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航
因為我有個沉重的肉身,或者說因為我是個胖子,所以,飯桌上別人知道我吃素,都是迅速地理解接受,迅速得讓我不很甘心。因為他們心里想什么我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們不知道——我不是為了減肥而吃素的。我最瞧不起減肥的人,始亂終棄,不敢負責,吃出一身膘來又想撇清,有沒有考慮過那些脂肪的感受?
我吃素與民族宗教信仰也都沒關(guān)系——我不過是在新街口一個五元店里買了一本書,名叫《動物解放》,作者彼得科克。這書我的朋友也有買的,不過他們終于沒那份狠心來看完。我不小心看完了,于是下了個決心,從第二天早上開始,吃素,吃一輩子。
以前覺得人生苦短,可是,立下吃素的志愿以后,馬上覺得人生好長好長,真怕隨時隨地會晚節(jié)不保,就像畢業(yè)前一個禮拜挨個處分,不值。所以,總是設(shè)法讓更多的人知道我開始吃素。這不是標榜,我標榜這個干什么,我就是期待一點點輿論監(jiān)督。其實人生最難的是慎獨二字啊。橫箸立筷,骨酥肉爛,
你們請吧,我不能做到不動心,但是可以做到不辱志。
那本《動物解放》到底寫了什么?
人家寫了那些機械化的大型養(yǎng)雞場養(yǎng)豬場里,每天在發(fā)生什么事情而已,寫了家禽們不見天日地出生,而又在生命中的最后一日如何倒懸待斃,而已。以往我以為自己是愛護動物的,因為我反對獵殺野生動物,也不曾虐待貓狗。其實,二戰(zhàn)時候每個德國公民也是和我一樣心安理得的,因為焚尸爐的白煙,從沒有真的飄過他的窗前??鬃诱f君子精食饌,孟子說君子遠庖廚,如今大家都是孔孟之徒。大家似乎都無從想象,每一塊肉都是一個傷口——每次你挾起筷子,就是要探進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口,夾出你自己的甘香美脆。
其實,每個孩子都有過不想吃肉的瞬間,只是不一定都回憶得起來了。家里買魚回來,你是不是搶著端盆接自來水,縱容它游來游去,那時候也許你真想照料它一生一世。后來,它成了一道菜,一堆刺。你好像吃了,又好像沒有。家里一直養(yǎng)得乖巧依人的小雞崽,養(yǎng)得大了,總要送到鄉(xiāng)下去,叔叔嬸子真的會讓它頤養(yǎng)天年而不釜灶相葬嗎?你似乎追出門去問過,又似乎沒有。
信奉素食主義的蕭伯納說他這輩子也沒什么可夸耀的,也就是送葬的行列會比別人長一點,因為那些本該葬身他腹卻能幸存的家禽家畜,也會加入其中。
這當然是個天真的想法,因為好胃口的同胞日復一日的出世,就像電影《陳毅市長》里的臺詞:“你不吃?你不吃,我吃雙份!”那些敢來送葬的生靈,難免不葬入吊客腹中。
但是,起碼你在城市鄉(xiāng)村的任一角落,看到豬牛閑步,雞犬徜徉,你的目光柔和,它們也是,它們明白,你們彼此不會邂逅在杯盤羅列之鄉(xiāng),油燜紅燒之時。
——引用結(jié)束,你看,我十年前的文章,跟現(xiàn)在文風沒啥區(qū)別,我是不求長進的。
我想?yún)R報的只是,我后來又改戲了,吃葷了。在2008年。當然不是為了慶祝奧運,而是,很小的一個理由。我當時在考慮結(jié)婚還是開葷,然后,我選擇了容易的那個。
其實,也確實因為吃素以后更胖,因為總有饑餓感,每次都恨不得兩碗米飯。我吃素不是為了減肥,可也不能這樣增肥啊。
重歸于肉食界,沒啥可光榮的。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我就繼續(xù)目光短淺地過日子,不愛在家做飯,下館子卻又茫然,總?cè)コ阅伒哪菐准?。因為吃膩的地方最容易吐槽抱怨,也就更容易記得住。這真是悲催的事情,而美味經(jīng)常讓我發(fā)呆,放空,我會跟朋友說,上次那個館子特別好吃,但,我記不起來,我要回憶就得回憶很久,你等得及嗎?
人家當然等不及。
女作家唐敏回憶童年,外公帶她吃館子,只給她點半份蛋炒飯,他自己點了喜歡的菜肴,還喝酒。有次她忍不住,外公給她吃了一口他吃的美味,然后對她說,等你長大,這些好味道再也吃不到,因為只有這些廚師會做這么好吃的菜,你長大,他們?nèi)懒?。所以你不要吃外公的菜,你要是吃了,你一輩子會傷心的?/p>
我比唐敏幸運得多,我沒有這么精于美食的外公,我姥爺一輩子也沒吃過多少好滋味。我已經(jīng)勝于他了。媽媽估計也缺少這方面的見識,1988年我上大一,國慶節(jié)她來看我,我們一起逛隆福大廈那邊的隆福夜市,我們兩代東北土包子,迷上了溫州魚丸湯,一會兒就轉(zhuǎn)回去再喝兩碗。其實,那里魚肉不多,主要是面,我們喝的多半是那幾根香草的味道,可我們都覺得真好喝,恨不得打包回去,讓遠在長春的爸爸哥哥也喝上一點。
美國人馬克薩茲爾曼寫過一本《幽默的中國人》,這書名很沒勁,懷疑是出版社安的。書非常好,溫存友善地記述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一個美國青年在長沙醫(yī)學院的工作經(jīng)歷。后來拍過電影,鄔君梅參演,名叫《鐵與絲》。
馬克講到某次他上課,問他的學生們,你一生記得的最美味的食物是什么?學生們其實都一把年紀,工農(nóng)兵學員那種,有一個中年男子,很靦腆地說到了烤鴨,北京烤鴨。他詳細地講述了怎么下火車,怎么去全聚德排隊,怎么學習卷餅,怎么蘸甜面醬,怎么咬到第一口鴨肉片,怎么喝鴨架湯……所有人都聽得入迷。
下課,大家都走了,那個男人來到馬克老師面前,更加羞澀地說——老師,我剛才撒了謊,我還沒有吃過烤鴨,那是我愛人幾年前去北京的經(jīng)歷。但是,我也不完全是撒謊,這幾年她經(jīng)常講起這件事,我覺得,她吃到烤鴨的那個幸福的時刻,也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好吧,我這次文章就是想說,我走過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我經(jīng)歷上世紀和本世紀,我的遺憾是,我沒有機會,把另外一個人的回憶,完全當成我的回憶。
馬建當年寫過一個被批評的小說叫《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嗯,我的舌尖,現(xiàn)在就是空空蕩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