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我與一座城相伴相守,已有四十多年時光。
有時候我涌動思古之幽情,喃喃呼喚一座城的最初乳名,它叫羊渠、南浦。百度這樣介紹這座擁有一千八百多年歷史的古城:東漢,建安二十一年(216),劉備分朐忍地置羊渠縣,為萬州建縣之始;蜀漢建興八年(230),省羊渠置南浦縣。
于史海鉤沉中,我在這座城市的千年濤聲中,打撈著它昨天的歷史,傾聽著今天的故事。我想找一張古代的船票,沿著時光之河逆流而上,穿過兩岸猿聲啼不住的三峽,推開沉重的夔門,凝望一眼古代的這座城,搜尋著我那先人們在古城的足跡。
這當(dāng)然只是我對這座古城一廂情愿的幻想。不過有一位八十二歲的老人,他愿意與我一起來看看這座城市,在歲月深水中來清洗屬于她的七十年時光底片。
七十年前的十月,北京城禮炮齊鳴,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了。
那天下午,我十二歲的父親正赤足走在去萬縣城的路上,他陪著我爺爺去城里賣掃帚。兩個月后的十二月八日,一支叫作解放軍的部隊從南門口碼頭登陸,一座城市萬人齊聚,歡迎解放軍入城。一九四九年的城市記憶,是這個百廢待興的城市,她的天邊亮起了緋紅的晨曦。
七十年前,我故鄉(xiāng)的這座小城,在太白巖下仿佛戴著一頂破氈帽,城市面積只有三平方公里,幾萬人口擠在這座宅院林立、中西式風(fēng)格結(jié)合的破舊小城里。傳統(tǒng)的多是石門樓、石門墩、天井回廊、畫棟雕梁的深宅大院。幾條主要的大街,臨街也有些平頂樓房,新式大門異形窗,歐式建筑的教堂,風(fēng)雨中斑駁的交通崗,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爬滿了城墻。庭院深深,瓦縫參差,是這座城市古樸而滄桑的歷史。
一九五九年十月,一個國家迎來了她的十周年誕辰,天安門廣場舉行了盛大的國慶閱兵式。這座長江邊的城市,幾條主要馬路上也涌動著人流,兩邊墻上貼滿了祝福與歌頌祖國的大幅標(biāo)語。身穿中山裝的父親行進(jìn)在游行的隊伍當(dāng)中,蒼白的臉頰有了幸福的紅暈。那年秋天,父親考入了這座城市西郊的一所師專。
那天,父親去了城西的西山鐘樓,身高五十二米的鐘樓在老城中鶴立雞群。父親站在鐘樓下,仰望著在他眼里高聳入云的鐘樓,悠揚(yáng)的報時鐘聲與江面輪船的汽笛聲合奏成這座城市的心跳。當(dāng)天晚上,興奮不已的父親居然還與同學(xué)們?nèi)コ抢镂ㄒ坏碾娪霸嚎戳穗娪啊栋嬴B朝鳳》。影片里,歌舞團(tuán)洪亮的演奏與孔雀開屏一樣的漂亮舞蹈,幾乎讓父親屏住了呼吸。從電影院出來,父親已是饑餓至極,在昏暗的街燈下,看見二馬路旁的一家鋪子里還在蒸著熱氣騰騰的饅頭,便花了五分錢買了一個饅頭,捧在手里一點一點地吃,步行回到學(xué)校,那個饅頭還沒有吃完。一九五九年的城市記憶,是一座城市剛剛砸爛大煉鋼鐵的爐子,一個少年疾疾行走的身影。
一九六九年國慶,出世一個多月的我第一次親近了萬縣城。父親畢業(yè)以后,分配到城里的機(jī)關(guān)做秘書。母親抱著我,有些慌亂地行走在廣場的人流中。那一年,這座城市的馬路和廣場旅社都雨后春筍般改了名:勝利路、電報路、反修路、紅衛(wèi)路、東方紅旅社……一座古老的城市打開了特有年代的封面。
父親和母親輪流抱著我,去二馬路旁的紅星相館照了一張合影。照片上,一臉嚴(yán)肅的父親把語錄本放在我胸前,母親的笑容拘謹(jǐn)中依然透出內(nèi)心的羞怯和幸福。一九六九年的城市記憶,他是一個襁褓中的孩子,隱隱約約中看到了大人們焦灼的眼神,然而他讀不懂這個城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一九七九年夏天,我小學(xué)三年級的數(shù)學(xué)考了一百分,父親為了獎賞我,領(lǐng)著我從老家山梁上步行五個多小時來到城里。我吃上了冰糕,最初的一口,冰得讓我的胸口抽搐了一下。我還和城里的孩子第一次去長江游泳,夏日的江水竟然也刺骨。在樹蔭里蟬鳴聲聲,我坐在和平廣場圖書攤前的矮凳上看書,從早晨一直到夕陽西下。我在父親單位的食堂吃飯,食堂開飯前總要響電鈴。食堂的早餐是饅頭和稀飯,還有一小碟花生米,中午還有一份肉,以至于回家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對父親單位的伙食充滿了無限羨慕。一九七九年記憶中的城市,它的大街上四處張貼著撥亂反正的歡呼標(biāo)語。
乘船依依不舍地離開這座城市,我在船欄上望著她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有一次竟流出了淚水。一個鄉(xiāng)下的孩子太依戀城市的氣息了。甚至在夢里,我也在乘船趕往城市,氣喘吁吁攀登十七碼頭那排整齊排列的長長石梯,它是這座城市高高的門檻。
然而,我卻沒有開啟這座城市的鑰匙。她霧氣繚繞的身影,讓我依然感覺像迷宮一樣,我只能一直在她身邊徘徊。
直到一九八九年,二十歲的我早已進(jìn)入了青春期,我?guī)е啻浩讵氂械暮蔂柮蓺庀?,急不可耐地打開了這座城市的一扇扇門。
她是那么美,童謠一樣的美。一馬路、二馬路、三馬路,都是平陽大馬路;四方井挨著五顯廟,陸家街上看織布,七賢祠中列圣賢,八角井水永不枯竭,九道拐硬是費腳步,十字街頭好問路,百步梯周圍多商鋪,千金石是個大砥柱,萬安橋兩邊把家住……曲折的老街訴說著塵封里的故事。而我對每一條小巷的熟悉,就像看到了我祖母的掌紋。梧桐掩映下的藥王巷、鹽店巷、當(dāng)鋪巷、富貴巷、福祿巷、曇花寺巷、魏家巷……青堂瓦舍里,民風(fēng)雅俗流淌。我還記得領(lǐng)了第一個月工資后,興沖沖去當(dāng)鋪巷買了兩斤油酥鴨子趕回鄉(xiāng)村的土屋,母親邊吃邊流淚:“娃,媽這一輩子享福了!”
我對這座城市的愛戀越來越深。那被稱為廊橋的萬州橋,連起城東與城西的萬安橋,一條溪水匯入長江的駟馬橋。萬安大橋旁琴音樓里的川東竹琴聲,環(huán)城影院旁的理發(fā)店,岔街子市場上活蹦亂跳的魚,楊家街口熱氣騰騰的豬心肺燉蘿卜,勝利路茶館頂篷上的雨滴聲,夜市上眼花繚亂的三峽石,二馬路“美味春”里的小籠湯包,夏天暴漲的江水,石琴響雪,坐在電報路邊藤椅上掏耳朵的老人,環(huán)城路旁配鑰匙的小販……一九八九年的城市記憶,是一冊冊線裝書,一旦風(fēng)起便會嘩嘩打開,撲入我的心扉。
當(dāng)一九九三年的春風(fēng)徐徐吹開這座城市的城門時,萬縣的下半城已經(jīng)隱隱約約聽到了漸漲的濤聲。三峽工程的上馬,啟動了百萬大移民的國家行動。那些移民告別故土,江面上滿載著一船一船的鄉(xiāng)親奔赴他鄉(xiāng),慷慨悲壯而又滿懷希望的一次一次啟程,一次一次讓江水上漲。
在噙著波光一樣的雙眸里,這座城市的下半身沉入了滔滔江水中,一座座樓房與橋梁、一條條老街與古巷灰飛煙滅,深宅大院、雕梁畫棟也在水下長眠。我該如何去打撈這座城市記憶的底片?
城里有位老攝影家,用數(shù)萬張照片留存下一座城市的記憶。是光與影的記錄,更是對遠(yuǎn)去歲月的眷眷挽留。
我也在這種對老城的緬懷中,靜靜等待一座城市的新生。一九九七年春天,這座城市的人們再次傾巢出動,去為一座橫架江南江北的長江大橋的通車典禮慶賀。
一九九九年國慶那天,我和六十二歲的父親攀上太白巖頂,望著風(fēng)中的城市,聽到了她正在成長中拔節(jié)的聲音。那年,這座叫萬縣的城市又恢復(fù)了歷史中滄桑厚重的名字:萬州。父親在山頂上手搭涼棚,望著密集高樓的城市感慨,孩子啊,爸爸認(rèn)不出城市原來的樣子了。一九九九年的城市記憶,是一個城市的廣場刷出了新的起跑線。
二○○四年深秋,我所在的城市又響起了火車的鳴笛。那天,在火車站旁,我興奮地喝了半瓶二鍋頭。又過了一年,我老家山梁上建起了機(jī)場,銀鷹呼嘯而起。三峽岸邊的這座城市開始了展翅翱翔。
二○一八年九月二十日,我和在長江支流苧溪河邊吊腳樓上出生的妻子,在結(jié)婚二十四周年的日子里,來到了湖水漫漫的天仙湖,這是江水漫溢后苧溪河今天的名字。綠波輕漾,百鳥翻飛,我們找啊找,卻沒有找到水下那座吊腳樓的具體地址。不遠(yuǎn)處,平湖汪洋一片……我只能向天仙湖深深地俯首:消失的苧溪河啊,請和我靈魂里的倒影一起流淌吧,撫平我內(nèi)心的阡陌!苧溪河邊的吊腳樓啊,我記憶里永遠(yuǎn)的愛的城堡。
蝴蝶穿過光陰,歲月落滿白霜。苧溪河邊小酒館里的老土碗、花生米、紅燒肥腸,老茶館里的老蔭茶,理發(fā)店里的藤椅,包子店里的小籠湯包、萬縣面,還有老房子,古樹上的鳥巢、蜻蜓,河中的小木船,河里的鵝卵石,夏夜里的香吻,淅瀝秋雨中沿著河邊漫步時撐起的紅油紙傘……這些昨日景象,也因為三峽兩岸逶迤群山間上漲的大水而永久沉沒。
二○一九年春夜,當(dāng)我漫步濱江大道,平湖里的波光,搖曳著一個拔節(jié)城市的燈火,讓我覺得,這海拔高度一百七十五米的水位線,滿滿一湖大水,有婉轉(zhuǎn)流動的眼波,眉目傳情。她是在凝望一個千年老城的背影,還是在傾聽水波下的脈脈私語?天仙之湖啊,她帶著一個城市昨天的記憶風(fēng)塵和蒼涼之水,呼之即出,泰然臨世。
天仙湖邊,機(jī)聲隆隆,汽車推土機(jī)一派繁忙。沉寂已久的天仙湖,開始刨開記憶里的那層土。開發(fā)這個湖岸的一個男人告訴我,總要為一座沉入水底的城市提供一個打撈記憶的地方,總不能讓天仙湖這么美的地方變丑了啊。一個城市集體懷舊的地方,一個城市柔軟心靈的港灣,到底在哪兒?
一位作家說,一個散發(fā)人性之美的柔軟城市,應(yīng)該是有水的城市。他還說,選擇一個城市,就是投奔一種生活。而規(guī)劃一座城市,就是設(shè)計一種生活。萬州,平湖波涌,山水相依,是山之城、水之城。她不是我的客棧,而是我的家。我生長的萬州,從來就是一個面向未來而生的夢想之城。一千七百年的濤聲相伴,激情澎湃的萬州樂章里,天仙湖水再次深情呢喃。
一個湖的新生,我自始至終沒有缺席。一個湖背后崛起的城,她有多滄桑、美麗。苧溪河,是屬于我三十多年前的河,像茶葉經(jīng)歷了歲月之水的浸泡,緩慢地舒展,若干年之后成了湖。我一直在尋找苧溪河,我知道,她也在尋找我,穿過正在拔節(jié)的城市、無數(shù)的高樓與高壓線,穿過記憶之城的城墻和胡同……終于,一個湖的水聲蕩漾在我燈火通明的窗前。一個滄桑重生的城市,輕輕蕩漾城南舊事的水聲。天仙湖之水聲,有著一座城市的魂魄和一座城市的重量。
我漫步在波光粼粼的湖岸,碧波中倒映著兩岸的青山綠樹、雅致小樓——我真想在此有一座精神綠蔭里的小小別墅。這個生態(tài)大湖的水,這條柔軟的“飄帶”有數(shù)公里之遠(yuǎn)。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它完全是一條魚,在畫廊中暢游。沿途湖光山色,綠蔭連綿,柳絮薄飛,完全是夢想者投奔與安妥靈魂的家園。
2019年初夏,作為三峽移民到上海的老表一家,從黃浦江畔回到了這座方圓四十多平方公里的城市。當(dāng)初,我的表哥從故鄉(xiāng)裝了一麻袋泥土到了上海,他用這土培植了一棵樹,而今,枝葉蒼翠的樹木流淌著故鄉(xiāng)土地里的“臍血”。我同表哥漫步在這被稱為“湖城”的濱江大道上,對面是萬噸巨輪安穩(wěn)停泊的深水港碼頭,萬頃碧波中倒映著這座城市的青山綠樹,華廈高樓。表哥說,他恍惚中以為是到了繁華的上海外灘。二○一九年的城市記憶,是平湖碧波中開往春天的一艘大船,汽笛聲響,兩岸青山都笑出了聲。
前不久,北方的一個朋友乘坐飛機(jī)來到萬州。他其實是老家村子里我的一個發(fā)小,而今是一家出版社的老總。發(fā)小和我站在城市西山頂上,俯瞰這座百萬人口的大城,在春天的云蒸霞蔚中生機(jī)勃勃地成長。在山頂飯莊喝著酒,微醺的他對我說,他此次回鄉(xiāng)是來實現(xiàn)一個夙愿,那就是為這座古城出一本書。發(fā)小說,他爸媽走了,他已經(jīng)沒有盡孝的機(jī)會了,這本書算是他對城的一種“行孝”和報答吧。這本書的撰寫,我當(dāng)然也是作者之一。我會把這座城市當(dāng)作一棵樹,用文字去觸及它的根須,感受它枝干的成長,聽它綠葉婆娑的歌唱。
一座城市的七十年時光底片,這些繽紛燦爛的畫面,其實也是一個國家在七十年風(fēng)云激蕩的鏗鏘行進(jìn)中一個小小的縮影。我愿意把屬于一座城的時光底片珍藏在記憶中最柔軟的角落,它將歸類于一座城的城志抒寫中,成為最尋常最厚實的一磚一瓦,也歸類于我生命影像的書卷中,成為最寫實最生動的頁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