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學娟
在田野上奔跑,夏蟲低吟,馬兒嘶鳴,油菜花的香氣彌散開來,我嫌自己腳步太慢,趕不上田野的變化。那些變化細微而巨大,小到一條柏油路的修通、一條自來水管的接引、一根電線的架設(shè),同時蘊藏的巨大能量又讓改變存在著無盡的可能,或許一個新時代就此開啟。
常年與田野作伴的父老鄉(xiāng)親,如同長在田野上的果實,結(jié)實敦厚,笑容可掬。對于外面的世界,他們不再只是小心地窺探,他們拋卻與土地打交道培養(yǎng)出來的緘默,勇敢地與城市相遇,攜著時代的洪流奔向自己希望的生活。
爸爸的詩和遠方
爸爸住進城里,任務(wù)是接送外孫上下學。
學校每天下午六點十分放學,爸爸五點半就守在校門口,不管冬天夏天,也不管刮風下雨。他初來乍到,和其他接孩子的家長不認識,想和人家搭訕,又怕自己笨嘴拙舌說不清話,只好站在那兒聽別人聊天。那些人說的事,有些他能聽懂,有的就不很明白。譬如一些年輕家長見面就常討論“蘋果”“華為”哪個更好哪個功能齊備等等,弄得他云里霧里莫名其妙,只好站到離他們遠一些的地方候著。
時間長了,他發(fā)現(xiàn)幾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也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人,就湊到那幾個人跟前。那幾個人說今年種油菜,鄉(xiāng)里有補貼,一畝給三百元;現(xiàn)在的天氣預(yù)報真準呀,洋芋幸虧埋在土里沒挖,這次下雪降霜沒凍著……這些爸爸愛聽。
接送孫子的活兒比起種莊稼養(yǎng)牛羊輕松得多??伤€是想他的莊稼,覺得在他的一畝三分地上種苞谷、刨洋芋灑脫,每天摸摸羊羔身上的絨毛愜意。一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木頭樁子似的立在學校門口,實在是浪費。
還有,女兒家的煤氣灶,方便倒是真方便,就是不聽話。明明女兒教會了他開關(guān)煤氣,可是,女兒剛走,那煤氣灶就變得古怪,右擰關(guān)不掉,左擰火焰更大,跳躍的火焰把爸爸烤得口干舌燥。他一生氣找出家里最大的鋼筋鍋,添滿水,把冰箱里所有的羊骨頭煮了進去,這下就不用關(guān)火了,藍色的小火苗被爸爸降服了。那天家里肉香四溢,一鍋肉骨頭讓我們一連吃了好幾頓,吃得他外孫見肉就捂嘴巴。
外孫去了學校,爸爸百無聊賴,學女婿的樣子開始拖地,拖地漸漸成了他最拿手的活兒,以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家里的地板亮得都能照出人影來。日子一久,他常常坐在沙發(fā)上瞅著地面發(fā)呆,神情還有點沮喪。他很郁悶,把地板擦這么亮是當鏡子還是要搟面?這城里人是不是閑出毛病來了,有那么大的精神咋不干些正事?真沒意思。村里好歹還有個活動室,打打撲克,看年輕人跳跳舞,人也不寂寞。
爸爸放棄村里的活動室來到城里,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可話說回來,人一輩子,活的就是為了兒女,不為兒女還得為孫子考慮。一看墻上的表,五點了,他一下子從沙發(fā)上蹦起身,快快穿了外套,急急趕往學校門口,所有的糾結(jié)煙消云散。
該給爸爸換件外套了,我強拉他去了超市。我挑了一件他嫌太薄,再挑一件他嫌顏色太淡。七十多歲了,還像個娃娃。終于,他看上了一件,這件又薄顏色還淡,可他中意。我說這件不太好看,他說這件胸前有個小口袋,有用。
回到家,爸爸高興地換上外套,胸前口袋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只筆,那支筆安靜地卡在爸爸衣服的口袋里,顯得那么突兀和土氣。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了聲,現(xiàn)在誰還往口袋里插筆呀。爸爸有些不好意思,但沒有取掉的意思,甚至還拿手按了按,好像害怕這支筆聽見我的嘲笑會從口袋里落荒而逃。
爸爸是個本本分分的農(nóng)民,因為有高小的文化程度和貧農(nóng)出身的身份,上世紀六十年代曾在縣文工隊待過。二十多歲的爸爸和他的伙伴們,梳著四六分的發(fā)型,穿著筆挺的中山裝,胸前口袋里插著不止一支筆,寫寫畫畫、唱唱跳跳,把歡樂和文化送到了公社,送到了草原,送到了鄉(xiāng)村的每個角落。那些時光也許是爸爸最為閃耀的青春歲月!后來文工隊解散,爸爸回到了農(nóng)村,又因為曾經(jīng)在文工隊干過,會寫點字,就在隊上干起了庫房保管的活。似乎爸爸的命運和會寫字有很大的關(guān)系,別在胸前的筆成了他前半生的榮耀和勛章。
再后來包產(chǎn)到戶,大家都忙著蒔弄自己的土地,爸爸的筆沒有了用武之地,他從此徹底失去了寫字的機會。貼著土地勞作了大半輩子的爸爸,腰彎了,背駝了,手變糙了,卻不甘心放棄那只筆,抑或是放棄心中的向往。他總愛往口袋里插支筆,這支筆可以是鋼筆,也可以是油筆,甚至是支鉛筆。閑下來,他會找些紙來,把紙裁得方方正正,然后氣定神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紙上寫字,寫來寫去就只有幾句: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人民大團結(jié)萬歲!每個字,他都寫得很認真、很仔細,從起筆到落筆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次寫到“毛”字和“黨”字的最后一筆,那個彎勾要特意往上勾一下。當寫完一句話,他會停下久久端詳,有時搖頭,有時點頭,有時咂咂嘴,完了繼續(xù)神采飛揚地寫下一句。爸爸就這樣寫啊寫啊,寫過了許多年,從我能識字開始這些金句就一直陪伴著我,它們見證的是爸爸已刻在他心中的青春記憶;它們是爸爸的全部信仰,這把他的世界占得滿滿當當。
我去了趟文具店,買了一盒筆足足有十二支。當我把一摞紙和十二支筆擺在爸爸面前時,他眼睛一亮,呵呵一笑,嘴里念叨著:“現(xiàn)在眼睛不行了!”然后忙忙地把這些紙筆抱進了他的臥室。果然,第二天,他和他的外孫就開始在紙上耕耘了,依然是那幾句: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人民大團結(jié)萬歲!
誰說生活只有眼前的茍且,也許爸爸的筆寫出的就是他的詩和遠方吧!
哈密有個趙老板
趙老板是何許人也?其實他就是哈密陶家宮鄉(xiāng)的一個普通農(nóng)民。她每天騎著自己的電動小三輪穿梭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早市上,專賣自種自磨的包谷面,不吆喝,不夸口,只笑瞇瞇地把電動小三輪往市場上一停,立馬就有不少人圍上來購買,不一會兒就賣完了。市場上的人看她生意這么火,就都喊她“老板”。她清楚那是玩笑話,也不辯解,嘻嘻一笑,算是默認。
趙老板六十出頭,背不駝,腿不彎,說話嗓音亮,走路帶風火。騎上電動車,夾雜著幾縷銀絲的頭發(fā)迎風飄動。
趙老板五歲那年,跟著爹媽扒火車從甘肅武威到了哈密。初到時,一家人住在生產(chǎn)隊的馬棚里。她沒覺得牲畜草料和馬糞味兒難聞,馬兒的踢踏聲、響鼻聲倒像是催眠曲,讓她睡得香甜。
一夜,大雨灌進了馬棚,她夢見自己鉆進了坎兒井??矁壕镎鏇隹煅剑迩宓乃靼×?,她在水里游啊游。被娘叫醒,才知道自己連被子都泡在了雨水里。
她十歲時,娘得了病,還沒來得及送醫(yī)院就沒了。從此她成了村里的野丫頭,爬樹把褲襠撕開了口子,隔壁的回族嬸子拿出針線為她密密縫補。爹出去掙工分,日頭落到了墻根還不見回來,她餓得心發(fā)慌,眼淚蛋蛋滾了一地,維吾爾大媽送來了馕餅。她上小學三年級,學校要收八毛錢的學費,她掰著指頭算計,這是爹一天的工分,可以買半斤豬肉或者十二個雞蛋。她還知道,爹苦死苦活一年,掙的工分扣除口糧款剩不下幾個八毛。八毛錢繳了學費,一家人可能就沒了一天的吃食,但是如果沒有八毛錢,自己就再也捧不起心愛的書本,再也摸不到照在課桌上的那縷陽光。她想不出上哪兒去找八毛錢的辦法。回到家大氣都不敢出的她,給爹做飯捶背端來洗腳水,用比蚊子還細的聲音說出要八毛錢交學費的事。爹皺皺眉頭嘆口氣:“丫頭,咱不上學了,沒那些閑錢,在家?guī)偷伞!彼蹨I嗯了一聲。從此,她瘦小的身影裹在爹瘦高的身影里,如同斜斜插在土地里的一株麥苗。
一九八二年,已經(jīng)成家的趙老板經(jīng)營著包產(chǎn)到戶分來的十一畝二分地。每年的春種計劃是年夜飯前的重要議程。臘月里,趙老板就用三十五碼的小腳板從東踩到西、從南踩到北丈量著、規(guī)劃著、憧憬著。最中間三畝撒上玉米,北頭一分栽上菜苗,南邊地頭上可種油葵……播種后,她“兩頭黑”地在地里忙活,春天的風沙、夏天的毒日,她從不畏懼。她的脖頸以上、小腿以下也是“兩頭黑”。趙老板說管他是黑還是白,種地掙錢才是根本,有吃有喝心里就美。
趙老板不知疲倦地在地里呵護她的莊稼,到了秋天收獲的全是甜蜜。這份甜蜜讓趙老板衣食無憂,讓她養(yǎng)育了三個兒女,讓她把大集體的土塊房改建成鋼門鋼窗的大磚房。趙老板有頭疼的毛病,每次頭疼起來,吃藥打針都沒用,但是去自家地頭上坐一會兒,立馬就好。她說她看見地里滿眼的綠,聽見樹上小鳥的叫,聞見玉米的香,心里就舒坦,頭就不疼了。
別看趙老板只有小學三年級的文化程度,卻不是大老粗,她心里比誰都會算賬。她家有個小磨坊,家里種的玉米兩塊錢一公斤,磨成苞米面后四塊錢一公斤,趙老板深諳農(nóng)產(chǎn)品再加工的利潤。自產(chǎn)的玉谷面供不應(yīng)求,她就收購一些別人家的玉谷加工成面粉。她賺了錢,也幫了種苞谷的鄉(xiāng)親們。趙老板是個緊跟市場的人,過段時間她就要去各大市場考察一番,超市和農(nóng)貿(mào)市場是她經(jīng)常踩點的地方。比較價格,看看行情,回來后讓自己的東西也能隨行就市。
二○○八年,趙老板的子女早已各自成家,進城的進城,去內(nèi)地的去內(nèi)地,家里只剩下她和老伴兒,可趙老板的煩心事卻越來越多。自己的十一畝二分地就要流轉(zhuǎn)出去了,這塊地將會成為連片種植中的十分之一甚至是百分之一,就像一碗水倒進水渠里找不見蹤影。這里長出來的農(nóng)作物可能是趙老板從未見過的新品種。趙老板驚嘆于人們通過機械化和現(xiàn)代科技對土地的高效開發(fā)和利用,更失落于自己精耕細作的種植方式終將被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化模式所取代。她望著看不到頭的土地,想尋找那曾帶給她自信和踏實的地塊兒,可已經(jīng)無處尋覓。另外一個煩心事就是村里的人陸續(xù)搬進了政府修建的富民安居樓房,過上了跟城里人一樣的生活。村子里的熟人越來越少,村子變得越來越安靜。每天早晚,趙老板都要繞著村子溜達一圈,看看二娃家的葡萄秧打杈了沒,瞅瞅尼亞孜家的棗樹結(jié)棗了沒。她想把整個村子撫摸一遍,想把自己融化在這里的一磚一瓦之間。
二○一三年,趙老板接到了大兒子從深圳打來的電話,說已經(jīng)為她買好了去深圳的機票。她興奮極了。這么多年,她連老家武威都沒回過,這次卻要飛到祖國的南邊去。那個吹著海風的遙遠城市因為有兒子在,顯得格外親切。興奮的她需要分享她的快樂,她跟最要好的二娃媽說:“聽說深圳就在海邊上,動不動刮臺風,要是把人刮到海里咋辦?”她跟尼亞孜的老婆說:“聽說坐飛機也會頭暈,我可別一上飛機就吐呀!”飛機的速度快得讓趙老板還沒來得及惡心就落地了。她住在兒子家里,在浴缸里美美地泡了一個澡,她穿著絲質(zhì)的睡衣,坐在落地窗邊,透過玻璃看著外面那個萬家燈火、暖風吹拂的世界,她的心一下子激蕩起來。世上還有這樣好的地方呀!這次深圳之行,趙老板可開了眼界,還去了香港、澳門、海南島旅游。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窩,趙老板還是回哈密了。她說,這輩子沒白活,知道啥叫窮啥叫享福了。我看要不了多久,我們哈密也會和深圳一樣好。
趙老板的一生在經(jīng)歷了苦難和坎坷后,終于趕上了好時光,在饑荒中差點餓死,因為八毛錢而輟學,沒日沒夜的掙過工分……現(xiàn)在是趙老板自己的好日子,前有院,后有圈。她滿足于自己有衣穿,有肉吃,滿足于每月能領(lǐng)到政府發(fā)的養(yǎng)老補助,滿足于高血壓老人定期的免費檢查,滿足于老年人可以免費坐公交。她說她是幸運的,趕上了包產(chǎn)到戶,趕上了國家的好政策。
考肯進城
考肯大嬸有早起的習慣,人老了,覺自然也少了。老頭子木拉提和雇的羊倌隨羊群去了夏牧場,如今的她再也不用跟著羊群轉(zhuǎn)了。今天她要進城給小兒子買些結(jié)婚用的東西,起的就更早了。她走出院子,往山坡上走,看見不遠處有一塊褐色的牛糞,便急忙奔去。她小心翼翼地把牛糞從草皮上揭下來,牛糞還保持著完整的形狀,她捧著這塊牛糞繼續(xù)走,又遇到另外一塊牛糞……她干脆把牛糞兜在了裙擺里。拾牛糞是她保持了幾十年的習慣,要讓家里的鍋灶溫暖,牧歸的男人進門就吃到熱飯,牛糞是不能缺少的。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上了燒煤的鼓風機爐子,但她還是改不掉拾牛糞的習慣。昨晚她又夢見了那匹溫順的小黑馬,也許是小兒子吾拉孜秋天的婚禮讓她有些興奮,所以她總會夢見自己的婚禮。她十七歲那年,西黑溝的木拉提家托了草原上最能說會道的媒婆來她家說親,她知道這個秋天她將從草原的東頭嫁到草原的西頭去。那是一個從未謀面比自己大七歲的男子。媒婆說他是草原上放牧的能手,一次能吃半只羊羔,一個人就能撂倒一匹馬駒,他放牧的馬群從未遭受過狼害。但她還是想留在父母的身邊,還想留在自己玫瑰色的夢里。然而,她抵擋不了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被扶上了那匹溫順的黑色小馬,耳邊響起姐妹們悲傷的哭嫁歌:“天鵝即將飛離湖邊,馬兒也將離開這里的草原,我的父兄啊,你們怎么忍心讓我離開……”
從草原的東頭出發(fā),考肯心事重重,既留戀親人,也顧盼未來。娶親的隊伍路過縣城,在考肯的姨姨家借住了一晚,第二天到達木拉提的氈房。
考肯大嬸兜著牛糞回到了家,把牛糞整齊地碼在墻根。這是政府補貼修的抗震房,是她的第四個家。她一輩子跟著木拉提,住過草灘上的氈房、山梁下的石頭房子和半山坡的土塊房子,就是沒住過這么好的磚房。房子帶有廚房和洗手間,完全和城里的樓房一模一樣,全屋貼了油黃閃亮的墻裙,掛著最流行的帶有帷幔的歐式窗簾,衛(wèi)生間和廚房的墻壁貼了白凈亮堂的瓷磚。她又想起小兒子吾拉孜的婚事,不知道新媳婦對這樣的裝修滿意不滿意??伎蠑Q開水龍頭,把茶壺裝滿水,在涼棚下的鼓風機爐子上燒早晨的奶茶。陽光漫不經(jīng)心地照了進來,在她的臉上鍍上了一層金色,爐子上的水冒起了熱氣。老頭子木拉提已經(jīng)快六十了,攆了一輩子羊屁股,本想到老了把羊鞭交給兒子,可大兒子學了駕照跑起了運輸,小兒子在工業(yè)園當了工人,木拉提的羊鞭頓時無處安放了。
考肯心里想著事,沒發(fā)現(xiàn)爐子上的茶壺已經(jīng)開始叫喚??伎厦γΦ赝鶋乩锶恿艘恍K茯苓磚茶,撒了一勺鹽。她的大半生和無數(shù)哈薩克人一樣,在草原上過著傳統(tǒng)的游牧生活,她的世界就是從春窩子到冬窩子、從夏牧場到秋牧場的無數(shù)次遷徙,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們隨著季節(jié)在草原上游走,不論風雨雪霜,守護著自己的牧場和畜群。
考肯記得那是一個春夏交替即將轉(zhuǎn)場的季節(jié),由于天氣干旱,蝗蟲瘋狂地啃咬著并不茂密的青草,和羊群爭奪食物。饑餓的羊群不顧牧羊人的驅(qū)趕跑上了山頂,那里氣候冷涼,是蝗蟲不敢去的地方。木拉提連夜上山尋找走散的羊群。大女兒熱依汗幫著媽媽照顧弟弟妹妹,她看著搖籃里的吾拉孜兩個臉蛋燒得通紅,不停地啼哭,不禁慌了神??伎辖o吾拉孜喂了薄荷水,敷了冷毛巾,高燒還是不退,只好讓熱依汗她們待在家里,自己抱著吾拉孜騎著馬去農(nóng)區(qū)找醫(yī)生。很少走夜路的考肯憑著北極星辨別方向摸索著前行,在過一道干涸的水渠時,那匹老馬失蹄,連人帶馬摔進溝里。她的半邊臉磕在了石頭上,而摟在懷里的吾拉孜卻安然無恙。她顧不上擦拭臉上的血,上馬又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了村醫(yī)家?,F(xiàn)在多好呀,衛(wèi)生室就在村里,打針吃藥走幾步就到了。考肯不想回憶那些曾經(jīng)的磨難,索性想想吾拉孜的婚事。
吾拉孜要娶媳婦了,只要兒子把媳婦娶進家門,自己和老頭子就算完成任務(wù)了,也該享享福了。兒子的婚禮要在秋天舉辦,那是草原最美的季節(jié),羊肥牛壯,馬歡人樂,都渴望來一樁喜事,把喜悅盡情釋放。還要再準備些什么呢?她心里盤算著。枕頭、被褥、掛毯、坐墊,都是她用五彩的絲線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上面繡上了金色的羊角、白色的天鵝還有各色花朵,她想把所有的愛和祝福都縫在這一針一線中。
考肯喝完奶茶,吃完馕,脫下兜了牛糞的裙子。雖然這些年的操勞讓考肯對自己的穿著和容貌不在意,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她要進城給小兒子準備婚禮上的東西。她換上了繡著紅色巴旦木紋的連身裙,用水把額頭前的碎頭發(fā)抿了抿。又從鑲了銀箔的木箱里拿出了一把戒指,把兩只手上的六個指頭都帶上了戒指。寶石戒面、純銀戒面、金色鏤空花朵戒面的戒指,讓粗糙彎曲的手指立刻變得珠光寶氣了。她端詳了半天,偷偷一笑,覺得帶這么多戒指,買東西時城里的老板肯定不給她降價,就把戒指褪下四顆,只留下木拉提送她的銀色戒指和小女兒阿依努爾給她買的純金戒指。
大門外傳來滴滴滴的喇叭聲,她知道這是朱馬汗開面包車來接她了。從村里到縣城三十公里,五塊錢路費,在縣城開商店的小女兒阿依努爾會在車站接她。
面包車從村里出發(fā),一路上走走停停,乘車人上上下下。從阿依娜布拉克村拐到了自流井村,又到了黑安胡土克村。朱馬汗見車上還有兩個空位置,便決定等一會兒再走。這兒有一個要進城的人正在喝奶茶,朱馬汗也不想錯過香甜的奶茶,于是邀請大家一同喝了起來??伎蠈饶滩铔]大興趣,可她不能掃大家的興,便坐在一旁,把提包抱在懷里打盹。
昨天家里的羊群轉(zhuǎn)場去了夏牧場,轉(zhuǎn)場之前給羊剪毛是件大事。大兒子和女婿都來幫忙,他們再也不是草原上剪羊毛的能手了,手藝明顯生疏,不斷埋怨羊毛剪子沒有磨好,不夠鋒利。只有丈夫木拉提知道,那是他昨晚磨了一夜的剪刀怎么可能鈍呢?!在羊上山之前,木拉提打算把羊群里的春羔賣掉,紅山農(nóng)場的一個羊販子聞訊而來。木拉提開始和羊販子抓春羔,身體有些臃腫的木拉提此時變得矯健敏捷,像一只雄鷹盤旋在空中抓捕獵物,小羊們在木拉提面前嚇得軟了腿乖乖就擒,六十五只春羔以每只六百元的價格成交。這個見多識廣的羊販子想把羊錢用微信轉(zhuǎn)賬的方式付到木拉提大兒子的手機上,這樣可以避免假鈔,可是木拉提夫婦聽到后都恐懼地搖搖頭,木拉提甚至用自己的大手把羊販子的手機緊緊擋住,生怕錢會隨著手機滴的一聲變沒了。老兩口還搞不懂這些年輕人的新潮玩法,他們不明白,錢和手機之間的關(guān)系。
奶茶終于喝完了,考肯提起了精神,車子上的空位置也已經(jīng)填滿。面包車一路上又繞到海子沿鄉(xiāng),在鄉(xiāng)面粉廠拉了幾袋面粉,又到花莊子村送了一包東西才進城。
在車站等了一個多小時的小女兒阿依努爾見到媽媽,埋怨朱馬汗的車太慢,現(xiàn)在可不是為了吃一鍋羊肉等半個晚上的時代了??伎洗髬鹩X得阿依努爾有些失禮,孩子呀,這才三壺奶茶的工夫,你就不耐煩了,當初我嫁給你爸爸,從草原的東頭到西頭走了兩天。考肯大嬸的話音還未落,阿依努爾調(diào)皮地拽著媽媽,手輕輕一揮,一輛“的士”停在了她們面前,載著她們?nèi)チ顺抢镒畲蟮纳虉觥?/p>
我們并不遙遠
我站在山的這邊呼喚。我擔心我的呼喚只有自己能聽到。因為我身處遠方,我的呼喚會在山間、戈壁、荒漠中慢慢消散。我熱切地期盼,有那么一天,網(wǎng)上購物新疆也是包郵;有那么一天,坐火車去北京能朝發(fā)夕至;有那么一天,誰都能吃到帶著露水的哈密瓜。
我的姑媽住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離巴里坤縣城七繞八拐的有幾十公里遠。因為離海子(巴里坤湖)很近,這里的井水帶點咸味,人們在泡茶時會放很多茶葉,用濃釅的茶味抵消水的苦澀。外來的人喝多了這里的水,肚子會咕嚕咕嚕叫喚,胃脹得跟個皮球一樣。姑媽的大兒子去哈密打工,喝慣了城里甘甜的自來水,再也不想回到山溝溝,千方百計在哈密扎下了根,買了樓房定居下來。一百四十多公里的哈巴路,是表哥那里到姑媽這里的距離。感覺他們春夏秋冬都在這條路上,表哥從那頭往這頭跑,姑媽從這邊朝那邊盼,一路上不知播撒了多少姑媽和表哥之間的細碎思念。
表哥想把姑媽接到哈密,但姑媽住不慣,嫌樓房太高、汽車太多、城市太吵。她有太多的舍不得,家里的麥田、前院的蔥蒜、后院的牛羊,還有那已經(jīng)接到家門口的甘甜自來水。其實,她是不愿白吃白喝表哥的,想趁著身體還好,給兒子供口糧,供肉食,讓兒子過得寬裕些。
但是,去看望兒孫、給兒子送糧送肉的這段路實在太難走。先要從村子里到縣城,再從縣城翻天山到哈密,原先是一色土路,后來改建成砂石路。無論是土路還是砂石路,汽車碾壓、雨水沖刷,沒多少日子就成了搓板路,車后揚起濃密飛塵,車身一路顛簸,每個乘客就像投進篩子里的谷物,搖得五臟六腑在胸腔里顫抖。套用一首歌詞:“汽車開進哈巴路,一路塵土在飛揚。車子哐當哐當,司機胡里麻湯。走到半路,哐當一聲巨響,車子拋了錨,把我扔在半路。”像姑媽這樣本來就暈車的,更是被篩得胃液都吐干了。
很多年來,這是唯一通往哈密的路。姑媽怕走這條路,又不能不走這條路,這是連接她和兒子的路。
年復(fù)一年,走的次數(shù)多了,也讓她漸漸發(fā)現(xiàn)了這條路的美景。
春天,冰化雪消,路旁的溪水擺脫了嚴冬的羈絆,像脫韁的馬,跳動著,歡快地奔向田野,滋養(yǎng)牧草和莊稼。
夏天,路兩邊遠近田野上、山坳里,一畦一畦的小麥、苜蓿、油菜碧綠、金黃。星星點點隨意坐落的房屋,頂上炊煙裊裊,絲絲縷縷輕飄上揚。
秋天,這條路一派燦爛。原野上羊咩馬歡,山林間七彩斑斕,“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冬天,冰雪的世界,雪花飄飄灑灑,貼著山脊梁曼舞,像無形的手在對山溫情的撫摸。
去探望兒孫的迫切,改變著姑媽的心境,卻改變不了一路的顛簸。姑媽愛它、怕它,夢想著有朝一日這路能變得平坦寬闊。
就在那年,姑媽家口糧有余、牛羊有了足夠的精飼料而肥壯的初冬,姑媽又一次乘車去哈密,這次姑媽沒有嘔吐。因為從巴里坤到哈密新修了一條公路,這是一條開辟在山谷里的嶄新柏油路,沒有了盤山公路的危險,快捷了很多。姑媽說原先回回到站都是天黑,這次太陽還老高。這條新修的路,讓姑媽一路都在笑,她像是突然明白了,原來從自己家到兒子的家并不遠。
可是,幾年過去這條路又顯得漫長了,車多路窄,彎多而急。雨大時,山體滑塌會堵,雪大時路面結(jié)冰會堵,遇到事故也會堵。每每堵在路上,姑媽心里想的念的全是山那頭的兒子:他們是不是又在車站等了一天?做好的一桌飯菜是不是都涼了?一百四十多公里的路啊,牽扯著一家人的聚散離合。
有一次,我和姑媽一同去哈密。我?guī)еh鏡,架在鼻梁上四處瞭望,又向姑媽吹噓望遠鏡的清晰度如何高、看得如何遠。姑媽聽了,巴巴地對我說:“啊,真看得遠嗎?給我看看,能不能看見你表哥家?”我笑疼了肚子,說:“隔著一座山呢怎能看見?!惫脣屨f:“要是把山打個洞就能看見了吧?!蔽艺f:“姑媽你真會幻想,像個娃娃?!?/p>
誰料到姑媽的幻想成真。二○一六年,要在東天山最薄的地方鑿隧道的項目立項,不久便開始施工。這條長十三點二四公里的隧道打通后,會讓巴里坤和哈密兩地的距離大大縮短,車程也就一個多小時。聽著這個讓人激動的好事,真像是現(xiàn)代愚公的神話。這條穿越天山、挑戰(zhàn)極限的隧道,讓我看見哈密的暖風順著隧道吹綠了巴里坤的冬天。關(guān)于這條隧道的所有消息,我都第一時間向姑媽匯報,她高興得像個孩子,嚷嚷著要給表哥喂雞喂羊。
其實,姑媽,我想告訴你,隧道打通后不僅去表哥家不再遙遠,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再遙遠。我們通過網(wǎng)絡(luò)、電視、報紙了解世界的變化,我們通過QQ、微信、郵件與天南海北的人們建立聯(lián)系,可只有隧道打通的那一刻,我們才是真的近了,遠山的呼喚會隨著發(fā)達快速的交通,穿越戈壁荒漠播向四方。
結(jié)親小黑溝
馬吾提家住在小黑溝,一個離山很近的村子。一條溪水自山上緩緩流下,從村子里穿過,讓這里的夏天更加清涼。村子里的人像候鳥一樣學會了遷徙,他們春種秋收,到冬天便離開村莊投向城市,溫暖過冬。只有八戶人家留了下來,與冬做伴。
我住在馬吾提家的小院里。他是我的結(jié)親戶,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人。我在城里商店,想給馬吾提的老伴巧麗盼大嬸帶件禮物,選來選去總覺得不如意,商店老板娘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覺得我是個挑剔的顧客。最后我選中了一條圍巾,這是一條湖藍色的印花圍巾,用絲線包邊,上面印著花朵,粉紫的花瓣和深紫的花蕊吐露芬芳,我猜她一定喜歡。
坐在馬吾提家長長的炕上,我把圍巾系在大娘的脖子上,她有點局促不好意思地微笑著,用手撫摸著絲巾上的花朵,裊裊地走到大立柜前,對著穿衣鏡扭動身姿,照了幾分鐘,嘴角溢出幾多笑意,然后輕輕把圍巾從脖子上取下折好,放進了柜子里,說要等過“托依”的時候戴。
大娘生養(yǎng)了五個孩子,三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她跟著馬吾提一直過著艱辛的游牧生活,春夏秋冬都在轉(zhuǎn)場的風雨里,直到搬進了現(xiàn)在的富民安居房。她告訴我,她的三個女兒都已嫁人,大女婿在城里搞裝修,收入不錯,二女婿放羊,三女婿在化工廠打工。大兒子除了放牧,還在城里學會了安裝家電的手藝。只有小兒子讓她最不放心,小兒子騎摩托車出過車禍,現(xiàn)在走路還戴著假肢。小兒子上過中專,不抽煙也不喝酒,是個好巴郎,現(xiàn)在在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干合同工,有固定的工資,公家按時給交養(yǎng)老保險……我們聊著聊著,走進了彼此的生活。
馬吾提的羊群要去山頂?shù)南哪翀?,一家人又得忙幾天,所以早早吃飯,餐布在炕上鋪好,大家盤腿而坐,包爾薩克金黃酥軟,奶茶馥郁芳香。巧麗盼大嬸說奶茶里加入了山坡上采來的草藥,這樣的奶茶喝了對胃好,所以她給我添了一碗又一碗。我手捧著奶茶,學著別人也把包爾薩克放進茶碗里蘸一下,咬一口果然更酥軟。哈薩克人寧可一日無食,也不能一日無茶。他們頭疼腦熱一壺茶,聚親會友一壺茶,婚禮宴席一壺茶。茶顯然成了聯(lián)系情感的最好方式,一家人圍著一壺茶其樂融融,說者輕聲細語,聽者微笑點頭,世上沒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美好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我和馬吾提的小女兒比薩拉住一間屋子,巧麗盼大嬸為我拿來了卷紙和拖鞋。她對我說:“我年輕的時候不懂,生了五個孩子,連一個月子也沒做過,那時候年輕,不知道這些,也沒那個條件。有兩次才生完娃娃就碰上牧群轉(zhuǎn)場,還遇到了風雪天氣,所以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天一涼就疼得很厲害。你們可要注意保養(yǎng)身體,廚房的鍋灶上都有熱水,洗漱一定要用熱水?!鼻甥惻未髬鸾淮炅?,還有點不放心,臨走時還不忘給比薩拉安頓著關(guān)于我的什么事情。比薩拉說:“我們用的卷紙都是從村子里的小商店買的便宜貨,這幾卷紙是媽媽托人從城里買來的最好的紙?!蔽铱粗€沒打開包裝的潔白卷紙,暖意蕩漾在心間,竟然無法睡去。透過窗戶,我遇到了最美的星空。這里離山很近,星星仿佛就在房頂,一顆顆、一層層、一條條,或在天邊獨自閃亮,或是一片璀璨,密密麻麻沒有窮盡。風掠過村莊,樹梢沙沙作響,護院的黃狗豎起耳朵哼哼兩聲又接著睡著了,這個被時光遺忘的溫暖村莊,伴隨著勞作一天的馬吾提的呼嚕聲,在星空下酣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當?shù)谝荒柟馀郎习脒吷筋^時,城里的大女婿、農(nóng)場的二女兒、同村的大兒子、兒媳都來了。大家商量著羊群轉(zhuǎn)場的事情,商量著剪羊毛、買春羔的事情,還要找運輸?shù)能嚒@一家人的殷實和富裕,在每個人的臉上和手中蕩漾著。
要剪羊毛了。三百只羊在后院咩咩叫著,我也跟著進到了羊圈。大家勸我回到屋里去,說這個活臟得很,城里人干不了。在我的堅持下,我分配到了最輕的活,打羊標,給羊身上做記號以便于和別人家的羊區(qū)分。馬吾提負責把羊分類,比薩拉負責抓羊。比薩拉悄悄鉆進羊群,迅速拽住羊后腿,把羊從羊群里拽出來,摁倒在地上,用細繩捆住四個蹄子,羊乖乖地躺在地上,馬吾提的大兒子和大女婿,手執(zhí)長長的羊毛剪刀,早已“嚴陣以待”,將剪刀的一股插透厚厚的毛根,合攏兩股剪口,用力一握。隨著有節(jié)奏的響聲,一層層絨毛被剪了下來。
接著便是我的活了,我用棍子蘸了藍色油漆,在羊脖子上畫出一道長長的標記。等我畫完,比薩拉扳開羊的嘴巴,把兩粒預(yù)防肝包蟲的藥丸放進羊嘴里,我提起水壺給羊灌幾口水,解開繩子,脫下毛衣的羊連蹦帶跳地重新回到了群里。當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動,我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羊糞味,連頭發(fā)絲里都有,鞋底上也沾滿了羊糞,我用樹枝摳出鞋底上的羊糞,比薩拉捂著嘴彎著腰咯咯咯地笑,還不忘夸我是個能干的城里人。
要走了。巧麗盼大嬸拉過我的手,我們?nèi)宰陂L長的炕沿上。她從手指上褪下了一枚銀色的戒指,輕輕地帶在了我的手指上。她用手指在戒指上摩挲了一番,想把戒指擦得更明亮。這是她送我的禮物,我推脫不要,可是她用手按住,溫暖而結(jié)實。大嬸囑咐我要常戴上,我點點頭,不舍得再摘下。
我?guī)е€有巧麗盼大嬸體溫的戒指離開了小院。再回頭,湛藍的天空下,小院寂靜無聲,大嬸站在門口看我遠去,美得像一幅油畫。我在心里默默祝福,祝福這一家人幸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