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衰老前

哥舒意

在清晨到來前漢文就醒了過來，床頭的燈淺淺地照在窗戶的輪廓上，就像潛泳的魚露出水面。窗簾的一角掛在燈罩上，燈罩是八角涼亭的造型。他背過身體去望著燈光和天光的匯合，想象那是兩種海水的交融，暖色屬于臺燈，冷色屬于清晨。身旁睡著的女伴翻了個身，張開了眼睛。她苗條，黑發(fā)，柔軟，二十五歲，來自別的國家，但是看不出和漢文以前認(rèn)識的女人有什么區(qū)別，喜歡狗，討厭戰(zhàn)爭，父母離婚了，卻仍然以同一個步調(diào)一起變老。

“你怎么醒了？”

“天好像亮了，就睡不著了?！?/p>

“你要去上班嗎？”

“不用上班。已經(jīng)請假了?！彼f：“我在想昨天我們聊到的書，斯威夫特的小說?！?/p>

“《格列佛游記》？我中學(xué)時最喜歡的書，讀了很多遍，大人國、小人國和會說話的智慧馬。”

“我對里面的一個故事有特別的印象。格列佛旅行到了拉格耐格王國，見到了‘斯特魯布魯格?！?/p>

“斯特魯布魯格是長生不死的人，他們只是永遠(yuǎn)活著，卻一直衰老下去，一直衰老，皮膚起皺，頭發(fā)脫落，眼睛變瞎，漸漸連說話能力都失去了，失去了人類的外形，成為丑陋的怪物，但是偏偏無法死掉，因為他們能永遠(yuǎn)活下去。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衰老是一件凄慘的事?！彼f：“我十六歲就開始擔(dān)心自己六十歲。一想到我正在變老，我就感到難過。我會變得不好看，我會變成怪物?！?/p>

“衰老會讓人失去一切。年紀(jì)大了，感情也會干涸?！彼f：“你不再會輕易愛上別人。”

“這是我來這里旅行的原因，我喜歡這兒。你們的城市很漂亮，街道上行走的都是朝氣蓬勃的人?！彼f：“幾乎看不見老年人，我還以為你們把老年人都藏起來了。街道上都是連皺紋都沒有的年輕人，又年輕又好看，可是他們看起來又有些憂傷?！?/p>

“那不是憂傷，是羞愧?！彼f：“那是因為我們永遠(yuǎn)年輕而產(chǎn)生的羞愧感。年輕是一種罪過，一個永遠(yuǎn)年輕的國家是可恥的?！?/p>

“和我說說這里的事吧，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奇妙的地方，我就像格列佛一樣。”她帶著一些朦朧的睡意笑了起來，親吻他額頭上的皺紋。他往往意識不到自己已經(jīng)有了皺紋。皺紋是一種標(biāo)志，標(biāo)志著他可以開始談?wù)摵退ダ嫌嘘P(guān)的故事了。漢文無意識地?fù)崦榈念^發(fā)，她的頭發(fā)像東方的絲綢一樣柔軟。

“很久以前，有一個以長壽而著稱的王國。也許和空氣、水源、植被、氣候、食物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傊@個國家的人都很長壽，幾乎達到了人類平均壽命的峰值，男性和女性都排在世界長壽榜的前三名，不過實際情況并沒有世界記錄聽上去那么美妙，特別是由于隨著世界經(jīng)濟嚴(yán)重衰退以后，嬰兒出生率也無限接近于零。十幾年的衰退后，人們發(fā)現(xiàn)，全國已經(jīng)有一半是領(lǐng)退休金的老年人了。衰老而擁擠，人口過剩，嚴(yán)重的老齡化，資源消耗殆盡。這個國家已經(jīng)成為名副其實的老人國，國庫入不敷出，即將破產(chǎn)。社會動蕩，國際局勢也異常緊張，周圍的鄰國虎視眈眈，就等著老人國這輛老爺車，載著滿車的老人，滑向滅亡的深淵。這時，有人站了出來。”

“誰？”女伴問。

“他是王國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者，一個睿智的老人。他經(jīng)過冥思苦想，提出一項法律條文。老年人消耗資源，而且時日無多，為了國家的未來，必須消滅老年。只要超過一定年紀(jì)，就必須去醫(yī)院接受安樂長眠。他在議院提出了動議，要進行全民公投來決定這條法律是否實施。全民公投如期召開，領(lǐng)袖通過熱情的說辭，冷靜地分析說服了所有國民。于是這項法令成為了國家不可動搖的基本法。他的偉大不但在于想出來這條法律，而且是以身作則，成為第一個消失的老人。老年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履行了自己作為國民的義務(wù)。幾乎是在短短的幾年里，老人國所有的衰老者都消失了。這個國家只剩下了年富力強的年輕人，社會資源得以重新分配，經(jīng)濟好轉(zhuǎn)，生育率大幅上升，擺脫了亡國的命運。當(dāng)年輕人衰老后，他們也毫無怨言地接受了國家的基本法。如此一代代過去，這個國家就始終年輕，所以世界上所有人都稱這個國家為年輕國。”

漢文停了一會兒：“這就是年輕國的故事?！?/p>

“在來這里旅行之前，我已經(jīng)從書上知道了你們的歷史。但是親耳聽到，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迸檎f：“你們自己不覺得嗎？”

“這有什么特別的，記得小學(xué)時學(xué)校里來了日本的老年旅游團，整個學(xué)校都轟動了，我們圍著旅游大巴，像看動物園的猴子那樣圍觀車窗里那些滿是皺紋的臉。我還從來沒有在現(xiàn)實生活里看到這么多老人，他們可能有八十歲了，也許九十歲。日本人都很長壽。我現(xiàn)在還記得有張臉上的老年斑，像他們的國旗一樣。后來我去其它國家，看見更多的老年人。你知道嗎，我最喜歡去養(yǎng)老院里參觀了，養(yǎng)老院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我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個垂垂老矣的老人國。”

“我有點好奇，你們怎么看待自己的法律？”

“安樂法嗎？具體的法定年齡變動過幾次，但差不多都在七十歲左右。基本法已經(jīng)實施了將近百年，我們就像看待太陽自然升起那樣看待它?！?/p>

“我是說，執(zhí)行安樂長眠時，你們怎么看待死亡的？”女伴支起腦袋問。

“就像看見太陽自然落下那樣?！睗h文說。

“沒有特別悲傷？都習(xí)慣了是嗎？”

“悲傷是一種自然情緒，就跟月亮出現(xiàn)在夜空一樣?！睗h文說：“悲傷是始終存在的，因為死亡是一樣的，它并沒有區(qū)別對待?！?/p>

“我有點明白你的意思了?！迸楦┫律眢w：“謝謝解答。為了表示感謝，我們再來一次怎么樣？”

不，你不明白。漢文默默想?？墒撬麤]有說出來。

“我沒有和老年人睡過覺。我對衰老有本能地抗拒，”再次結(jié)束后女伴說：“就算我以后變老了，我也只和年輕人睡?！?/p>

“我差不多已經(jīng)是老人了?！睗h文說。

“以你們的標(biāo)準(zhǔn)？”女伴笑了：“按我們的標(biāo)準(zhǔn)，你還年輕，是個成熟的男人?！?/p>

“謝謝，非常感謝?！?/p>

他穿起衣服，衣服和褲子都是一本正經(jīng)的，很得體，如同必須遵守的某種制度。每個人的身體都必須有合乎規(guī)范的衣物覆蓋，對身體而言，衣服就是制度。從這一點來說，是制度再塑了人的本身?？凵弦r衫紐扣后，他從包里找出一瓶香水，放在女伴的枕邊。

“送給你?！彼f：“來自遙遠(yuǎn)國度的香水?！?/p>

“你每次過夜都會準(zhǔn)備禮物？”

“也不一定，萬一沒有準(zhǔn)備的話，就留下早餐和錢?！?/p>

“那不就變成交易了？”

“這不是交易，是贊美。當(dāng)對方給予你美好的時光，你應(yīng)該回贈感謝?！睗h文說：“這是我從小學(xué)會的基本禮儀?！?/p>

女伴收下了香水，噴在手腕上聞了聞。

“我有點餓了，中午一起吃飯嗎？”

“我要去見我媽媽，下次好嗎？”

“如果有下次的話?！彼鋈幌肫鹆耸裁矗骸翱梢愿嬖V我，你媽媽今年多大了？”

“六十九歲?！睗h文說，“下個月她生日?！?/p>

“啊，那不是到年齡了……”她側(cè)著腦袋想，把香水放在床頭，“我不知道是該表達我的歉意，還是該說些理解的話，就跟聽見好友的父親得了肺癌時一樣不知所措。替我向你媽媽問好，雖然我并不認(rèn)識她。你現(xiàn)在感到難過嗎？”

“現(xiàn)在沒有，我會轉(zhuǎn)告的。謝謝你?！睗h文說，“歡迎來到年輕國，祝你永遠(yuǎn)年輕?！?/p>

他對她說了祝福的話，然后打開房門走了。

漢文來到療養(yǎng)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媽媽在房間里看報紙。他們?nèi)ク燄B(yǎng)院附屬的星級飯店吃了午餐，因為她已經(jīng)入住，按規(guī)定享受到了飯店八折的優(yōu)惠。服務(wù)生微笑著對他說，一點也看不出你媽媽快七十歲了。媽媽年輕時是很漂亮的女性，現(xiàn)在看起來也比實際年齡小了十到二十歲。就算在療養(yǎng)院里，也有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前來搭訕。漢文習(xí)以為常地抱手站在一邊，假裝欣賞療養(yǎng)院院子里的景色。

這家療養(yǎng)院是四星級的，因為媽媽的工齡和級別可以入住這里。當(dāng)然，五星級的也可以去，但是這里更熟悉些，媽媽最終選擇了這里。爸爸也是在這里離開的，那時媽媽每天都在陪伴他。爸爸的安眠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難過，他本來就得了癌癥。在肝癌晚期的痛苦來到之前，他就安靜地走了。

可是媽媽不一樣，她一直很健康，連頭腦都沒有遲鈍。

這家療養(yǎng)院很大，和一座普通的大學(xué)差不多，如果不是因為林蔭道走動的大多都是穿著制服的護工和蹣跚老人，漢文簡直有點回到大學(xué)時光的感覺。建筑師的品味不錯，造的房子有點古希臘悲劇風(fēng)格。從走廊的雕花陽臺往院子里看，整齊的草坪幾乎沒有邊際，道路兩邊栽滿了古老斑駁的梧桐樹?，F(xiàn)在已經(jīng)有梧桐樹葉落在地上了，幾輛電動敞篷車在路上緩慢地行駛，一個戴草帽的老頭坐在樹下低頭看書，還有一對夫妻攜手在草地上漫步，似乎在說臨別的話。

媽媽結(jié)束了交談，走過來挽起了漢文的臂彎，就像以前挽起爸爸那樣?！拔覀兩⑸⒉?，漢文。”她說。

他們沿著林蔭道，繞著草坪走。小時候媽媽叫他漢漢或者文文，但是到了某個年齡以后，媽媽就只叫他漢文了。給他起這個名字，只是因為媽媽喜歡中國傳統(tǒng)文化。

“剛才那個，是你朋友嗎？”

“住進來以后才認(rèn)識的。”媽媽說，“他說以前在這里看見過我，我想是五年前陪你爸爸的時候吧?！?/p>

“我覺得這是搭訕?！睗h文說，“我以前也對姑娘說，好像以前見過你這樣的話?！?/p>

“成功了嗎？”

“只有一次。”漢文說，“而且對方真的是以前見過的?！?/p>

“我沒有和你爸爸結(jié)婚前，也有人這樣和我搭話。”

“媽媽，你是三十五歲嫁給爸爸的？為什么這么晚結(jié)婚？”

“是三十三歲，三十五歲時生了你?！?/p>

“那也很晚了。”

“因為在那之前我沒有遇見你爸爸?！眿寢屨f，“在那之前我沒想過結(jié)婚，你爸爸也是?！?/p>

“難道你們都覺得非要結(jié)婚不可？”

“是的。我們并不敵視婚姻這種制度。再說按政策，結(jié)婚后可以退一大筆稅，正好可以買套房子，我們找不到不結(jié)婚的理由?！?/p>

“你很喜歡我爸爸？”

“他很喜歡我?！?/p>

媽媽笑起來，摸了摸頭發(fā)，她的頭發(fā)有些干枯和花白。漢文明白她的意思，小時候開家長會，其他同學(xué)和老師都會和他說，漢文，你媽媽真好看。我有個好看的媽媽，那時他就一直這么想，帶著一點得意和不耐煩。

“我有個好看的媽媽?！彼麚Я藫寢寙伪〉募绨?。

“你呢，你現(xiàn)在怎么樣？”

“昨天認(rèn)識了一個國外來的姑娘，上午和她分開后我就來這里了。”漢文說，“如果你指的是約會的話，這是最近的一次。”

“我是說你有沒有喜歡的人?！?/p>

“不喜歡一個人是無法和她約會的?！?/p>

“你要是真的喜歡一個人，是會約她第二次、第三次的，你會一直想和她在一起。”

“你說的是結(jié)婚？像你和爸爸那樣，遵循一個古老的婚姻制度？”他說，“以前想過，現(xiàn)在不太想了，我想這是成熟的一方面。”

迎面而來的一個老人和他們打了個照面，他好像剛哭完，也可能是淚腺紅腫，眼巴巴地望著他們身后的一棵冬青木。

“往好里說，還好你約的是姑娘。知道你不是同性戀，我和你爸爸當(dāng)時都松了口氣?！?/p>

“我是個正常男性?！彼f，“也許是太正常了?！?/p>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小時候你很敏感。我還記得你的一個女朋友，是中學(xué)同學(xué)吧？那個眼睛又大又憂郁的女孩?！?/p>

“初中同學(xué)，后來一起上了高中，那時我一直很喜歡她，算是初戀?！?/p>

“后來你們分手了?！?/p>

“因為上了不同的大學(xué)。眼睛大歸眼睛大，憂郁歸憂郁，其實她的性格很硬，做出的決定沒什么挽回余地?！睗h文說，“從她身上我學(xué)會了一個道理，無法挽回的東西就不要去挽回了。這一點我很感謝她。后來十幾年我們一直沒有任何聯(lián)系，直到去年我才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還是媽媽你轉(zhuǎn)給我的?！?/p>

“啊，我記得有這件事，可能她沒有你現(xiàn)在的地址吧，她不知道你已經(jīng)從家里搬出去了。家里不時有寄給你的信?！?/p>

“她和我一樣都三十五歲了。哦，應(yīng)該說是三十四，去年我們都還是三十四歲。她在信里告訴我這些年來她的情況，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留在了那個城市，二十四歲結(jié)婚，對方是社會結(jié)構(gòu)分析師，比她大六歲，但是離婚了。她離過兩次婚，第一次是因為她出軌，第二次是因為對方出軌。她沒有孩子，懷過孕，但是流產(chǎn)了，后來就一直沒有再懷上。很厚的信，內(nèi)容很多，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忽然要給我寫信?！?/p>

“也許是想起了青澀戀情，她還沒有忘記你。”他搖了搖頭。

“信的最后，她才提到她的爸爸。你還記得她從小跟她爸爸長大的嗎？她爸爸去年到了年齡，給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jīng)不在了。”

媽媽沒有說話，挽緊了漢文。

“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消化了這封信的內(nèi)容。我想辦法找到了她的電話，給她打了過去，但是她已經(jīng)死了，某天晚上吃了一瓶安眠藥。我正好還有年假，就去參加了她的葬禮。她的兩任丈夫里來了一任，還有現(xiàn)在的男友，再加上我，我們?nèi)齻€人在葬禮后喝了酒，然后我就回來了。”

“你很難過嗎？”

“不是難過，而是沒有實質(zhì)感。我感覺不到自己曾經(jīng)喜歡過她，那種感覺已經(jīng)徹底不存在了，她只是一個我認(rèn)識的朋友。奇怪的是，在她的葬禮上我卻想起了爸爸?！彼f，“媽媽，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問你，是你按下的按鈕嗎，媽媽？”

他們有一陣子沒有說話，踩著道路上的梧桐葉片往前走。清潔工一般會在早上和下午分別清掃一次，把它們在路邊攏成一堆。到秋天的某個時間，園林工會用鋸子將梧桐樹多余的枝杈鋸掉。

“你爸爸希望我來按按鈕，這帶有強烈的儀式感，和婚誓一樣莊嚴(yán)。他把終結(jié)自己生命的權(quán)力交給了我，于是他的生命就屬于我了。我現(xiàn)在還不想告訴你答案?！彼f，“如果我要你這么做，我要你按下那個停止我呼吸的按鈕，你會按下去嗎？”

他就此思考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我覺得一個人無法擁有這么大的權(quán)力，沒有人可以決定別人的生死?！?/p>

“不是個人決定的，是法律的決定?！?/p>

“法律也不該有這樣的權(quán)力?！?/p>

“這不是權(quán)力，是禮物，把它當(dāng)一種紀(jì)念性的禮物看?！?/p>

“我不知道，媽媽?！彼f，“我總是做不好選擇題?！?/p>

“這個并不比結(jié)婚更艱難?！?/p>

他看了看媽媽，忽然笑了起來：“我有喜歡的人。”他說，“我忽然感覺可以說出來了?！?/p>

“什么？”

“實際上我有一個非常喜歡的姑娘，就是你說那種真的喜歡。”他說，“是那次葬禮回來后遇見的。從遇見她的時候開始，我只要閉上眼睛，就全是她的形象?！?/p>

“很好看？”

“應(yīng)該是吧，她比我年輕，年輕了很多。我也約會過漂亮的，但是她和她們都不一樣。”

媽媽望著他，“你戀愛了，我的孩子?！?/p>

“但我并不想這樣，我也不想承認(rèn)。”

“為什么？”

“我們約會過，可是我能感受到她的心不在我這里。她的快樂不是因為我而快樂，她想念的也不是我，而那時我的心里只有她。我看著她的眼睛，就覺得很傷感。”媽媽沒有說話，只是摸了摸他的頭發(fā)，像小時候那樣。

“可是我又克制不住地想見她，我知道這不應(yīng)該，但我想呆在她身邊，就算什么話都不說，只是一兩個小時的獨處，說話或者是吃飯。但事后我的心情又極其糟糕。”

“我還以為你沒有女朋友。”

“在認(rèn)識她以后，我約會陌生姑娘的次數(shù)反而更多了。”漢文說，“既然無法避免自己去想她，我就盡量減少自己獨處的時間。偏偏其他人無法緩解我對她的渴望，本來我以為至少能減少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或者萬分之一的思念，那么次數(shù)多了，思念就會減少到百分之百。我就不會再覺得痛苦。但是實際上，沒有任何幫助。每一次和陌生女孩的約會，都讓我更加地感受到她的存在，而越是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就越是難以克制想要和陌生異性呆在一起的欲望。我和其他人呆在一起時，只能想起她的樣子。想到她時，我會失眠，有時我很想對身邊的姑娘說實話，我并沒有感覺到是你和我在一起，我在想念另外一個人。有一次我真的說了?！?/p>

“結(jié)果呢？”

“很糟?！睗h文聳肩?！白詈笪沂翘幼叩摹！?/p>

“能喜歡一個人本身就很好，你考慮過和她結(jié)婚嗎？”

“如果結(jié)婚是一種讓她存在于我生活里的方式，我會和她結(jié)婚?！?/p>

“如果你們的婚姻能夠持續(xù)，那你會比她早很多年進入法定年齡，這時就是你們分別的時候了，你會希望她來按下那個按鈕嗎？你會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給她，讓一切都停止在她手上嗎？”

“我愿意的。”他說，“如果是這樣，我希望她就是那個人。”

“我想見見她?！眿寢屨f。

“以后我會帶她來見你的，但可能不會很快?！彼f。

“沒關(guān)系，我還有時間?！?/p>

他忽然感到難受了起來：“媽媽。”

“怎么了？”媽媽揉了揉他的腦袋。

“下午我還有工作。”他說，“我送你回去?！?/p>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我明天晚上再過來。”漢文說。

“漢文，媽媽祝你永遠(yuǎn)年輕。”

漢文向療養(yǎng)院大門走去，走了幾步，他回頭看了看，媽媽還站在原地。他朝媽媽揮了揮手。一輛電動車停在了她身邊，媽媽和其他老人一起坐上車子。她和鄰座的老人說了什么，鄰座的老人也向他看來。他口袋里的手機在震動，但他不想接，誰打來的都不重要。廣播里響起了巴赫的大提琴曲，他聽了一會兒，等G弦結(jié)束后，他走出了療養(yǎng)院，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