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來提·那斯爾
我父親那斯爾一九一○年出生于伊寧市烏孜別克族蘇里坦巴依家,少年和青年時代先后就讀于伊寧市的烏孜別克語學校和漢語學校,后來在俄語短期培訓班學習俄語,熟練地掌握了俄語。父親曾在霍城海關負責對蘇聯進口的各種百貨進行監(jiān)督、驗收工作。一九四七年,到伊寧土產公司工作。當時,伊寧的個體商戶從烏魯木齊購買各種生活日用品送至伊寧土產公司賺取差價,他們當中有一位名叫米娜瓦爾汗霍加的烏孜別克族商人與我父親有些交往。他曾以從烏魯木齊往伊寧土產公司轉運各種貨物的名義,向父親借了不少錢去烏魯木齊進貨,爾后卻不見人影。當父親不安地趕到烏魯木齊找他時,有人告訴父親米娜瓦爾汗霍加已去了蘭州。父親又心急火燎地趕赴蘭州,并最終找到了他。見他與家人和隨從在一起,父親特別小心謹慎。一次,他威脅我父親道:“我不欠你一分錢。你最好放聰明一點兒,否則絕對沒有好下場!”當年,蘭州到處兵荒馬亂,一副慘淡敗落的景象,父親舉目無親無所適從,只能在蘭州的伊寧商人的幫助下生活,直到一九五○年。期間,父親突發(fā)心臟病,命運之神為他提供了到上海進行治療和展開嶄新生活的機會。
在上海治療期間,醫(yī)生們得知父親能嫻熟掌握漢語、俄語和其他少數民族語言后,都特別尊敬他。時任上海市長的陳毅元帥也得知了這一情況。上海是國際大都市,百廢待興,很需要各方面的人才。不久,父親榮幸地得到了陳毅元帥和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接見,并被安排在上海市人民政府工作。一九五三年五月十九日,經政務院第一百八十次政務會議,我父親被任命為上海市人民政府民族事務委員會委員。一九五五年,因心臟病復發(fā)回到故鄉(xiāng)伊寧市,一九五九年九月去世,享年四十九歲。
父親是我國烏孜別克族知識分子中的精英之一,是烏孜別克族中的佼佼者。當時凡是認識他的各族知識分子都十分敬重他,他在當地各族群眾中聲望很高。父親的同輩好友們親切地稱他為“那思爾江·姣熱巴西”(意為“我們的引路人”)。不論是在親朋好友還是在同事當中,每當舉辦聚會或麥西萊甫娛樂活動時,父親總是被大家推舉為“總領頭人”。
父親心地善良,富有愛心。記得在我五歲,即一九四五年的冬季的一天,父親突然將街頭的一個凍得瑟瑟發(fā)抖的王姓漢族婦女和她的三個孩子領回家交給母親看護,使這家人脫離了危險。直到第二年春暖花開時,王媽媽一家才離開我家。后來王媽媽返回烏魯木齊前還專門到我家道別。王媽媽眼含淚水地說:“哈吉大嬸,謝謝你們!”并將掛在次子脖子上的一塊精致的獅子形銀質護身符掛在我的脖子上。一九五六年,我到烏魯木齊讀書時,雖然尋找過王媽媽和她的兒子王全劍、王凱(音譯)等,但由于住址不詳,終未能得以再見。
父親在赴上海工作期間,曾組織從新疆、西藏、青海等地到上海做生意的三百多名各族商人,向他們積極宣傳黨和政府的各項政策,為他們安心在上海生活提供了不少便利條件。據我所知,他們當中的有些人至今還在上海生活。
父親從上海回到伊寧以后,經常向來看望他的親朋好友和同事們講述他在上海時的生活和工作狀況,將上海比喻為“童話世界中閃爍著耀眼光芒之寶藏的神秘家園”。他還興致勃勃地描述了上?,F代化紡織廠生產的、適合新疆人民的各種各樣的布料、皮鞋和生活日用品等。當時他曾斷言,上海的各種商品不久就會在我國西部地區(qū)、甚至中亞地區(qū)打開市場。聽了我父親的介紹和宣傳以后,伊犁、烏魯木齊以及其他城市的商人們紛紛到上海簽訂購物合同。
因為常聽父親講述,雖已過去六十多年,我還能深深感到父親對上海有著很深的情結,也佩服父親對未來的先見之明。
父親是一位謙虛、謹慎的人,他將自己的一切聰明才智都用于為人民謀利益上。從上?;氐揭翆幹钡剿ナ赖乃哪觊g,特別是在他病情惡化時,他一再囑咐我母親不要給伊寧市政府相關部門添麻煩。他對母親說:“我早就該告別這個世界了,正因為上海醫(yī)生們的精心治療,我才活到了今天。我走了以后,絕不要向政府提出過分要求,絕不可做對不起周恩來總理的事情?!蹦菚r候,我母親是家庭主婦,我姐姐是小學教師,全家就靠父親五十多元工資來維持生活。遵照父親的遺囑,他的后事安排也很簡單。過了一段時間后,得知這些情況的伊寧市政府有關領導高度贊揚了父親的優(yōu)良品德。
我是在黨的教育和培養(yǎng)下、在社會主義社會的陽光沐浴下成長起來的、特別是得到周恩來總理關懷和愛護的文藝創(chuàng)作者,曾創(chuàng)作大量詩歌、小說、歌曲、劇本等,許多作品曾獲自治區(qū)和全國獎。我一九五七年二月光榮參軍入伍,一九九三年轉業(yè)到新疆作家協(xié)會工作。在軍隊期間,曾在新疆軍區(qū)文工團、新疆與蘭州軍區(qū)政治處文藝創(chuàng)作室工作,并與王洛賓等著名作曲家一起共事過一段時間。目前,我還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疆烏孜別克文化研究學會的主席。
我的生活中出現的“奇跡”一直激勵著我。一九五三年,我父親曾得到周恩來總理的接見,六年之后,即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在北京飯店大廳,我作為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的新疆代表,榮幸地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接見和鼓勵。這是我終生難忘的一件大事。
我的人生中還有一個奇跡,當年因為上海醫(yī)生精心為我父親治病,使我父親的生命延續(xù)了數年。六十多年后,上海第九人民醫(yī)院的專家們針對我患的疑難之癥,及時手術治療,挽救了我的生命。這些事發(fā)生得那么自然,又那么富有神秘色彩,我越想就越對上海充滿了深深的向往和眷戀之情。
在這里,我想要說明的是,父親那斯爾被確診為嚴重的心臟病以后,上海的醫(yī)生們向有關部門說明了我父親的身體狀況,為了使父親能安度晚年,方便家人在身邊照顧,醫(yī)生提出了將家人一并調到上海的建議。父親聽說以后,認為這樣會增加組織的負擔,謝絕了組織的關心。在上海治療了近一年之后,經醫(yī)生們的精心治療和護理,父親的病情逐漸好轉,并開始考慮回鄉(xiāng)的行程。幫助父親準備返程行李的一位年輕的漢族同志拿著兩雙漂亮的女式皮鞋對我父親說:“上次你的家人沒能調到你身邊,現在你要走了,這兩雙鞋子作為禮物送給你的愛人和女兒。這也是陳毅市長的一份心意?!备赣H十分感動。他將這雙皮鞋帶到伊寧后送給了我母親和姐姐。用上海的高級材料做成的這兩雙精美的皮鞋,經我母親、姐姐和我女兒之手,歷經六十五年的時光,如今依然完好地保存在我家里。
說到這兩雙皮鞋,我不得不講述這樣一件事。一九六二年九月,經相關部門辦理合法手續(xù)后,我姐姐哈麗黛與她丈夫艾布都勒海攜四個女兒從伊寧市舉家遷居烏茲別克斯坦加盟共和國首都塔什干市。三十年后,即一九八九年一月,經組織同意,我攜二十一歲的兒子埃爾凱西和十一歲的女兒拉勒,去塔什干看望患病的姐姐哈麗黛。親朋好友間的問候稍停以后,我們決定出席在塔什干的親戚家舉辦的一場婚宴。我姐姐在內室穿上節(jié)日盛裝出來時,她腳上的皮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好像在哪里見過這雙皮鞋,于是問姐姐:“這是爸爸從上海帶來的那雙皮鞋嗎?”
“正是,”姐姐深情地說,“這雙皮鞋,我在伊寧穿了十年,住塔什干穿了近三十年。大女兒熱伊賽也穿了一段時間。我一直將它視為父親留給我們的珍寶。每當我穿上它出來,總會引來當地女士們的贊嘆:‘哈麗黛姐,你穿的這雙皮鞋真是太精美了。倘若我們有幸也能穿上這樣的皮鞋,不知該多高興??!我也只是在重要的慶典活動、喜慶場合才穿它,讓所有看到的人都心羨眼饞。有時穿上它,我會感到自己正行走在伊寧的馬路上,有時會產生正與父親一起行走在美麗的上海的感覺呢!它讓我更加向往上海,增添我對上海的想象。我非常愛惜這雙皮鞋。三十年來,我穿破了無數雙鞋子,我只在重要的場合才穿這雙上海皮鞋,所以至今它仍這么光亮……”
三個月的探親假轉瞬就要結束了,我們即將返回祖國。當姐姐要為我們準備送別的禮物時,我說:“姐姐,把你那雙皮鞋送給我吧。我想帶回家,與媽媽的那雙皮鞋一起珍藏?!苯憬闼伎计毯笳f:“哦,也好,我現在就給你取?!苯憬阏f著進入屋內從衣柜里取出皮鞋,并仔細包好交給了我。姐姐說:“你帶走也好?;蛟S它也想念自己的祖國,想念它出生的上海了,讓它也了卻自己的心愿吧?!?/p>
當時,這雙皮鞋實際上起到了讓烏茲別克斯坦的人認識上海的“活生生的品牌”的作用。凡是見了這雙皮鞋的人們都贊不絕口,有人曾說:“能生產這種皮鞋的上海本身,不知該有多美啊!什么時候我們才有一睹上海風采的機會啊?!?/p>
這雙皮鞋不僅僅是一雙皮鞋,而是活生生的歷史見證,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歷史信物,是上海工人工匠精神的充分展示。六十五年后,這雙上海皮鞋更是引起了我家三代人對上海的向往。
由上海夏美皮鞋工廠、范明記出品、大東門沙場升安五號等廠家生產的這雙皮鞋做工精良。經歷六十五年風風雨雨,這雙鞋子至今還可以穿。我不知道生產這雙皮鞋的廠家現在是否存在,但它充分顯示了上海的產品質量和工匠精神。將這雙皮鞋,作為上海廠家和我國產品質量的物證及工匠精神的充分展示,作為我國五十六個民族之一的一個少數民族家庭對偉大祖國的深情厚愛,向全世界進行展示是很必要的。我相信,已歷經六十多年、三代人穿過的這雙皮鞋,一定會讓觀者嘖嘖嘆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