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那對老夫婦,是在去年冬天。
那天,我去一個山區(qū)采訪。陪我一起去采訪的是當(dāng)?shù)乜h委宣傳部的小苗。小苗是我們報社的通訊員。我們兩個在一條山溝里走了好長時間,沒見到一戶人家。
已是午后了,太陽的光都有些往回收了。我們都有些疲憊。小苗走在我身后,不知啥時候,她竟然弄了一根樹棍拄在手上。
這時候,我們看見有一縷煙從前面的樹林里冒出來,淡淡地。
轉(zhuǎn)過彎,果真就看見了一戶人家。
走近時,就看見一個老太太正坐在門前的場院里曬太陽。她的面前還有一個火盆,火盆里的一只銅水壺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熱氣。煙大概就是從那里冒出來的。
老太太遠遠地看見我們,就伸長了脖子往我們這邊看。眼神里滿是好奇。等我們走近,老太太就站起來,說,來了?好像我們是她的熟人似的。
我說,老人家,您好!
老太太說,烤一會兒。
說著,老太太就彎腰往火盆里添了些柴。火盆里頓時又躥起一股濃濃的白煙。
我們就走過去。剛走到場院口,旁邊里突然就沖出一條黑狗,那條狗不叫,卻嚇了我一跳。小苗尖叫了一聲,竟然扔了手里的棍子,一把抱住了我的膀子。老太太就在那里嘿嘿地笑,說,它不咬人呢,是稀奇你們。果然那只狗搖著尾巴一蹦一跳地在我們身前身后地撒著歡。
這真是個不錯的農(nóng)家小院。冬日的陽光鋪滿了院子。院子邊有一塊竹園,一群雞正嘰嘰喳喳地在里面覓食。還有些鳥兒的叫在竹葉間飄來飄去,很熱鬧。竹林旁邊有一棵柿樹,柿樹的葉子都掉光了,一顆顆柿子卻紅紅地掛在枝頭。
這時,我聞到了一股異香?;剡^頭,就看見房山花的一塊場地里,掛著兩排剛剛熏好的臘肉,那些臘肉在午后的陽光里冒著猩紅的光。一個老人正忙著把那些油汪汪的肉往一間屋子里運送。
老人看見我們,也說了一句,來了。算是打過招呼。就提著肉進屋了。
我向老人走過去,香味越來越濃,我還聞到了一股松木間雜著柏木的香味。當(dāng)我順著那股香味走近門的那一刻,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那間屋子的房梁上掛的全是臘肉,一塊挨著一塊整齊地排列著,足足有幾百塊。
我激動地叫了一聲。
老人聽見叫聲回過頭來,就在那一瞬間,我按下手里的快門。
之后的許多日子,我的腦子都被這個畫面充盈著。那一排排臘肉中,一張古銅色的臉。沒有欲望,沒有貪婪,平靜而安詳。
我和小苗幫老人把那些臘肉掛在了屋子里的房梁上,之后,就和老人一起靠在房山花的墻上曬太陽。太陽并不暖和。
我說,老人家,你這臘肉賣不賣。
老人說,不賣。
我說,這么多的臘肉,怎么就不賣呢。
老人說,為什么要賣呢?
是呀,為什么要賣呢?我真不知該怎么回答。
回來后,我把照片做了些技術(shù)處理,取名《守望》并參加了省攝影大賽。很快,《守望》就以參賽作品展的形式在省報發(fā)表。之后,《守望》以她強勁的視角沖擊力,在初賽,復(fù)賽中脫穎而出,沖進決賽,成了獲獎呼聲最高的作品。據(jù)小道消息,我的這幅作品很有可能沖擊金獎。朋友們已在私底開始向我祝賀了。5萬的獎金,對于獲獎?wù)邅碚f,是個不小的誘惑。更重要的,這是省兩年一度的最高攝影獎呢。
我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小苗時,小苗在電話里沉默了半天卻不說話。
我說,小苗,怎么不說話呢?
又是一陣沉默。
我說,小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小苗說,老師,那個老頭出事了。
什么?老頭怎么了?
小苗頓了頓,說,老師,你不該拍他。沒等我回答,小苗又接著說,你拍的照片在省報發(fā)表后,不知怎的,老頭老太太的家就被賊盯上了。一夜之間,只是一夜之間哪,他們一屋子的臘肉就被賊洗劫一空。那個老頭一急就腦溢血了。
你為什么不早些給我說?我有些急,對著電話喊了一句。
小苗說,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再說,我們領(lǐng)導(dǎo)不讓我告訴你。
小苗,我在電話里說,等著我,我立馬動身,我們一起再去那里看看吧。
小苗說,老師,你別來,真的你千萬別來。那個老頭的病已有所好轉(zhuǎn),你就讓他安安靜靜地養(yǎng)病吧。我們別再去打擾他們了。
我還是去了。
那天,我和小苗再次踏進那個農(nóng)家小院時,我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已是春天了,草已綠綠地在院子里鋪了一層,院子的周邊探頭探腦地開出了一些花來。而那個老頭坐在椅子上,歪著腦袋,嘴里流著哈喇子口眼歪斜地沖著我們傻笑。那個院子再也聞不到那股奇異的香味了。我想,即使有香味,那個老頭怕也是再也聞不見了。
那個老太太,見了我們,還是那句話,來了。
我說,來了。
那時候,我看見一只鳥從天空飛過,鳥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
【作者簡介】蘆芙葒,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商洛文化》雜志執(zhí)行主編。出版小說集《一條叫毛毛的狗》《裊裊升起的炊煙》《扳著指頭數(shù)到十》等多部,曾獲小小說金麻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