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那堆殘骸上,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兩頭毛茸茸的動物。
我屏住呼吸,然后慢慢地拿出望遠鏡。
想一想,我還是將右手的食指在嘴里含了一下,伸起來,幾乎沒有什么風,不過,還是可以感覺到靠近死鹿那一側的手指更涼一些。風是從那一側吹來的。
謝天謝地。
是一頭狼,很普通的狼,正吐著舌頭擺出一副窮兇極惡的樣子。
但是正背對著我的動物我卻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個棕黑色的背影,個子要比狼矮,但看起來更粗壯一些。
即使離得這么遠,還可以聽得見狼那種犬科動物在遇到威脅時發(fā)出的特有恫嚇性的咆哮聲。伴隨著標志性的咆哮,它壓平頭頸,頸部的鬃毛針叢般地聳起,挑起上唇,露出雪白的獠牙。
聽那動靜似乎隨時要發(fā)起攻擊。
但我急于想知道那頭與狼對峙的是什么動物。
正在此時,狼已經(jīng)發(fā)動了第一次攻擊。那幾乎是一瞬間的事,頃刻之間,狼與那頭棕紅色的動物絞纏在一起,也許只有幾秒鐘吧,在兩頭動物狂野的咆哮撕扯中,又迅速地分開了。
狼本來就是試探性地進攻,不過這次象征性的進攻之后,狼稍稍靠后,二者重新又恢復了對峙的狀態(tài)。它們的位置發(fā)生了變化,狼背對著我,而那頭陌生的動物,恰好面對著我。
天賜良機。
第一眼望上去,那動物確實像維加描述的那樣,好像一頭四肢過于粗壯的小熊,這里說的小熊當然不是指憨態(tài)可掬的幼熊,而是說它從體形上更接近于幼熊。對于小熊來講,這頭動物的四肢有失比例,過于粗壯了。
我?guī)缀跻呀?jīng)知道它是什么了,但我還想最后確定一下,拿起望遠鏡,小心地調(diào)整著鏡頭。
終于,它的頭出現(xiàn)在鏡頭里,第一眼望上去,圓乎乎的頭顱,小小的耳朵,亮晶晶的黑色鼻頭,看起來更像一只鼬。不過,對于一只靈巧的鼬來說,它的體形過于強悍也過于龐大了。
我仔細地觀察它的毛色,背部是黑色,而體側是棕褐色,最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它的前肢從兩側向后沿著臀部周圍生有一圈長毛,毛色幾近金黃,像一件裝飾性的蓑衣。
毫無疑問,是狼獾。一種在北方森林中擁有頗多傳說的隱秘動物。
不要說在自然界中,就是在動物園里我都沒有見過這種動物,我不知道目前中國的動物園是否圈養(yǎng)有這種動物。
我從未期待在這片林地中見到狼獾的身影。在我手中的一本《中國野生哺乳動物》圖譜中,一張示意圖上標明了這種動物的棲息范圍,在這種動物棲息的最南端,幾乎是一條平直的緯度線,在中國境內(nèi)的新疆和內(nèi)蒙古、黑龍江有極小的分布。而我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恰恰是示意圖中內(nèi)蒙古地區(qū)緊貼著國境線被涂成深綠色的部分。
狼獾更多地存在于傳說之中。長期以來,北方的獵人就認為這種動物的尿液擁有神奇的魔力,當小動物不小心走進了它用尿液劃出的圈子中,就像中了魔法一樣再也走不出去,老老實實地被它當作點心。
這個我倒是不太相信。
不過從維加的描述來看,這確實是一種頗有勇氣的動物,可以從獵人的陷阱中偷食獵物,甚至偷偷溜進帳篷里偷食物。
它們對峙著。
狼不安地吐出舌頭,僵硬地扳踞著身體。它對面的狼獾顯然要比它平靜得多,在狼從喉部與胸腔共振發(fā)出的瘆人、低沉的咆哮中,它幾乎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音,對狼僅有的關注不過是偶爾對它掃上一眼,不斷地低頭從馴鹿上撕下肉塊,吞下肚去。
從體形上看,它要比狼低矮得多。確實有些反差,它的表現(xiàn)卻又過于放松或者可以用悠閑來形容。
狼也許是被它這種不以為然所激怒,或者是餓得有些發(fā)狂了,當狼獾再一次低頭啃食馴鹿時,它發(fā)動了另一次攻擊。
它的速度太快了,電光火石間,兩頭猛獸已經(jīng)沖撞在一起,我沒有看清狼獾是怎樣迎接攻擊的,只是看到在狼撲壓過去時它壓低了自己的身體。這次不是佯攻。
哽咽般的咆哮戛然而止。我還沒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它們已經(jīng)糾纏在一起,很快,攻擊已經(jīng)停止了。
但它們并沒有分開。它們連接在一起了。
那頭狼似乎感到有些茫然,它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而狼獾,緊緊地貼附在它的身下。
這時,我終于看清了,狼獾叼住了狼的下頜,將全身的力量吊墜在上面。于是,狼像是甩動著一個巨大的鉛球,笨重地扭轉(zhuǎn)著身體,想要撕咬身下的這頭動物。但它顯然缺少貓科動物的利爪,在這種情況下它只能依靠自己的牙齒,對狼獾無能為力。
狼試圖通過迅速地轉(zhuǎn)身或者扭甩達到撕咬到狼獾身上什么部位的目的,但它失策了。狼獾幾乎是蜷曲著身體,兩只前爪緊摟著狼的脖子。狼的一陣閃躲騰挪,甩頭扭腰,都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而垂墜在狼下頜上的狼獾畢竟不是什么無足輕重的東西,我遠遠地目測,這頭肌肉結實的狼獾的體重不會少于三十公斤,狼的每一次運動帶來后果是三十公斤的重量施加在它下頜上可怕的疼痛。
折騰了大約有三四分鐘,狼累了,停了下來,伸出舌頭喘息。而以逸待勞的狼獾仍然以一頭樹懶般的姿勢緊緊地貼附垂掛在它的下頜上。
突然間,狼解脫了。一瞬間的輕松,它在詫異間沒有放過這個機會,迅速地跳開了。
像一枚終于成熟的果實,狼獾掉落在地上。
它們重新回到對峙的狀態(tài)。狼下頜灰白色的毛叢間有紅色的血暈滲出。狼獾卻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慢吞吞地重新爬到馴鹿的尸體上,又開始撕食。
狼的表情更加困惑。
它在猶豫,林地里的日子并不好過——從它兩肋輪廓分明地凸現(xiàn)肋骨也可以判斷出它的食物并不充足。碰到這種大體積食物的機會并不多見。
剛剛遭受的小小打擊似乎并沒有讓這只狼做出放棄的決定,它沒有離開,仍然在尋找機會,即使此時不能將這只狼獾趕走,它相信最終當狼獾吃飽的時候,自己也許仍然可以得到一些剩下的肉。
于是,這只狼就在距離狼獾不遠的地方游走徘徊。它在耐心地等待,希望狼獾吃飽之后離開。
狼獾確實是一種可怕的動物。它自始至終都沒有將身邊的這頭狼當成什么威脅,它只是踞守在馴鹿身上,頭也不抬地揀那肉厚豐腴的地方下口,吭吭哧哧地撕下肥美的肉塊,盡情吞咽。
就這樣,它足足在那里不停歇地悶頭吃了二十分鐘,而在這饕餮之徒大快朵頤時,竟然對近在咫尺徘徊不去,可能隨時再次發(fā)起攻擊的狼熟視無睹。也許我這個詞用得不太貼切,它根本無視這頭狼的存在。盡管在剛才的纏斗之中它占了上風,但我還是搞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讓它擁這樣的心理優(yōu)勢。
終于,那頭狼有些不耐煩了,它不再僅僅是在周圍游走,開始試探著滋擾埋頭大吃的狼獾。它猛地沖向狼獾之后又迅速地退卻,試圖以這種佯攻消磨狼獾的意志,分散它的注意力。
在狼的一次次進攻之下,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狼獾頗為行之有效的以守為攻的防御方式。盡管看起來它似乎全身心地將注意力集中在馴鹿肉上,但是當狼突然發(fā)動偷襲時——說實話狼沖擊的速度是相當快的——它的反應卻快得驚人。正在吞食肉塊的狼獾突然壓低了原本看起來就極為壯碩短粗的身體,拱起后背,半仰起頭,以自己的獠牙迎接狼的進攻。如果狼的進攻僅僅是一個擺設,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那么到此為止,它繼續(xù)進食;當狼的進攻比較堅決,并試圖尋找到機會搶走一塊肉,或者打算糾纏一下,那么它就會迅速地將自己的姿勢轉(zhuǎn)為背脊著地,于是迎面撲來的狼面對的就不僅僅是狼獾的利齒,還有狼獾那大得嚇人的四只堅利的爪子。
面對著地面上這頭張牙舞爪的狼獾,狼根本無從下口,不得不又一次退卻了。
苦苦等待下去當然不是辦法,盡管狼獾顯然沒有將整頭馴鹿吞掉的胃口,但顯然狼開始相信,即使它有耐心等到狼獾吃飽,但這頭貪得無厭的家伙恐怕不因為肚腹撐得喘不過氣來就會離開,也許吃完之后會趴在馴鹿上睡下去,睡醒了再吃。
狼被這種想法嚇壞了。它孤注一擲地再次攻擊。
這一次它幾乎傾盡全力,所以,它沖向狼獾的時候我以為又是一次佯攻。它們再次滾纏在一起,也許幾秒鐘吧,在兇悍的咆哮與打嗝一樣的呼吸聲中,出現(xiàn)了突然的靜寂。
在這靜止的畫面中,似乎一切都解決了。狼好像勝利了,它終于將狼獾壓在了身下,并且兇猛地扭動著頭頸。我了解這種動作,這是犬科動物特有的捕食動作,通過用力撕扯讓自己的犬齒造成的傷口更大,增加咬嚙面。
狼已經(jīng)得手了,它在快意地搖晃著它的尾巴。
但隨著狼發(fā)出像小狗被踩了爪子一樣哀憐的叫聲時,我知道我的判斷再次錯了。
這頭狼可憐兮兮地抬起頭時,它的頭臉上再次安穩(wěn)地掛著狼獾。
噢,這可憐的狼。這次與上一次有些不同,狼獾叼住了狼上唇的皮膚。
狼站在那里想了一會兒,我想它是在思索怎樣尋找一種最好的辦法掙脫這個怪物。但顯然疼痛與巨大的挫折感讓它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它像那些落進圈套的野獸一樣,在恐懼的驅(qū)使下瘋狂地掙扎,想要掙脫束縛著它的牢籠。此時,它鼻子上的狼獾,就是它的牢籠。
狼壓低了身體,然后像馬一樣前后俯仰著頭,用力甩動、轉(zhuǎn)圈,甚至翻跟頭,總之,使用了所有它知道和不知道的運動方式。它一直努力想去咬住狼獾身上的什么部位,但狼獾緊緊地叼住了它的上唇,無論從哪個角度,它都咬不到狼獾。它像一只被吊在鼻子前的胡蘿卜誘惑卻永遠也得不到的驢,只能無望地撕咬,它沒有機會。
就這樣,狼像一個玩獨角游戲的小狗,足足折騰了有十來分鐘。
最后,它終于無力地站住了,目光呆滯,好像剛剛從地獄之中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似乎慘遭最可怕的蹂躪,皮毛戧亂。這一番折騰仿佛讓它迅速地消瘦了,總之,這只犬科動物,此時看起來像是患了嚴重的疾病。
但是——狼獾還是像一枚巨大的果實,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貟煸谒谋亲由稀?/p>
狼大概已經(jīng)快要崩潰了。它無能為力,在拼命地折騰了一番之后,體力已經(jīng)嚴重透支,它的頭頸已經(jīng)不能再支撐這頭猛獸,頭已經(jīng)慢慢地垂了下來。
而狼獾倒像是安然地進入某種休眠狀態(tài),幾乎是心滿意足地蜷縮著身體,懸垂在狼的身下。我想狼這一番翻江倒海般的獨特運動方式,唯一的作用,只是讓狼獾肚子里那些剛剛吞進去的肉塊重新在胃里編排了一下各自的位置,這很好,有利于消化。
對于狼來說,這是一種可怕的經(jīng)歷,而這種烙印,會永遠地刻在它的記憶里。這種短墩墩看起來其貌不揚的動物,像魔鬼一樣可怕,一旦惹上就會被永遠糾纏,再也難以脫身。當它意識到的時候,一種可能要終生拖著這個東西的虛惘想象嚇得它發(fā)出小狗一樣的唁唁哀鳴。
對待狼獾這種動物最好的辦法,就是敬而遠之,越遠越好。
還好,這魔鬼不是死纏爛打。幾乎在狼已經(jīng)絕望的時候,狼獾這枚果實終于熟到極致,脫落了。它松開了自己的牙齒,四爪朝天地落在地上,不過仍然齜著牙,準備迎接狼的反撲。
狼已經(jīng)沒有那樣的精力和勇氣了,它有些糊涂,甚至不能接受突如其來的失去上唇那可怕累贅的感覺,它站在當?shù)劂蹲×?,好像在思索什么。狼跑開了,它沒有回頭,消失在灌木叢里。
狼獾則慢吞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甚至沒有向狼離開的方向看上一眼,又爬到馴鹿的尸體上,低頭繼續(xù)有力地撕扯,吞食。它的脖頸真的擁有可怕的力量,當它低頭撕食時,竟然扯動了整頭馴鹿。
真是個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