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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山的涼峙,顧名思義,真是一片清涼凈土。靜峙無言,又清涼宜人。有人說,涼峙是一片“最后的凈土”,是最適合私奔的漁村,我深以為然,約心愛的人遠赴這海角天涯,在衢山島打魚隱居,臥看牽??椗?,追尋海市蜃樓,真是人生愿景。
依維柯一路盤旋,繞過九曲十八彎,終于在一個叫“大岡墩”的路口,將蓬萊仙山盡收眼底。站在風口浪尖,左手是湛藍如洗起伏不定的海水和銀沙,零星泊著幾艘木船;右手是錯落有致的石砌老屋,上面生著青苔。岙口的山頂有隱約的鐘聲,夾在濤聲和風聲之中,有梵音的風致——相傳這里是觀世音得道之所。
我們爬上觀音山南坡,參拜觀音。這里有三所寺廟,分別叫洪福寺、普慶寺和洪因寺,當?shù)厝瞬唤兴鼈兊拇竺?,只依方位稱它們?yōu)樯纤?、中寺和下?我最喜歡中寺普慶。普慶寺初建于乾隆四十九年,數(shù)百年來香火鼎盛,大殿中有觀音36化身;東邊的千佛殿里更匯集千百尊佛像,全是漢白玉雕成,晶瑩潔白,精妙無比。
玉佛寶塔在上寺東側(cè),全部用花崗石塊砌成,共11層,沿著塔內(nèi)的樓梯可攀上塔頂。塔身潔白,在四周如黛青山之中如純銀鑄就。我登上這座塔,站在岱山之巔俯身下望,似身處天上。海風襲人,吹起我的衣襟。塔的內(nèi)壁上畫滿了唐僧取經(jīng)的故事,更使寶塔有神秘的宗教色彩。海天一色,舟山群島星羅棋布如顆顆明珠般撒在汪洋之中:“北風航海南風還,南風航海北風歸。”據(jù)傳在五代時,就有高麗朝貢船泊潮休憩于此,那些泗洲堂渡航船、臺州漁船、滬甬貨輪都匯集于山嘴頭。我撫摸著“海天一覽亭”中字跡斑駁的楹聯(lián):“停橈欲訪徐方士,隔水相招梅子真?!甭爩в沃v徐福東渡的故事。
據(jù)說秦方士徐福率數(shù)千名童男女,為秦始皇求長生不老仙藥而東渡尋找“三神山”,途經(jīng)蓬萊島時,他撥千余名童男女尋找仙藥,自己又率余部向“方丈” “瀛洲”進發(fā)。那千余名童男女上島后,分頭四處尋找長生不老仙藥,日出而尋,日落而息,不知經(jīng)過多少日子,饑寒交迫,大多暴尸荒野,或葬身魚腹。幸存者在這里艱難地生息繁衍,遂有今日的岱山子民。
不知從何時開始,藥童變成了漁民、農(nóng)民和鹽民……種田、曬鹽、捕魚——以海為田,是何等的浪漫的傳奇歲月啊。
我看到的鹽田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灘涂,平整浩渺。制鹽,有極其宏大的名字:稱煮海或熬波。勞作極其繁重艱辛,元代學者陳椿任浙西鹽官時,作《熬波圖詩》,其中描述鹽民在煎鹽時情景:“人面如灰汗如血,終朝徹夜不得歇?!痹獣r兩浙運司申中書省文稱:“煮者燒灼,篷頭垢面,人形盡變,酷暑如湯,不敢暫離”。鹽民血淚,灑于碧波……我們平時吃的一顆顆精鹽,竟然皆是血汗和海水凝成。我沒有去成煎煮食鹽的作坊,只看到曬鹽作業(yè)——一群膚色黧黑的漢子精赤上身,高挽褲腿,有的推著戽海水入場的水車,有的手執(zhí)耙泥的牛耙,有的拉著運鹽或運鹵水的拖桶;在一望無際的鹽田中蹣跚前行。
南方的海濱小城,鹽田在七月的盛夏展開壯闊的藍圖。乳白色的晨霧縹緲于傳說中的仙山,鰻魚和烏賊在浪濤中出沒;海灘上散落著蠔殼和彩貝,一只白鷗斜飛而過,叼起一尾銀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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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們?nèi)タ床即九紤?,這種傀儡戲大約于150多年前由寧波人朱潭山傳入舟山,朱潭山被后人尊為舟山布袋木偶的始祖。我在北方看過的木偶戲大多是啞劇,間有配音旁白,很少有大段的唱腔;舟山木偶戲和它們不大一樣,它有點像蘇州評彈,也有些越劇的影子,唱腔婉轉(zhuǎn)時如桃花流水,激昂處似云雷奮發(fā)。我們看的是《薛剛反唐》,戲臺上燈火通明,樂曲悠揚;木偶舞動,栩栩如生。戲臺下人頭攢動,一雙雙眼睛追隨著濃墨重彩的偶人。藝人的吟唱跌宕而動人,我聽不懂浙南方言,但我能聽懂薛剛的悲哀與歡喜——那千年前的歷史風云、板蕩忠臣。
薛剛在臺上輾轉(zhuǎn)騰挪,十幾步走遍海角天涯。提線的老人瞬間把木偶人從臺前提到后臺,“飛過”一塊齊胸的、長二米左右的屏風。飛刀、斬頭、變臉……幾個木偶翻筋斗混戰(zhàn),喝彩聲此起彼伏。日月懸燈,風雷鼓板,天地間一場大戲。
場上供應茶水,我點了蓬萊仙芝。茶湯色碧澄清,茶葉細嫩芳香,有清涼甘冽的氣息;茶香遼遠,鼓蕩在岱山。
喝茶的間隙有兜售小點心的女孩,眨著漆黑的大眼,是標致的江南人物,我買了倭井潭硬糕和鼎和園香干,硬糕臘黃晶瑩,有玫瑰的香味;香干勁道彈牙,有鄉(xiāng)土氣,微麻,似乎有橘皮的味道;它們都有海水的醇厚與包容,蕩氣回腸在月色下的舞臺;儺面和星辰、長風與海水鋪陳出大俗大雅的岱山,是市井中油鹽的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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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凌晨,我們?nèi)タ慈粘?。四點半,我們約好出租車,在朦朧暗夜中,急速向海濱進發(fā),車燈過處,夜色如潮迅速退卻。鹽田里偶有起早的人,已經(jīng)開始一天的勞作。鹿欄晴沙的海邊有幾顆星子,潮聲低沉。我看見一只躺椅,過去躺好,想著一些不能說的往事。
碧浪涌起,霧氣消散;天邊漸漸泛出月白的微芒,紫色的云漸漸化成緋色朝霞,天際仿佛掛起一幅金碧山水,我低頭調(diào)出手機相機的片刻,發(fā)現(xiàn)一輪火紅的旭日正從海里冉冉升起。它像一條大魚躍出海面,帶起萬道金光;整個海面浮光躍金,仿佛有一千尊佛像齊聲詠嘆,發(fā)般若波羅蜜之音。蓬萊仙境,在這陽光普照的瞬間,我對佛法產(chǎn)生了更深的感悟。
我極目天下,燦爛的陽光在這碧海之上如熊熊烈焰燃燒到極致,我終是在這人世,見到了觀音座下中的涅槃之火。海風獵獵而響,我的衣袂飄拂在蓬萊。我睥睨南海:沒有哪個人能夠普度眾生,唯有這無邊瀚海,既可以激發(fā)人的豪情、膽略,又可以牽動人的博愛、悲憫;令人為此百轉(zhuǎn)柔腸,死而無憾。昨夜的離別和淚水,傷痛和恩怨,故人眼角的悲歡,都在晨風中如云霞消散。我知道只需一瞬間,旭日東升,陽光所到之處,便是無邊、遼闊、光輝的盛世。
【作者簡介】張玉,女,1981年生,山西榆社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省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在省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百余萬字,2012年出版?zhèn)€人文集《北寨以北》。曾獲多種獎項,作品入選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