店里去了。熊五良一骨碌問,幾點了?如花說,五點了。熊五良吃了一驚說,這么晚了?如花說,晚什么晚,每天不都是五點嗎?
如花穿上衣服來到院子里,要上茅廁。熊五良說,都快晚了,到店里去上吧。
兩口子睡眼惺忪地來到包子店,睡在店里的伙計小班已經起來了,正在和面,對如花說,老板娘,你母親剛剛來過,叫你去趟。
大清早的忙都忙不過來,誰有空理她。如花說著要下手和面。
她說有急事,叫你快去。小班又說。
什么屁事,別理她。熊五良說。
我還是去趟吧,馬上就回來了。如花說。
熊五良把手里的包子皮一扔說,你要去的話,我也不包包子了。
如花把眼一瞪說,你敢!包子要是耽誤了賣,你看我今天怎么跟你算賬。如花比五良勁兒大,她把眼一瞪,五良有啥毛病都得憋回去。
你們家鳥兒事就是多。熊五良雖蔫下去了,還是不甘地嘟囔著。
你們家才是鳥兒事多呢。如花邊說邊走了。
不多會兒,如花回來了,臉陰得很,什么也沒說就下手包包子。
什么事?小班問。
我爹那頭驢不知道叫哪個驢日的偷去了。如花氣鼓鼓地說。
熊五良在一邊抿著嘴笑,說,你爹那頭驢,早就該給人偷去了。
如花說,你爹才是驢呢。
三籠包子冒著熱氣出籠了,馬上就會有趕早集的人來買了。如花一看見喧騰騰的包子,心里就覺得熨帖和踏實,心情也好了。如花喜歡包子勝過喜歡熊五良,喧騰騰的大發(fā)面包子,像胖小孩的臉,看著都吉祥。里面要肉有肉,要菜有菜,多好,一頓飯光吃包子就齊全了。如花家的包子是有菜有肉的,不像南方的包子,肉包就純一個肉疙瘩,死巴巴的,菜包就純一包菜,連油都少有,吃起來像雞食。那樣的包子,如花不喜歡吃,也不喜歡包,她要自己覺得好吃了,才會包來賣給客人吃。
最后幾籠包子也上了鍋,如花說,我先回去給孩子穿衣服。
熊五良先邁一步說,我回去穿吧。
如花手一指眼一瞪說,你看好包子吧。熊五良一看如花不好惹,只好站住了。
如花回到家,兩個兒子還在睡,如花拿了塊草紙去蹲茅廁,走到豬圈旁,冷不丁抬眼一看,嘴就張大了。這里什么時候多了頭驢?再仔細一看那驢,如花的腦袋就嗡地一聲。
如花茅廁也不蹲了,急急慌慌往娘家跑。
跑到娘家,她爹老別正要去報案。
別去了!如花拉住爹說。
咋的?為啥不去了?老別說。
不用去了,驢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里?
如花抓起一樣東西啪一下摔到地上,聞到一陣臊氣才知道是爹的尿壺。
你這是干啥?別大媽湊過來問,在哪找到的?
在哪里?在我的家里呀!如花趴到炕上哭起來。
老別氣得身子一起一伏,眼看就要斷氣。別大媽罵道,這個吃屎的東西呀!早告訴你什么來著,狗改不了吃屎。叫你不要嫁他,你還當什么好東西似的,非這個二流子不嫁。現(xiàn)在看到了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如花呼地站起來,朝著廚房就奔,嘴里叫著,我去殺了這個吃屎的貨。
別大媽趕緊攔腰抱住,老別也顧不得生氣了,先跑到廚房去把菜刀藏起來。
如花的哥哥一步闖進來,見此情景大吼一聲,搞什么名堂!
別大媽趕緊把他拉到院子里,小聲嘀咕了兩句,如花的哥哥大聲說,我都已經報案了,爹一說我就打電話給王所長報案了。
哎喲,我的個娘哎,你跟他不是把兄弟嘛,快去跟他說一聲,把這個案子撤了吧。別大媽說。
撤不了啦,報了就是報了,已經立案,讓熊五良等著派出所去抓他吧。
如花呼一下站了起來,尖叫,我先去殺了大的,再殺兩個小的,我反正不活了。
老別趕緊去攔,哪里攔得住。別大媽急得張著兩手朝兒子直抖擻,嘴里哎喲哎喲叫著,你看看怎么辦?你看看怎么辦?
如花的哥哥上前一把攥住如花手腕子,把她帶回去摁到炕上說,你坐好,甭沖動,只要熊五良這個偷雞摸狗的脾氣不改,你這輩子就甭想有好日子過,干脆讓他進去,你倆拉倒,孩子我不會不管,你放心。
可別這么說,他到底是孩子的爹。別大媽說。
老別喝道,你滾遠點,別插嘴,聽兒子的。
如花反身一扭又捶著炕哭叫起來,哪趕上我把這個雜種殺了好,殺了干凈,也不用哥哥往里送了。哭著又要去拿刀,老別趕緊攔住。
好了!如花的哥哥怒喝一聲。
如花停止了掙扎,還在抽泣。
到底你們是兩口子,你不必在這里又哭又叫的了,放心,不會怎么著他,我跟王所長打個招呼,讓他在里面待兩天就放出來,給他點小苦頭吃吃罷。吃點苦是必要的,要不然他永遠不知道改,你要同意我就這么辦,不同意我就不管了。
如花停止了抽泣,抬頭看看哥哥,見看不出什么希望來,又去看別大媽。別大媽說,你哥說得對,就該讓他受受,要不他永遠不知道牢門朝哪開。
你們不怕丟人我還怕丟人呢,沒聽說有家丑外揚的。如花又哭起來。
別大媽看看兒子的臉色,又對如花說,你當這個古鎮(zhèn)還有不知道熊五良的嗎?你當人家都以為你嫁了個正人君子嗎?快別在這里哭著丟人了。轉臉又對兒子說,就按你說的辦,我做主。
哥哥走了,如花接著要走,老別把她按住說,你先別走,等熊五良給帶走了你再回去。
熊五良出了派出所,就直奔老別家來接老婆孩子。兩個兒子正在院子里玩,看見熊五良就喊著爹撲過去。別大媽在屋里撇嘴道,到底是他的種。
熊五良一手抱一個,眉開眼笑地往屋里走。老別說,你以為你才留洋回來嗎?拿了一根棍子就迎過去,口中高叫,打偷驢的,打偷驢的。熊五良用孩子作盾牌左躲右閃,翁婿兩個推磨似的轉著圈兒,兩個孩子直著嗓子喊,姥爺,姥爺。
這時如花跨進了大門,見狀也拿了一跟棍子追打熊五良,雖然十棍子落不到身上一棍子,叫得卻是兇: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老別看見女兒開始打了,自己便罷了手。兩個孩子又直著嗓子喊,媽,媽。
別大媽先把菜刀藏起來,然后從屋里走出來,喝住如花,高聲說,他死也死回來了,你們一家子回去打吧,再在這里待下去我也養(yǎng)不起了。
回去?誰跟他回去,離婚!如花喊道。
離婚也得回家離去,別在我這里離。別大媽說。
如花一跺腳進了屋,像說給別人聽似的嚷,我就是死也不跟他回去了。
熊五良開了口,你為我死不值得,還是先回去吧,就是離婚也得先回家把財產交割清楚。
你有個屁財產好交割,說著不嫌害臊。如花隔窗叫道。
孩子總得分吧,這樣吧,我抱一個回去,留一個給你。說完抱起那個小的就走,兩個兒子一齊哭起來,大兒子布布喊爹,小兒子谷谷喊媽。
罷罷,你快跟他走吧。別大媽把如花推出屋門。布布立刻撲到如花身上喊媽,如花抱起布布來,谷谷又張著手往如花這邊夠,熊五良就抱著谷谷湊到近前,兩個兒子勾住了手。
如花推著熊五良說,你滾,你滾。
熊五良說,滾就滾。拔腿就要往外走,但兩個兒子的手還勾在一起,扯得身子都斜了,哭得也更起勁。
罷罷,扯斷骨頭連著筋,快別在這里難受人了,跟他走吧。別大媽把如花推出院門。
如花邊走邊喝問,你說,你為什么單挑我家下手?
其他人家我不討厭,你家人我討厭,其他人家我沒鑰匙,你家我有鑰匙,再說,誰會想到是我。熊五良說。
你這個混蛋,你偷了我的鑰匙去偷我娘家的驢,你以為我不認得那頭驢?我告訴你,我就是不認得你,也認得那頭驢。
早知道你嫁給驢,別嫁給我。
我就是嫁給驢也比嫁給你這個——
有人經過,如花住了聲。人過去后,如花又開口罵,你比驢還蠢,偷了驢來還放在家里。
我不是那晚上給你累壞了嘛,本來起早要去賣的。
你——三爺爺好!如花的大罵給迎面走來的三爺爺轉化了,就像勢能轉化成動能。
就算去賣了,你能賣幾個錢,你這張狗臉就值這幾個錢?三爺爺過去后,如花繼續(xù)罵。
不圖錢,就圖個過癮。
熊五良你有病啊你!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你那叫什么活法?屁活法。
屁活法也是活法,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什么蘿卜白菜?你當是做包子餡?
一路罵著回到家,已是上燈時分,小班用方便袋送了些包子來。熊五良說,小班,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來?
小班說,老板娘講的。
如花在這邊罵開了,好意思問,你那張臉也叫臉?真不如豬腚值錢。
豬腚當然值錢,豬身上最值錢的就是腚。
呸,你快去算算羞恥多少錢一斤吧,換了我就吊死算了。
我還就是不知道羞恥多少錢一斤,至于我不吊死嘛,也是為了你,我吊死你不成寡婦了?
放心,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跟著你這樣的,還不如守寡。
你也就這會兒嘴硬!熊五良不溫不火地說,算了,咱倆就虱子趴在豬腚上,誰也別嫌誰黑了吧。
放屁,你怎么配和我比?我是做賊了還是養(yǎng)漢了?
這當兒小班已經走了。熊五良溜了如花兩眼,咽了口唾沫說,現(xiàn)在我先讓你能,待會我不……
瞧你涎著張臉那個死樣兒,你頂著張人皮還叫個人兒就是了。如花罵聲依舊,威力已減。
熊五良到店里看了看。回到家如花正準備睡覺,看見熊五良便問,又去偷驢了還是偷馬了?
偷你娘了。熊五良說。
你娘在炕上癱了這么多年,只怕已經沒東西了,你偷都沒的偷。如花說。
我日你姥姥,你不伺候我娘就夠操蛋的了,還說這個!
我憑什么伺候你娘?
你跟了我就得伺候我娘。
我是伺候人的人嗎?你娘要是給我伺候,早死幾次了。
我日你娘。熊五良罵道。
我日你爹。如花也罵道。
我日你娘的個娘。
我日你爹的個爹。
我日你娘的個娘的個娘。
我日你爹的個爹的個爹。
…………
兩個人正在起勁地添磚加瓦,熊五良突然笑了,說,你還想日我爹?你別讓他倒日了你,你有本事先來日我。說著就去撕如花。如花從窗臺上拿起剪子。如花每次都拿剪子,毫無創(chuàng)意。熊五良一面說別胡來,一面從柜子上拿起了錘子。兩個人好像要玩包袱剪子錘子游戲。
爹,爹。兩個兒子嚇得哭起來。別哭。熊五良說著高高揚起手來。兩個兒子以為爹要打他們,嚇得直往回縮。熊五良卻一把奪下如花的剪刀,順手拉滅了燈……
兩個人忽悠完了,沒說兩句話又罵起來。如花吸取前番經驗,不“日你爹”了,改成“日你娘”,而且是“日死你娘”。正“日”著,忽聽院墻外熊五良的爹憤憤地喊,別日了,你娘死了!
如花一骨碌下了炕赤著腳就往外跑,跑到院子里沖著院墻外哆哆嗦嗦地問,你說什么?我娘怎么了?
院墻外回答,你娘死了。
我娘好好的怎么會死了?如花嗓子坍得都不成聲音了,好像堵了一口痰,整個人眼看就要倒下去。
熊五良拿著大門鑰匙出來,從后面架住如花,說,生死由命,別這么想不開。
院墻外忽然又冒出一句,睡糊涂了?你娘都癱了幾年了,怎么突然變成好好的了?
如花睜大眼睛看著熊五良,是你娘!
如花打開門,熊五良牛叫似的哭吼著沖了出去。
熊五良的悲痛讓如花在婆婆的葬禮上表現(xiàn)得一反常態(tài)地好,喪事完了,還邀請公公過去和他們一塊兒住。熊老爹說,這倒不必,我現(xiàn)在還能顧得過自己來,你們拖著兩個孩子也不容易。
這一說如花就流了淚。熊老爹拿出六百塊錢遞給如花說,喪事上收的份子錢還有余,快過年了,你去買件衣服吧,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
如花感動得連連推讓,進熊家門這么多年,他們之間還沒這么客氣過,客氣得都讓人不好意思。
熊五良說,爹給你,你就拿著吧,往后好好孝敬爹就是了。
如花于是忸怩著把錢接了。
第二天是廟會。許是意外得了六百塊的緣故,兩口子同時想到了趕廟會。牽上布布,用童車推上谷谷,一家四口高高興興就去了。廟會太嘈雜擁擠了,如花光顧著自己看衣服,孩子都得靠熊五良照看,孩子又不老實,哥倆兒交替拿小手指點著要這要那,不給買就哼唧。熊五良有點心煩,他可不是陪如花來買衣服的。
如花看中了一件紅色的唐裝,試穿后自我感覺不錯,于是看著熊五良,有想買的意思。
熊五良打量著如花說,我看唐裝不好看。
如花說,電視上很多大人物都穿唐裝呢,怎么不好看?
熊五良只好實話實說,你哪能穿這樣的衣服,你看你那身材,都要把衣服撐裂了!
我身材怎么了?如花急吼吼地反問。如花這幾年的確是胖了,怨都怨豬肉價格不上漲,如花的體重是隨著豬肉價格反向浮動的,肉價不漲,她難免要發(fā)胖。
一看如花發(fā)急,熊五良只好把話折回來說,其實也不是你穿著不好看,我娘才死了這么幾天,你穿紅衣裳不合適。
你娘死了,我就不活了嗎?如花滿不在乎地說。
熊五良氣了,硬梆梆地說,實話告訴你,你要能穿唐裝,那母豬也能穿旗袍了。
你算個什么東西,熊五良!還嫌棄起我來了,快把你那張臉掖到耗子腚溝里去吧,偷驢賊!
廟會上原是人山人海,一聽見“賊”字,周圍人都往這邊瞅。熊五良臊急了,瞪著如花說,我倒想把臉掖你腚溝里去,可惜掖不進去。
大家于是又轟笑著,眼睛往如花下半身掃。如花紅了臉狠很地罵道,我日你八輩祖宗。
熊五良笑嘻嘻地說,我還日你十八輩祖宗呢。
你爹娘怎么日出你個王八蛋來!如花反擊。
你不是你爹娘日的?
兩人眼看又要罵得塵土飛揚雞毛滿天了。
布布突然開了口,你們別吵了,誰不是爹娘日的。一副深明事理的樣子。
如花和熊五良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低頭去看布布。這一看要命了。
弟弟呢?如花大聲問。
被人抱走了。
什么時候抱走的?抱到哪里去了?
抱走有一會兒了,剛開始還看得見,后來就看不見了。
你怎么不喊?
我喊了,你們倆只顧吵,不聽我的。
你怎么不攔?。堪?,你怎么不攔???你這個傻瓜。
你們吵吵吵,把我的頭都吵昏了,我不想攔,抱去才好呢,他現(xiàn)在不用聽你們吵了。
如花伸手就來抓熊五良,嘴里尖叫著,都是你這個——
布布毫不含糊地打斷母親的話說,別吵了,快去找谷谷吧,再吵我也要丟了。布布經常表現(xiàn)出小大人一般的理性,也算是一種“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吧。
如花和熊五良瘋了似的在人縫子里亂竄,可是谷谷沒找著。如花的哥哥發(fā)動了整個派出所出馬,也沒找著。
如花和熊五良再也不吵架了,他們不用吵了,離婚了。如花和熊五良都變成了沉默的人,經常幾天不說話。
如花帶著布布搬回了娘家,包子店現(xiàn)在主要靠熊老爹和小班。熊五良對包子店不感興趣,他只對一件事感興趣,也只有這件事能替他解悶兒。
熊五良喜歡把得來的東西送給小班。小班開始不要,后來就要上了癮。熊五良說,干脆咱倆一起干吧。小班不敢,小班怕他娘,小班的娘是個不茍言笑的寡婦,對小班管教極嚴。
不干算了,熊五良說。熊五良不再跟小班談這事,只是不停地給他送東西。
小班終于主動找熊五良談了,他說,咱倆打賭,你要是三天之內能從我家弄出一樣東西來,我就跟你干。
熊五良兩眼放光,拍手說,好!
小班說,不過,你得放我三天假。
熊五良說,沒問題。
小班的娘像所有守節(jié)的寡婦一樣門上緊,加上小班自己也嚴加防范,他不相信熊五良能得逞。
小班回家告訴娘,這幾天歇班。他白天就在家里睡,養(yǎng)足精神等晚上。娘在東屋睡著,小班在西屋醒著。頭兩天沒事。第三天傍晚,小班吃完晚飯,把拴在門口的牛牽進家,就栓門落鎖了。他像頭兩天一樣,坐在窗戶前喝著濃茶,牢牢盯著院子里,兩眼明亮如星。小班一夜沒合眼,院子里一夜沒動靜。
第二天早上,小班放心了,準備去找熊五良,讓他認輸。
小班出門時順手把牛牽到了門口,剛要拴牛,熊五良從牛肚子下面鉆了出來,舉著一條花褲衩說,小班,你認輸吧。
小班的眼睛瞪得比他家的牛眼還大,壓低聲音說,你怎么把我娘的褲衩偷出來的?
熊五良說,剛剛你去上茅廁時,我順手揪了晾衣繩上的這條褲衩。
小班又急急地問,可是,你怎么進的我家?我明明看守了一夜。
熊五良說,我在你家牛肚子底下待了一夜呢,昨天晚上,我就抱牢你家牛肚子,被你牽進去了,這不,才剛剛給你牽出來。
小班服了。他說,我怎么沒想到牛肚子底下可以藏人呢。
熊五良說,你要能想到,我就不干這行了。
熊五良的技藝來自祖?zhèn)?,古?zhèn)有句老話說,你夾得再緊,熊家人都能把你的雞巴偷去。不過,這門技藝到熊五良的爹這一代已經失傳,熊五良重操祖業(yè)屬于隔代遺傳了,好在他家有一本秘籍,可供熊五良自學成才。小班要熊五良家的秘籍看,熊五良說,你還早著呢,現(xiàn)在光聽我的入門經就夠了。
熊五良不時給小班傳授一點雕蟲小技,聽得小班眉毛一揚一揚的。比如,拿肉引誘看門狗時,不是簡單地扔塊肉就算了,而是要把肉用麻線纏了,這樣幾條狗會爭扯不休,即便一條狗也要撕扯個時辰,你就可以從容地去做事了。又比如,做這事最好是剃光頭,穿爛衣,光頭打滑,別人不容易抓住你,爛衣一扯就破了,別人抓住衣服抓不住你。怪不得呢,小班看看熊五良的光頭說。
熊五良說他的祖先對付多嘴的人也有一招。有人曾經在廟會上大喊:小心扒手!小心扒手!正喊著,嘴被人輕輕摸了一把。然后,他看見別人都看他。他奇怪地問,你們看我干嗎?別人指他的嘴,他伸手一摸,嘴已經被開到耳朵。
這是怎么回事呢?小班迫不及待地問。
指縫里夾著上了麻藥的刀片,這么——熊五良由嘴角往兩腮比畫著——一劃。
小班趕緊去摸自己的腮,然后拿下手來,驚疑地看著。
失竊的事時有發(fā)生,誰都知道是熊五良干的,但誰也沒有證據證明是熊五良干的。外界還傳言熊五良的徒弟和同伙是小班。
有一天,小班的娘叫住了小班,她說,外面的那些傳言是不是真的?
什么傳言,娘?小班一臉無辜地問。
說你是熊五良的徒弟。
小班笑了,說,娘,您什么時候也相信那些長舌頭了,您不是一向討厭長舌頭的嗎?
為什么單單傳你呢?無風不起浪吧?
咳,還不是因為我在熊五良店里干嘛。
好,我信你,但你記住,你要做這件事,就是殺我,我會死給你看。
小班看著他娘,鄭重地點了點頭。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份鄭重。小班的娘放心地放他走了。
那段時間,接連有人在幾條巷子里被劫,兩個黑影把他們身上的口袋摸一遍,然后消失了,連動靜都不帶有的。這事越傳越神奇。有人說,這倆人會輕功。還有人說,是鬼吧?
不管是人是鬼,反正大家晚上都不敢出門了。
這天晚上特別黑。小班的娘取出新買的一件衣服穿上,抓了一把小米出了門。
她在巷子里走著,走完一條又一條。終于,聽到背后的沙沙聲,她站住了,手里的小米攥得緊緊的。她鎮(zhèn)定地回頭,回到一半,嘴給捂上了。其實這是多此一舉,她是一個不愛出聲的人。
那人摸她的口袋。她也摸那人的口袋。摸到之后,她緊抓小米的手松開了。
第二天一早,小班的娘出現(xiàn)在熊五良的包子店里。她說,小班,你不在家住,也不把衣服拿回去洗,恐怕臟得不行了吧?我今天給你拿回去洗一洗。
小班說,不用,娘,我自己洗好了。
還是我給你洗吧。小班的娘說。
熊五良說,這就是有娘的好處。并且難得地眼圈紅了一下。
現(xiàn)在沒人給你洗衣服了,我連你的也一起洗洗吧。小班的娘好心建議。
熊五良趕緊說,不用不用。
小班的娘還是把他的臟衣服也抱走了。
小班回家的時候,看見院子里晾滿了干凈衣服,有他的,也有熊五良的。小班進屋,發(fā)現(xiàn)娘已經躺在炕上死了,邊上擺著他的一件臟衣服,口袋翻在外邊,露出一些小米。
口袋里怎么會有小米?這個問題比娘的死更讓小班困惑。
熊五良哭著說,小班,我對不起你娘。
在小班母親的葬禮上,熊五良碰見了如花。如花緊緊地盯著熊五良的光頭問,你什么時候罷手?
熊五良說,你說呢?
如花說,你先罷手了,再讓我說。
熊五良說,你先說了,我再考慮罷手的問題。
如花說,我們已經沒有什么關系了,我不想說。說完徑直走了。
娘死了,小班更離不開熊五良了,熊五良說走,他就跟著走。
咱們,咱們,弄什么?小班遲疑了半天,還是沒有把那個“偷”字說出來。
除了女人那玩意,什么都弄。熊五良說。
總得定個目標吧。小班說。
那就弄豬。熊五良說。我弄了這么多年,唯獨沒有弄過豬。
于是,小班便跟著熊五良去弄豬。為了出糞方便,一般人家的豬圈都在墻上對外留個口。這就是熊五良和豬的通道。熊五良對小班說,我先把豬趕到圈口,你一看見豬頭,就照準了給它一棍子,不能打晚了,打晚了豬就跑了。
小班說,那你干脆在里面打死它,不就行了嗎?
熊五良說,豬腦子,讓它死早了,死沉爛沉的,我一個人怎么拖得出來!記住了,要使勁,要打準,必須一棍子把它打死。小班鄭重地點頭,表示已經謹記在心。
熊五良從圈口爬進去了。小班在外面望風。他提著棍子,像拳擊運動員一樣躍躍欲試。
這頭豬真懶。熊五良又是摸它的頭,又是拍它的屁股,它就是不起來。而且好像給熊五良這一摸一拍,躺得更舒服了似的。熊五良強行要它起來,它就不滿意地哼哼。熊五良只好拿出酒瓶子,對著豬嘴灌了下去。熊五良心里對著貪杯的豬說,等著吧,明天你這張嘴就變成口條了,那時候你看我怎么制你!
豬喝下酒去不哼哼了,任由熊五良把它推來推去,好像一個撒嬌的小孩??墒切芪辶疾⒉皇峭浦娴?,他的目的是要它自己站起來走出去。
這頭不合作的豬使熊五良遭到了嚴峻考驗。往往就是這樣,做得了大賊的人,不一定做得了小賊。
還他娘的陰溝里翻船了。熊五良心里罵著,往圈口走去。他不是要放棄,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是要讓小班來幫忙。
小班以為,憑老板的神通,進去領頭豬是一蹴而就的事,沒想到他半天不出來。小班緊張的神經有所松弛,但仍然拭目以待著。
好,來了。小班所有的神經都因圈口出現(xiàn)的目標而興奮起來,他高高地舉起手中的棍子,對著目標猛力掄下去。老板說了,要使勁,要打準,必須一棍子把它打死。
熊五良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死去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自家的圈口發(fā)現(xiàn)了死去的熊五良。他的頭枕在圈口底部的矮墻上,好像正在酣睡,渾身上下一滴血都沒有。
沒有證據證明這和小班有什么關系,也沒有人來追查熊五良的死因。相反,那頭久醉不醒的豬倒可以證明熊五良有偷盜的嫌疑,令古鎮(zhèn)人更加相信多行不義必自毖。
為熊五良披麻戴孝的只有布布一個人,他拿著打狗棍每走一步就喊一聲,爹,向西走。
把爹送到大路口,布布就在預先放好的石頭上摔碎了預備好的瓦盆。砰地一聲,瓦片七零八落。布布、如花、小班還有熊老爹如裂帛般的哭聲陡然升起,好像繩子猛然一拉,犯人高高升起在絞刑架上。
送完殯回來,小班怯怯地看著如花說,老板娘,以后怎么辦?
如花摸著小班的頭說,沒你的事,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小班說,那我走了。
如花喊,別急,你還沒洗手呢。
按照古鎮(zhèn)的風俗,送殯回來的人要在門口放了硬幣的水里洗洗手,為的是圖個吉利。所謂洗手,就是撩一下水,有那個意思就行了。但如花彎下腰,把小班的手深深地按到水里,說,好好洗,洗得干干凈凈再走。
小班害怕地看了如花兩眼,開始認真地洗手。
布布要去撈水底的硬幣。他倒不是相信撈到硬幣的人有福,他是覺得好玩。如花狠狠地打了一下布布的手,孩子疼得張大嘴巴哭起來。
哭吧,哭吧。如花說。趁你爹死了,趕緊哭,以后想哭也沒機會了。
如花帶布布回到了原來的家。熊老爹也搬過來跟他們一起住了。包子店又重新開起來,伙計還是小班,吃住都在店里。生活照常進行,每天就是趕集、買肉、買菜、剁餡、和面、包包子、蒸包子、賣包子,賣完包子就洗籠布刷籠屜,準備第二天再蒸包子。
所不同的是,現(xiàn)在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如花不說不笑也不罵了。
包子永遠有人吃就永遠有人賣。不管有天大地大的事,如花一包包子心里就安定下來。
沉默有一天被小班打破了,他說,老板娘,你娶了我吧。
如花眼淚都笑出來了,小班紅了臉著急地說,不是,是你嫁給我吧。
如花說,小班,你拿個鏡子來照照你,再看看我,我都能做你的娘了。
小班說,正好,我娘沒了,我就想找個娘。小班說完撇著嘴要哭的樣子。
如花說,你到底是找娘,還是找老婆?
小班說,都找。反正,咱們這里經常有哥哥死了嫂子不出門,接著跟小叔子過的。老板娘,你就把我當五良哥的弟弟,和我過了吧,要不然,我心里不安穩(wěn)。
如花怔怔地看著小班說,看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小班說,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如花嘆了口氣說,小班,你何必心里不安穩(wěn)呢?你也沒有娘了。
小班說,我還是心里不安穩(wěn)。
如花說,你能把谷谷找回來,我就嫁給你。
如花的意思是很明顯的。但沒想到小班真的走了。他留下一張紙條:老板娘,我去找谷谷了,找不到谷谷我就不回來。
如花收起紙條,嘆了口氣,包包子去了。她邊包邊對熊老爹說,再找個伙計吧,小班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
當天,熊老爹就找來一個男孩,十六七歲的樣子,跟小班剛來時一般高。如花看著他,感覺有點恍惚。
包子店的活很累,你能行嗎?如花按著自己的額頭問。這也是小班剛來時如花問過的一句話。
行,我不怕累。男孩說。跟小班的回答一模一樣。
那就在這里干吧。如花說。
如花剛剛說完,男孩的袖子還沒卷起來,布布指著外面喊,看!小班叔叔回來了,還有弟弟!
的確是小班回來了,手里還牽著谷谷。
如花險些暈倒,小班趕緊上前一步把她扶住。你從哪里把他找到的?怎么這么快?如花問。
他根本就沒丟,他在小孩兒車里拽住一個人的衣服,要人把他舉高看氣球,人家剛把他舉起來,就給擠出去幾步遠,再回來放他時,就找不到你們了。
小班不好意思說,估計你們一吵,就有了圍觀群眾,就把你們沖散了。
可是我們一直在找啊。
人家也一直在找啊,找的和找的就碰不上,有什么辦法。
熊老爹說,這就是天意,明天一定去好好謝謝人家。
谷谷看著布布哈哈笑,好像剛剛出了趟小門回來。布布也看著谷谷哈哈笑,好像弟弟從來沒走丟過。兄弟兩個樂不可支。
如花抱著谷谷又哭又笑,谷谷忽然想起來似的,喊,爹,爹!如花指著小班說,這就是你爹。
如花和小班結婚了。生活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只不過熊五良換成了小班。
如花和小班從來不吵架,過得也不像從前那么熱鬧,但是,她幾乎和原來一樣幸福。
小班和熊老爹賣掉了各自的房子,湊起一筆錢,把如花住的那套房子翻蓋成了八米寬的出廈的大屋。包子店也重新做了裝修,不像原來那么煙熏火燎的了。生活亮堂了起來。
熊老爹很滿足,自己說比熊五良在時活得還舒坦。布布和谷谷依然管小班叫叔叔,熊老爹說叫爸爸,兩個小孩愈發(fā)笑嘻嘻地叫叔叔,好像故意跟爺爺搗蛋似的。小班說,不要逼他們,他們想叫的時候自然就會叫了。
其實小班自己也改不了口,當著外人還是管如花叫老板娘,不當著人的時候,則什么也不叫。如花說,你叫我如花嘛。小班囁嚅著說,我叫不出來。如花也不逼他,像他說的,想叫的時候自然就會叫了。
如花老是覺得小班太能干了,好像閑下來就不自在似的。如花說,你不要這樣,你不是我的長工,我也不是你的老板娘,老板現(xiàn)在是你。
小班說,我還是覺得老板娘是你,我欠你的太多了。
如花停下手里的活計說,小班,你一定要記著,你不欠我的,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你要是以為欠我的,就錯了,就對不起咱們現(xiàn)在這個家。
小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清明節(jié)掃墓的時候,如花和小班面對著三座新墳。他們先給熊五良的娘燒了紙錢,又去給小班的娘燒紙錢。
小班說,我不明白,我娘死的時候,為什么邊上擺著我的一件衣服?口袋里面還有小米……
如花說,你不需要明白,你娘自己明白就行了。
如花說完嘆了口氣,到熊五良墳上去了。小班跟過來,呆呆地看著熊五良墳頭上新壓的紙錢,對如花說,老板娘,你不知道,我有罪——
如花嚴厲地打斷小班的話,大聲說,你沒有罪!我已經說過了,你沒有罪,現(xiàn)在你去跪在你娘的墳前,大聲說,我沒有罪!
小班愣愣地看著如花。如花命令道,去!去說。
小班來到娘的墳前跪下,大聲說,娘,我沒有罪,我沒有罪……說到第二遍的時候,小班哭了起來。
如花走過去扶起小班說,好了,咱們回去吧。你已經把那些事交到墳里去了,以后,再也不能放在心上。
小班迷茫地看著如花,不知道她說的那些事到底是指什么,以及她知道什么。但不管怎么樣,小班心里現(xiàn)在輕快了。
回到家,布布和谷谷好像約好了似的,突然跑到小班面前大聲叫,爸爸!然后一齊跑掉了。熊老爹指著兩個孫子,在旁邊笑。
小班欣喜若狂地對如花說,他們叫我爸爸,他們叫我爸爸了……
如花以少有的溫柔說,他們叫你爸爸就對了,你現(xiàn)在難道不是他們的爸爸嗎?你不僅是他們的爸爸,還是我的男人。
小班說,你真的這樣想嗎?老板娘。
如花說,以后不許再叫我老板娘了,就叫如花。
小班叫著,如花,如花……
如花說,這就對了,我是你的老婆如花,我以后還要為你生一個孩子呢。
小班說,這是真的嗎?
如花說,是真的,好日子都是真的,不好的日子都是假的。
小班睜著不解的眼睛看著如花。如花說,就當它是。
谷谷已經三歲多了,走路還是不穩(wěn)當,個子倒蠻高的。如花決定帶他到醫(yī)院去看一看。
到了兒科,醫(yī)生一看就說缺鈣。如花說,他整天吃包子,怎么會缺鈣呢?
醫(yī)生說,他貪長啊,我給他量量看有多高。醫(yī)生讓谷谷在墻根站直,給他量了量,又指著一個成長對照表對如花說,你看,三歲農村男孩的身高平均值是90.5,他是96,絕對超高了,長這么快,你得給他補鈣呀。
如花立刻想起了電視上那些鈣廣告,她說,補哪一種好呢?
醫(yī)生說,鈣多著了,川奇三精葡萄糖酸鈣,加佳鈣巨能鈣蓋中鈣,龍牡壯骨沖劑鈣爾奇D,什么都行,只看你愿不愿意花這個錢。
如花問,最便宜的一天要花多少錢?
醫(yī)生說,怎么著也得兩塊多錢吧,要想鈣吸收得好,最好同時吃伊可新。
如花問,“一顆心”多少錢?
醫(yī)生說,一天一粒,一塊多錢吧。
如花想了想算了算說,算了吧,我們小時侯什么也沒補過,不一樣長得好好的。
醫(yī)生說,隨你。不過,你要想省的話,也有一個辦法。
如花趕快問,什么辦法?
醫(yī)生說,給他吃奶,母奶是最好的營養(yǎng)品。
如花說,都斷奶兩年了。
醫(yī)生說,這個不要緊,只要你多喝湯,多給他咂,奶就會重新發(fā)出來的。
如花回家就照做了。果然,谷谷不久就有奶吃了。奶多得谷谷根本吃不完,夜里如花胸前濕了一大片,她推醒小班說,不吃白瞎了,你吃吧。
小班睡眼惺忪地說,我怎么能吃?我是大人。
如花說,你長這么小的個兒,肯定是奶吃少了。
小班不好意思了,他的確個兒小了點,跟如花一般高,卻沒有如花塊頭大,所以顯得比如花矮。他說,個兒高個兒矮是天生的,和吃奶有什么關系?
如花說,就是天生的,你才應該高一點呀,你娘那么高。
小班說,大概我爹矮。
如花說,你爹矮沒關系,關鍵是你娘,你娘矮你才會矮。沒聽說嘛,爹矬矬一個,娘矬矬一窩。
小班說,我是矮了點。
如花說,我不是嫌你矮,我是勸你吃奶,要不我這奶也白瞎了,還弄得衣服精濕。說著硬把奶頭塞到小班嘴里。
小班吃完奶,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還真是吃奶少了。我才幾個月大,爹就沒了,我娘老哭,把奶哭回去了,我沒得吃了。
如花說,我知道,那時侯你奶奶到處抱著你找奶吃,你還吃過我娘的奶呢,現(xiàn)在你吃我的吧,多吃些,或許還能長個兒。
小班吃了如花的奶果然長個兒了,半年躥高了二指,人也胖了點,看起來比如花壯實多了。
如花懷孕了。一家人是又喜又憂。喜就不用說了,憂的是買包子的人數就那么多,幾乎不再增長;而靠包子店吃飯的人,卻眼看又要增多了。
小班很勤奮地拿了一個廚師證,要到圖城的飯店打工去。
熊老爹囑咐如花,多給他帶點錢。小班說,我是去掙錢的,帶錢干什么?
熊老爹說,過去有句話叫窮家富路,就是說,出門要打出個余頭來,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哪。
不用說,小班走的時候是戀戀不舍的。但也有一點豪邁,因為他要掙錢去了。
圖城的大眾飯店是個大飯店。這個大不是指它的氣魄,而是指它的規(guī)模。它有三十張桌子,十五個服務員,六個三級廚師。吃飯的時候,光自己人就夠開兩桌的,睡覺的時候,一字兒排開正好一大廳。小班就在這家飯店干。
夏天的夜晚,人睡了蚊子還醒著,像一只只勤勞的小蜜蜂,這個身上落一落那個身上落一落。干飯店的人身上都油膩膩的,好像涂了防護層,叮兩口倒沒什么問題,討厭的是它占了便宜還賣乖,一個勁兒地嗡嗡唱小戲。小戲都唱到人夢里去了,不時有人從夢里伸出手來,不耐煩地揮趕兩下,然后吧唧著嘴翻個身繼續(xù)睡去。
大廳里暫時安靜下來了。一個人從這安靜中冉冉升起了。他坐直身子,怔怔地看著墻,看了一會兒,又站起來往里面走去。里面是廚房。
這個人熟門熟路地摸到廚房,準確地停在案板邊,操起案板上的菜刀回了大廳。
他左手操刀右手去敲地上的腦袋,敲一個搖搖頭,再敲一個還是搖搖頭。他就這么一排挨著敲下去,敲完最后一個,總結性地搖了搖頭,嘴里嘟囔著,西瓜都不熟。
他失望地回到廚房,放好菜刀,又躺回來繼續(xù)睡了。
第二天,有人說,夜里好像有人動過我的頭。別人嗤笑說,你長得美,狐貍精看上你了。這人說,真的有人,我睡覺機靈,不像你們睡得像死豬似的,不信你們夜里留意一下。
越來越多的人出來證實這個說法了,的確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動過自己的頭。那個睡覺機靈的說,這樣吧,我們晚上留個人值班,看到底是不是有這回事。大家說,累了一天,覺都不夠睡的,留誰?留你?機靈人說,好啊,留我就留我,你們湊錢給我。
于是,大家每人出一塊錢,讓他夜里看個究竟。
凌晨兩點,蚊香燃完了,蚊子開始蠢蠢欲動,有個受到蚊子攪擾的人從地上冉冉升起了。機靈人以為他要去撒尿,沒想到他往廚房走去了。機靈人緊隨其后,看見他拿了菜刀出來,挨個敲人頭。機靈人嚇呆了,不敢出聲,也不敢上前奪刀。他敲一個搖一次頭,最后更大幅度地搖搖頭,遺憾西瓜都不熟。遺憾過后,他到廚房放下菜刀,又好好地回來睡了。機靈人明白了,但仍然嚇出一身冷汗,幸虧他敲著都感覺不熟,要是感覺熟了呢?
機靈人再也沒敢睡。早上,大家醒來問他夜里有什么情況,他說,什么情況都沒有,以前是他的錯覺,他服輸,請大家吃西瓜。
機靈人悄悄向經理報告了夜里的事。經理說,夢游的人是不能隨便驚醒的,先找他的家人來談談吧。
如花就是這天被叫進城的。
如花一來就去了經理室,小班并不知道如花的到來。
如花說,有這種事?我不知道哇,他在家里好好的,怎么一到這里就拿著刀夢游呢?
經理一聽不樂意了。他說,你不信是不是?那你就等著夜里看看吧。
如花就住下了。這天夜里,如花和經理還有機靈人都沒睡,他們坐在屏風后面隔著玻璃觀察小班。
蚊子不停地攪擾小班,搞得小班很煩,不停地抬手揮趕,夢里都蹙著眉頭,睡得十分痛苦的樣子。如花看得不忍,想去替小班趕一趕,經理做手勢制止了她。如花想,原來小班在城里過得這么苦,明天我就讓他回家去,不管有沒有拿刀夢游,我都讓他回去。
小班突然把頭往上抬了抬。機靈人說,到時候了,注意。小班抬完頭又抬身子,抬完身子又撐腿,最后整個人立起來了。如花緊張地盯著。
小班去了廚房,三個人也跟到廚房。小班拿了菜刀往外走,如花終于趁經理和機靈人不注意撲了過去,一把抓住小班的菜刀。小班抓得竟那么緊,如花奪了一下沒奪過來。這時候經理和機靈人反應過來,制止了如花。
或許受到意外沖擊的緣故,小班這次沒有挨個敲頭,他回去倒下,把菜刀緊緊地抱在懷里,頗不服氣地說,奪我的刀,怕我殺人是怎么的?
經理接話說,當然是怕你殺人。
小班更來勁了,說,怕,我就不殺了嗎?我又不是沒殺過,熊五良就是我殺的。
經理和機靈人瞪直了眼。如花想去掩小班的嘴,已經來不及了,小班把該說的都說出來了。他說,一棍子敲下去,人就死了,像豬一樣死了。
小班被如花搖醒的時候,睜著孩子似的眼睛看著她,驚奇地問,你怎么在這里?
如花說,你先別管我為什么在這里了,快給經理跪下。
如花說完,先自咕咚跪下了。飯店的人都給這一跪驚醒了。
如花說,經理求求你,剛才的話就當沒聽見。
如花太傻了,她不該跪的。好在經理和機靈人最后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如花放心地帶著小班回到了古鎮(zhèn)。
警車是第二天開到包子店門口的。
如花挺著大肚子倚在門框上看著小班,一句話都沒有。布布谷谷一路哭著跟到警車前,拉著小班的手叫,爸爸,爸爸。熊老爹也癟著嘴哭,對小班說,你放心,我花錢給你打官司,我是他爹,我都不怪你,誰還能怪你。小班流著淚搖著頭說,沒用的。
小班看著如花,遲疑地上了警車,警車沖散人群開走了。如花順著門框向下滑去,好像給沉重的肚子墜下去了。
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女孩,長得跟小班一模一樣。孩子兩個月的時候,如花帶她去看過小班,小班只是看著孩子流淚。
如花說,妮妮,告訴爸爸,別哭,好好表現(xiàn),早點回家?guī)彝妗?/p>
小班擠著眼淚說,無期,回不去了。
如花硬氣地說,無期可以變有期,孩子原來沒有,現(xiàn)在不是有了嗎?什么都是可以變的,有的可以變沒,沒的可以變有。
小班點點頭,擤擤鼻子說,我在這里也是當廚師,領導們都表揚我,就是家里苦了你。
如花說,沒事,反正就是包包子。
如花已經把包子店賣了,包子改在家里蒸。蒸好以后,熊老爹照看著孩子,她推著包子到街上,對著行人不高不低地喊,包子,包子!包子,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