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出了題目——寫下“你生命中最寶貴的五樣東西”,我拿著筆,面對一張白紙,周圍一下靜寂無聲。萬物好似縮微成了超市貨架上的物品,平鋪在那里,等待你伸手挑選。貨筐是那樣小而致密,世上的林林總總,只有五樣可以塞入。
絞盡腦汁甄選,于是潔白的紙上,記下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五樣東西——水、陽光、空氣、鮮花和筆(未按筆畫為序,排名不分先后)。
同學們“嘻嘻”笑著,彼此交換答案。一看之后,卻都不做聲了。我吃驚地發(fā)現,每人的物件,萬千氣象,絕不雷同,有些簡直讓人瞠目結舌。比如某男士的“足球”,某女士的“巧克力”,在我看來就大不以為然。但老師再三提示,不要以自己的觀點去衡量他人,于是不露聲色。
接下來,老師說:“好吧,每個人在你寫下的五樣當中,劃去相對不那么重要的一樣,只剩下四樣?!?/p>
權衡之后,我在五樣中的“鮮花”一欄旁邊,打了一個小小的“×”,表示在無奈的選擇當中,將最先放棄清麗芬芳的它。
老師走過來看到了,說:“不能只是在一旁做個小記號,放棄就意味著徹底地割舍,你必得用筆把它全部涂掉?!?/p>
依法辦了,將筆尖重重刺下。當鮮花被墨筆腰斬的那一刻,頓覺四周慘失顏色,猶如本世紀初葉的黑白默片。我攏攏頭發(fā),咬咬牙,對自己說,與剩下的四樣相比,帶有奢侈和浪漫情調的鮮花,在重要性上畢竟遜了一籌,舍就舍了吧。雖然花香不再,所幸生命大致完整。
“請在剩下的四樣物品中,再剔去一樣,僅留三樣?!崩蠋煹穆曇艉芷胶?,卻帶有一種不容商榷的威嚴。
我面對自己的紙,犯了難。陽光、水、空氣和筆——刪掉哪樣是好?思忖片刻,提筆把“水”劃去了。從醫(yī)學知識上講,沒有了空氣,人只能茍延殘喘幾分鐘,沒有了水,在若干小時內尚可堅持。兩害相權取其輕吧。
也許女人真是水做的骨肉,“水”一被勾銷,我立感喉嚨苦澀,舌頭腫痛,心也隨之焦躁成灰,人好似成了金字塔里的木乃伊。
我已經大約猜到了老師的程序,心便有隱隱的痛楚彌漫開來——不斷喪失的恐懼,化作烏云大兵壓境。痛苦的抉擇似一條苦難巷道,彎彎曲曲地伸向遠方。
果然,老師說:“繼續(xù)劃去一樣,只留兩樣。”
這時,教室內變得很寂靜,好似荒涼的墓冢。每個人都在冥思苦想、舉棋不定。我已顧不得探查他人的答案,面對著自己人生的白紙,愁腸百結。筆、陽光、空氣——何去何從?閉起眼睛一跺腳,我把“空氣”劃去了。
剎那間好像有一雙陰冷的鷹爪,絲絲入扣地扼住了我的嗓子和咽喉。手指發(fā)麻,眼冒金星,心擂如鼓,氣息屏窒——我曾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冰山上攀登過絕壁,那種缺氧的滋味讓人撕心裂肺。無論誰隔絕了空氣,生命便飄然而逝,剩下的一切只能成為哲學意義上的討論。
“好了,現在再劃去一樣,只留下最后一樣。”老師的音調很溫和,但執(zhí)著堅定,充滿決絕。對已是萬般無奈之中的我們,此語一出,不亞于驚雷。
教室內已經有輕輕的哭泣聲。人啊,面臨喪失,多么軟弱苦楚。即使只是一種模擬,已使人肝腸寸斷。
筆和陽光。它們在紙上誓不兩立地注視著我,陷我于深重的兩難。
留下太陽吧——心靈深處在反復呼喚。嫵媚溫暖,明亮潔凈,天地一派光明。玫瑰花會重新開放,空氣和水將濡養(yǎng)而出,百禽鳴唱,歡歌笑語。曾經失去的一切,都會在不知不覺當中悄然歸來。縱使除了陽光什么也沒有,也可以在沙灘上直直地臥曬太陽啊。
想到這里,心的每一個角落,都金光燦燦起來。
只是,我在哪里?在干什么?
我看到自己孤獨的身影,在海邊寂寞的椰子樹下拉長縮短,百無聊賴,孤獨地看日出日落,聽潮漲潮消。
那生命的存在,于我還有怎樣的意義?我執(zhí)著地揚起頭來問天。
天無語。
自問至此,水落石出。我慢而穩(wěn)定地拿起筆,將紙上的“陽光”劃掉了。
偌大一張紙,在反復勾勒的斑駁墨跡中,只殘存下來一個固守的字——“筆”。
這種充滿痛苦和抉擇的測驗,像一個漸漸縮窄的閘孔,將激越的水流凝聚成最后的能量,沖刷著我們紛繁的取向。當那通道變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時,生命的重中之重,就簡潔而挺拔地凸立了。
感謝這一過程,讓我清晰地得知什么是我生命中的真愛——就是我手中的這枝能夠進行創(chuàng)作的筆啊。它“噗噗”跳動著,擊打著我的掌心,猶如我的另一顆心臟,推動我的一腔熱血、四肢百骸。突然發(fā)現周圍萬籟無聲。人們在清醒地選擇之后,明白了自己意志的支點,便像嬰兒一般,單純而明朗的寧靜了。
我細心地收起這張白紙,一如珍藏一張既定的船票。知道了航向和終點,剩下的就是帆起漿落和戰(zhàn)勝風暴的努力了。
畢淑敏,當代著名作家,曾獲莊重文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陳伯吹文學大獎、當代文學獎、北京文學獎、昆侖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著有《畢淑敏文集》十二卷,長篇小說《紅處方》《血玲瓏》《鮮花手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