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久仰了,三衢山!一座山長在那里,從盤古開天地就一直長在那里。
當(dāng)陽光穿過最深邃的春天,足以照徹一座山的輪廓和它所呈現(xiàn)的陰影,哪怕陰影也是明亮的。在曠野平灘之間,一座山幾乎成了天空唯一的依托。還在山門之外,我就聽見了,那一陣一陣涌來的嘩嘩聲。那是飛瀑,或是流泉,正以一種飽蘸著陽光、裹挾著山風(fēng)的力量穿越時空,呼嘯而來。這座山原本就是流水的經(jīng)營與造化,《隋志》云:“昔有洪水自頂暴出,界茲山為三道,因謂之三衢,州名以此?!边@三衢山之水藏得太深,你聽得見卻很難看見,一旦看見那就非常危險了。
一腳跨進山門,渾身陡然一凜,眼前,一位威猛的壯士瞪著一雙豹眼,橫刀立馬把守于此,大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此乃大唐開國功臣、右武侯大將軍尉遲恭。相傳尉遲恭監(jiān)造州城時,以三衢山命名衢州。此說雖是傳說,但在《唐書·五行志》也有確鑿的記載:“元和十一年(816年),衢州山水毀州郭。有郭必有城,城郭相依,其說可信……今城唐磚猶有存者,上有尉遲敬德監(jiān)造字,但不多得耳。”這一段傳說或歷史,把一座山和一座城的命運貫通了,尉遲恭鎮(zhèn)守的不止是一座城池,還有那沖毀州郭的“衢州山水”。對于這一方水土上的眾生,禍福生死往往在旦夕之間,山洪暴發(fā)是衢州世代的隱患,這座山又是衢州人安身立命的依賴。
這柔情似水的江南,凝聚了天地間的元氣和靈氣,一座座青山一如江南秀士一般,而此山卻于鐘靈毓秀中獨顯奇絕,被譽為北緯28.9°線上的江南一絕。因為它,一個叫常山的古邑凸顯出了不平常的風(fēng)骨,這風(fēng)骨便是偶爾露崢嶸的石林。三衢山難稱崇山峻嶺,但三衢石林卻號稱“華東第一石林”。凡有石林之處,多為灰?guī)r巖溶地貌或喀斯特巖溶地貌,阿詩瑪就是云南石林的經(jīng)典之作,而從地質(zhì)學(xué)上看,三衢石林與同處于壯年期云南石林不同,這里的巖溶還處于幼年期。
仰起頭,闊闊地望開去,在漫山掩映的綠蔭叢中冒出一叢叢林立的石峰,這是經(jīng)典的峰叢地貌,從山根一直蔓延到山巔。據(jù)清《一統(tǒng)志》載:“三衢山,……峭峰奇石,玲瓏紺碧,夭矯槎牙,不可名狀;上有巖洞,名曰碧玉;中有石室,旁通二門,榜曰玉龍。”這不可名狀的地貌將峭壁、溶洞、奇巖、怪石、飛泉、溪澗等自然風(fēng)景融為一體,又于一體中紛呈千般姿態(tài),如百獅爭雄、仙女梳妝、龍蛇爭霸、雙龜峰、海龜峰、老虎洞、天頂花盆、玉如意、將軍陣……無一不造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又出神入化。
若是低下頭仔細看,山中的微地貌又多為溶溝和石芽——像是石林剛剛萌發(fā)的胚芽。風(fēng)景這邊獨好,峰叢、石芽和溶溝正是三衢石林的獨特之處,若天下石林皆是一副面孔,看了一座就大可不必去看第二座了。若是看了云南石林再來看三衢石林,一定會有獨到的發(fā)現(xiàn)。三衢山既是國家森林公園,也是國家地質(zhì)公園,此山還有一個更獨特之處,只有地質(zhì)學(xué)家的慧眼才能看清。這是一座山,也是奧陶紀晚期的一個巨大的古生物礁,當(dāng)距今約四億多年前的古生物礁和喀斯特巖溶地貌融合在一起,這江南一絕更是絕上加絕的絕美風(fēng)景,若要探悉華南古生代地史的演變,這是一座繞不開的山。
二
我在山中一步一步、手腳并用地攀爬,這每一個地方都是我不能錯過的,每一塊石頭都是我繞不過去的,它們在強烈地誘惑著人類,又在拼命阻擾人類的進入。我聽見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卻又感到元氣正在不斷加持。這漫山遍野的雜樹生花和糾纏不已的花草藤蘿交織為一座天然氧吧,在這里可以呼吸到塵世之外的新鮮空氣,那種透明的感覺如水漫過,漸漸滲透了每一個細胞,肺腑如同清洗過一般。一個人,只有洗凈了在市井喧囂中沾染的塵埃,方可神清氣爽地欣賞這如夢境一般千姿百態(tài)的石林和渾然天成的石頭。三衢山又被地質(zhì)學(xué)家譽為世界最大的天然盆景和世界最大的象形石動物園,這簡直是以科學(xué)的方式抒寫的地質(zhì)詩篇。這些石林,這些石頭,或象形,或指事,卻又變化萬千,令人頻頻產(chǎn)生幻覺,眼前明明是一堆石頭,眨眼間就變成了一座座城堡、一條條長廊和千姿百態(tài)、活潑生姿的動物。當(dāng)我踩過一塊石頭,竟然留下了一個腳印,仔細一看,這哪是我踩出來的腳印,這是一塊天生地長的腳印石,只有大自然才有這樣的靈感和造化。
一個人無論擁有多大的抱負,也難以在石頭上留下深烙的腳印,但在蒼茫時空中也有跡可循。一代偉人毛澤東三過衢州,三問三衢山之來歷,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或許也深藏著一個關(guān)乎生命的哲學(xué)追問:我從哪里來?據(jù)《韶山毛氏族譜》記載,“宋工部尚書讓公世居三衢”,這位讓公其實是南唐工部尚書毛讓。當(dāng)南唐為北宋滅國,毛讓公攜家?guī)Э趶娜檫w徙吉水龍城,成為江西吉水毛氏之始祖,其子毛休、毛任又衍生出“龍城九派”,而毛讓公直系后裔毛太華一脈先徙云南永勝,后徙湖南韶山。循著這一條血脈追溯,毛澤東祖籍在浙江衢州,換言之,這里就是毛澤東祖先的故鄉(xiāng)。
從南唐到北宋,多少先人在三衢道中走過,就像被一陣風(fēng)吹來了,又被一陣風(fēng)吹走了,一座山依然長在這里,只有石頭是恒久的存在,哪怕風(fēng)化剝蝕,哪怕長滿了蒼苔,石頭依然是石頭。一只白鶴正掠過石林和樹林,那雪白的羽翼上泛出一派翠綠,而悠遠的琴聲于無聲處傳來,側(cè)耳諦聽又不像琴聲,仿佛空谷足音。
一個少年的瘦弱的身影就在我前邊走著,我與他遠隔千年,竟然在這三衢道中邂逅。這不是一次邂逅,這是冥冥中的神靈指引。我不知他最終要走向哪里,腳下只有一條柞刺叢生、崎嶇而逼仄山徑,最逼仄處幾乎是從石頭的縫隙里鉆過。一尊氣象奇絕的巖石忽然擋住了去路,而少年的身影消失了。仰望這一尊巖石,它以傾斜的姿態(tài)插入山中,巖縫里生長出沉郁遒勁的巖樹,這傾斜的巖石和遒勁的巖樹竟然獲得了一種神奇的平衡,我也于平衡中得以確認,這是一尊難以抵達又絕對不可錯過的巖石——趙公巖。
歷史往往從傳說開始。相傳北宋那位“鐵面御史”趙抃少年時曾在此面壁苦讀。面壁乃是佛家的境界,據(jù)《景德傳燈錄》記載,南朝梁武帝時,天竺國的高僧達摩從海外來到中國,在嵩山面壁九年靜修,相傳他的身影印入石壁中,如果誰想把它從石壁上擦掉,它反而顯得更清晰,人們因此都說他的精誠可以貫穿金石。而一個少年的讀書聲亦如金石之聲,正從巖石深處瑯瑯發(fā)出。我循著書聲鉆進這巖石深處,竟是一個極為隱秘的巖洞,一個少年又是怎樣發(fā)現(xiàn)這個暗藏的巖洞?這是天問,這個巖洞天生就是為一個少年而生。
趙抃(公元1008-公元1084年),字閱道,號知非子,衢州西安人。他是北宋與包青天齊名的清官,他也有如包拯一樣的黑面形象,一如黑面包公一樣鐵面無私。包拯僅比趙抃年長九歲,兩人為同時代的大宋名臣。他倆連命運也是相似的。包拯少孤,靠兄嫂養(yǎng)育成人,趙抃年少時亦成為孤兒,由長兄趙振撫養(yǎng)長大。趙抃雖窮困而不潦倒,在這巖洞里潛心致志以求學(xué),“十年面壁圖破壁”。當(dāng)他讀書入迷時,渾身靜穆,如同一尊凝固的巖石。這巖石的秉性仿佛也靜靜地化入了他的骨子里,他有著石頭一般的敦厚淳樸,也有著一身如石頭般的棱角和骨子里的硬氣,還有著石頭一般的堅硬與倔強。
宋仁宗年間,趙抃遷升殿中侍御史,他那像石頭一樣的秉性或風(fēng)骨愈加顯露出來了,《宋史》稱他“為殿中侍御史,彈劾不避權(quán)幸,聲稱凜然,京師目為鐵面御史”。當(dāng)朝宰相陳執(zhí)中深得帝寵,其執(zhí)掌中書八載,非但沒有什么建樹還屢犯錯失,更為人切齒者,其小妾在一個月內(nèi)接連虐殺了三個使女,陳執(zhí)中卻對其小妾百般袒護?!坝汾w抃列八事奏劾執(zhí)中”,一時間令朝堂為之側(cè)目,一個小小的七品侍御史,竟敢奏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大臣,簡直是吃了豹子膽!宋仁宗趙禎一直將趙抃的奏劾壓著,為了平息朝議,又假意讓陳執(zhí)中回家聽候處分,試圖以冷處理的方式保其過關(guān),幾個月之后又讓他入朝主政。趙抃則不依不饒,在半年內(nèi)連上十二道奏章,宋仁宗最終不得不將陳執(zhí)中罷相。趙抃扳倒了一個宰相,又瞄準了皇上的另一位寵臣王拱辰。此人十九歲高中狀元,深得仁宗賞識,賜名拱辰,入值集賢院,知制誥。這是皇帝身邊的近臣,也是天子的第一文膽。但此人在出使契丹期間接受特殊禮遇,還將契丹贈送的珠寶轉(zhuǎn)贈宋仁宗寵妃張氏(后追封溫成皇后),仁宗龍顏大悅,賞賜王拱辰為宣徽北使,趙抃竟不顧天子顏面指斥王拱辰的所作所為——只有小人才會做這樣的事,他請求仁宗收回成命,并將王拱辰貶出京師。他還彈劾了另一位宰相劉沆,“溫成皇后之喪,劉沆以參知政事監(jiān)護,及為相,領(lǐng)事如初。抃論其當(dāng)罷,以全國體。”遭他彈劾的還有樞密使王德用、翰林學(xué)士李淑等,幾乎都是仁宗皇帝倚為股肱的朝臣。由于他掌握了真憑實據(jù),這些遭彈劾的朝臣紛紛落馬,趙抃也因此而聲震京師。其實這個“鐵面御史”不止有一副面孔,還有另一副面孔,對那些遭奸佞排擠被貶的正直之臣,如被罷黜的宰相梁適等,趙抃又竭力為他們慷慨陳清,使得他們大都被召回朝廷。當(dāng)歐陽修、賈黯等朝臣遭人攻擊為“朋黨”,紛紛請求出任郡官以避禍,趙抃眼看著這些品行端正、不事權(quán)貴之士紛紛被排擠出局,天子身邊如歐陽修這樣的賢才越來越少了,他感到特別痛心也特別擔(dān)憂,又語重心長地向仁宗進諫:“近日正人端士紛紛引去,侍從之賢如修輩無幾,今皆欲去者,以正色立朝,不能諂事權(quán)要,傷之者眾耳!”宋仁宗雖比不上唐太宗,但作為一個仁治之君也善于納諫,于是慰意挽留歐陽修、賈黯等,“一時名臣,賴以安焉”。
趙抃“因論事出知虔州(今贛州)”。宋朝理學(xué)的開山鼻祖周敦頤恰好在同一年通判虔州,兩人一起創(chuàng)立了清溪書院。據(jù)《贛縣志》載,清溪書院為“清獻趙公與濂溪周子講學(xué)處”。這兩人在少年時代也頗有相似之處,周敦頤幼年喪父,少年時在故鄉(xiāng)道縣一個叫月巖的山洞里苦苦鉆研,以“明天理之根源,窮萬物之終始”,而他自幼“信古好義,以名節(jié)砥礪”,獨愛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花。趙抃則獨愛那羽毛潔白、頭頂?shù)ぜt的白鶴。白鶴是一種充滿了靈性的候鳥,在民間傳說中有很多象征意義,而趙抃則以鶴羽之潔白勉勵自己廉潔為官,清白做人,又用鶴頭上的丹紅激勵自己常懷赤子之心,丹心報國,赤誠為民。史稱“虔素難治,護御之嚴而不苛,召戒諸縣令,使人自為治。令皆喜,爭盡力,獄以屢空。”
在這一向難治的虔州,由于權(quán)力集中在州府,政不通,人不和,當(dāng)?shù)毓賳T動輒濫用重典,監(jiān)獄里關(guān)滿了犯人。而趙抃為政嚴厲而不苛刻,他將政令下達給諸縣令,層層監(jiān)督,人自為治。諸縣令對州府放權(quán)皆大歡喜,人人盡力以求治。就這樣,趙抃憑他非同一般的政治智慧,將一個積弊甚深、亂象叢生的虔州治理得政通人和,監(jiān)獄為之一空。
趙抃雖不是窮究天理的理學(xué)家,但和周敦頤一樣對冥冥上蒼充滿了虔誠的敬畏,“日所為事,入夜必衣冠露香以告于天,不可告,則不敢為也?!边@是《宋史》所載,據(jù)說有人好奇問他在向上蒼密告什么,他微微一笑道:“這哪是什么密告啊,我只是將自己白天做過的每一件事對著上蒼在心里說上一遍,看看有什么不該做的事,舉頭三尺有神明啊,這個神明就在自己心里。倘若一個人對上蒼、對自己的良心都不愿開口講講真心話,那必定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自己就該警醒了?。 彼姆此?,他的自省,也讓他把施政的錯失減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幾乎沒有什么差錯,如北宋大臣馮京所謂:“趙公所為,不可改也?!?/p>
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年)六月,趙抃赴任梓州路轉(zhuǎn)運使。這是高于州府的行政長官,趙抃在赴任途中輕裝簡從,“以一琴一鶴自隨”。趙抃少年時就愛彈琴,那琴聲最早就是從三衢山的那個巖洞里發(fā)出。入仕之后,治理州縣,若是看到百姓安居樂業(yè),他就會彈琴以慰己心。若是看到民生多艱,他的琴聲就是喑啞的。而他隨身所帶的一鶴,興許就是他從三衢山中攜來的白鶴,一直伴隨他輾轉(zhuǎn)于宦途。這事連天子也聽說了。據(jù)《宋史·趙抃書》載:“帝曰:聞卿匹馬入蜀,以一琴一鶴自隨;為政簡易,亦稱是乎!”趙抃也因此而創(chuàng)造了“一琴一鶴”這個成語,其后裔則以此作為趙氏一支的堂號——琴鶴堂。若說到琴鶴堂趙氏,便是趙抃的直系后裔。此番入川,在渡過成都的一條江時,趙抃久久望著那清白透明的江水,便立下誓言:“吾志如此江清白,雖萬類混淆其中,不少濁也?!彼惨虼硕艘粭l江,這條江從此被稱為清白江,亦稱青白江。一個官員在俗世中若不保持理智上的清醒,就很難保持自身的清白。轉(zhuǎn)運使不算高官,但權(quán)力不小,掌管一路的財政,還要監(jiān)察地方官吏,兼管邊防、治安和巡察等。在這天高皇帝遠的西南邊陲,奢靡之風(fēng)竟不遜于京師,史載“蜀地遠民弱,吏肆為不法,州郡公相饋餉”,而這奢華的盛筵皆取自于民脂民膏,那斟滿酒盅的瓊漿玉液,一杯杯皆是蒼生的鮮血。趙抃在深入訪察后上了一道《乞絕川路州軍送遺節(jié)酒》的奏章:“多差衙前急腳子驅(qū)送遞鋪兵士,并役使百姓人夫,往來絡(luò)繹,提挈勞苦,州縣騷動,嗟嘆之聲,不絕道路?!毕硎苤Ⅲ鄣模说胤焦?,還有那些“頻來久住”的內(nèi)臣。蜀錦與南京的云錦、蘇州的宋錦、廣西的壯錦并稱為中國的四大名錦,成都又是當(dāng)時的全國版刻業(yè)中心,那些內(nèi)臣或太監(jiān)奉命來成都織造蜀錦,版刻新書,這都是天子身邊的人,當(dāng)?shù)毓賳T對他們阿諛奉承,盛宴款待,這神仙般的日子,讓內(nèi)臣太監(jiān)們來了就不想走了,一待就是兩三個月甚至小半年。趙抃因此又上了一道《乞降指揮內(nèi)臣入蜀只許住益州十日》的奏章。趙抃向朝廷表示要“身帥以儉”,只有以身作則,才能剎住這股奢靡之風(fēng),如此才能“寬貸民力”,減輕老百姓沉重的負擔(dān)。而在他卸任之時,這股奢靡之風(fēng)還真是被剎住了,這也是載入了史冊的:“抃以身帥之,蜀風(fēng)為變。窮城小邑,民或生而不識使者,抃行部無不至,父老喜相慰,奸吏竦服。”
四
穿行于石林、樹林與藤蔓相互交錯的迷宮里,一不小心就會迷路,哪怕迷路也是迷人的風(fēng)景。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踩著了蜥蜴和林蛙,又怕驚動了那些隱藏得更深的果子貍和野豬。鉆過那逼仄的一線天,一只鳥從我的頭皮上“颼颼”掠過,我還來不及看清是一只什么鳥,又有一只野兔從我兩腿間“嗖”地一下鉆過去了。鉆過去了就鉆過去了罷,它竟然又回過頭來,豎起尖尖的耳朵,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打量著我。我一時還不敢確認,這究竟是一只活生生的野兔,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石兔?三衢山就是這樣亦真亦幻,但有一點是真實的,這山中還活躍著無數(shù)的生靈,它們才是這山里的主人,而我等只是匆匆過客。人類不應(yīng)該將天地間的一切據(jù)為己有,還應(yīng)該給大自然留下足夠的空間。
爬上半山腰,漫步三衢道中,隱約傳來一陣行吟聲:“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边@是南宋詩人曾幾的一首絕句,莫非他的靈魂還在山中徘徊?曾幾,字吉甫,自號茶山居士,官至禮部侍郎,一生矢志抗金。此公是陸游的恩師,陸游在《曾文清公墓志銘》中稱道他“治經(jīng)學(xué)道之余,發(fā)于文章,雅正純粹,而詩尤工?!焙笕藢⒃鴰琢腥虢髟娕?,其詩既講究遣詞煉句,卻又避用奇字僻韻,輕描淡寫而意味深長,清淡閑雅又蕩氣回腸,其詠物不求逼真而重神似。三衢道中如果缺少了這樣一位詩人,一定會少了許多意味。這樣一位詩人也特別適合在三衢道中行吟,這山中的風(fēng)景與他的詩意一般,象形指事更重神似。此時正是山花爛漫的季節(jié),杜鵑已開得如血似火,而梅子還很青澀,黃鸝早已迫不及待地開始鳴唱了,杜鵑的叫聲更是聲聲催人,那梅子卻是不緊不慢地長著,這是一個慢慢成熟的過程。
我正不緊不慢地走著,不覺驀地一驚,在一道懸崖邊上猛地站住了。一道深谷如大地的傷口,從這座山嶺一直延伸到不遠處的一座山嶺,那山嶺已被削掉了一半,另一半已變成了白慘慘的斷壁、白慘慘的石頭。當(dāng)我像白癡一樣愣愣地望著那山出神時,一位山民告訴我,那是開采石灰?guī)r的礦場。說來其實也不必驚奇,這山上原本就多石灰?guī)r,而人類在此開采石灰?guī)r由來已久。那位“當(dāng)國家之多難,保社稷以無虞;惟公道而自持,為機奸之所害”的大明忠烈、民族英雄于謙,據(jù)說也曾行走于這三衢道中,他就是看見了用三衢石制作石灰的工藝流程后,抒寫了一首借物言志《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蔽以葜]杭州西湖三臺山麓的于忠肅公祠,那廳正中有一塊巨大的石灰?guī)r,鐫刻著于謙的生平事跡,他的一生仿佛就是在一塊“千錘萬鑿出深山”的石灰?guī)r上完成的,又以一生清白永留人間。
然而,若像這樣開采下去,一座山遲早會在人間消失。好在,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常山縣本著“在保護中開發(fā)、在開發(fā)中保護”的原則,加強了對盲目開采的整治,劃定了開采區(qū)、限采區(qū)和禁采區(qū),把開采業(yè)納入有序軌道。如果不是這樣,這被譽為江南一絕的三衢石林,或許早已淪為了絕唱。
三衢有幸,一座山依然長在這里,一條山徑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行吟之聲亦不絕于耳?!班嬗跷?!奇峰怪石森疊嶂,三百馀步恣還向。此中大有仙靈蹤,云霞萬疊儲心胸。碧玉蓮花辟雙洞,玲瓏巖翠滴殘凍。山風(fēng)吹墮梵唄聲,孤僧化石鑿幽空。何年托缽入山來,枯禪趺坐馀劫灰。上有四時不凋之奇樹,下有千年不朽之蒼苔。噫嘻!??菔癄€天無恙,歷劫全空壽者相。翼飛拱植狀難圖,永與山林作屏障?!薄@是清代常山知縣李瑞鐘的《過三衢山望容車山怪石歌》,又有《石林漫步》曰:“曲徑攀崖興,風(fēng)光眉睫明。野花名不識,怪石趣空靈。巖壑浮云出,叢林幽鳥嚶。層峰安太古,步履自輕清?!?/p>
離天愈近,山谷愈深,在天穹驚現(xiàn)一個天坑,我原以為這天坑是一個浩大的天池,然而只聽見“嘩嘩”水聲卻看不見水,那水仿佛還在更深處洶涌浩蕩。這天坑中的石林氣勢儼然如天兵天陣,相傳這里是九天玄女練兵臺。據(jù)《云笈七簽》云:“九天玄女者,黃帝之師圣母元君弟子也。九天為干金之象,性剛好動。九天之方,可以揚兵布陣?!痹谏裨拏髡f中她是一位法力無邊的女神,“恭行天律,部領(lǐng)雷兵,如有下界精邪,北陰午酉,出沒巖穴,蟠踞山林,窺闞家庭,損傷人命,神威所到,一切掃除,福佑生人,肅清魔魅?!碧斓厝碎g還真需要這樣一位除暴安良、以正壓邪的正義之神,而一座山養(yǎng)天地之正氣,才能成為一座有大美而不言的母親山。三衢山,被后世尊為衢州的母親山。古人其實早已揭示了人類與自然山水相處的的真諦,那就是“永與山林作屏障”,只要你深深地愛著敬著這座山,以至這山上的每一塊石頭和一枝一葉,她就會像母親一樣蔭庇你,呵護你。
久仰了,三衢山!一座山長在這里,借用詩人胡弦的一句話,這座山“似乎幫我打通了自然與人世的關(guān)系”。
作家簡介:
陳啟文,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報告文學(xué)委員會委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一級作家。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河床》《夢城》《江州義門》,散文隨筆集《漂泊與岸》《孤獨的行者》,長篇報告文學(xué)《南方冰雪報告》《共和國糧食報告》《命脈》《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海祭》等30余部,曾獲國家圖書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全國紀錄片一等獎、中國新聞獎、中國優(yōu)秀傳記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