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開甲：我與祖國在一起

文/于慶田

校長對同學們說：“你們要學習程開甲的刻苦精神?！?/h2>

程開甲，1918年生于江蘇省吳江縣盛澤鎮(zhèn)一個商人的家庭里。祖父做生意，歷盡坎坷，賺了些錢。父親要他考舉人、做官，結(jié)果他連個秀才也未考取。程開甲七歲時，父親去世，母親被逼迫離家。從此，他開始了沒有親生父母疼愛的少年生活。

讀私塾，沒有輔導(dǎo)，中文底子薄。因家境敗落，小學畢業(yè)時，程開甲想考花錢少的嘉興二中，結(jié)果不爭氣，兩年未考取。最后，他進入秀州中學。

秀州中學也是嘉興頗有名氣的教會學校。從這里畢業(yè)的學生有李政道、陳省身、顧功敘這樣的科學家，也有鄭三生那樣的革命軍人。程教授回憶說，學習雖然也有捷徑，但最根本的還是靠刻苦、勤奮。在樓梯燈下看書，在廁所里看書，他都干過，夜里經(jīng)常學習到十一二點。圓周率，他背得過60多位；乘方表，他背得滾瓜爛熟；立方表，他至今記憶猶新；地圖，自己繪制；英語百詞比賽，他獲得第一。甚至《林雨堂英語》他從頭到尾背得下來。有一次，英語教師病了，校長顧惠人代課，讓程開甲回答問題，結(jié)果他對答如流，連以前講過的都能復(fù)述如初。校長高興地對同學們說：“你們要學習程開甲的刻苦精神?！?/p>

高中畢業(yè)，程開甲報考兩所學校：一是上海交通大學，二是浙江大學。結(jié)果都錄取了。剛考試完，程開甲從上海回到家鄉(xiāng)，結(jié)果“八·一三”事件發(fā)生了，日本侵略上海。由于經(jīng)濟原因，因為考取了浙江大學公費生，他就去浙江大學報到。因為戰(zhàn)爭，大學搬遷了好多次。

在一年級的第二學期，程開甲經(jīng)濟上遇到很大困難。公費一度發(fā)不下錢來，已經(jīng)山窮水盡，到泰和時，他甚至連蔬菜都吃不上。有些同學看程開甲的生活太苦了，在一個星期天，請他吃了一頓葷菜。結(jié)果，長期沒有油水的程開甲，肚子承受不了，由腸炎轉(zhuǎn)成了痢疾。

病中準備考試，程開甲瘦了，瘦得皮包骨頭。但他依然支撐著，參加了學期考試，教師們十分關(guān)心愛護著他。搬遷時，同學們嫌麻煩都扔掉一些書，而程開甲卻不肯扔。他瘦小的個子，經(jīng)常背一個大行李包，里面裝有許多的書。有一次搬遷，他和同學搭上了一個露天的貨車，三天三夜不能坐，不能躺，基本上是蹲著睡覺?！皠e的可以扔掉，書可舍不得”，這就是老同學對當年程開甲的回憶。然而，最后遷移到宜山時，一把火把程開甲多年積累的書全部燒光了。程教授至今回憶起這件往事，還心疼地說：“多少知識付之一炬，可惜??！”然而，當時也是無可奈何！粵漢鐵路以東不能再待下去，必須再往西撤。

陳建功當時在浙大任教，上函數(shù)論課。三年級時，程開甲聽陳建功教授的函數(shù)論，到了入迷的程度。他向老師提出一些鉆研很深的問題，老師很高興，鼓勵他寫成論文。結(jié)果，他和陳建功教授合作寫出一篇研究論文，寄給英國的數(shù)學教授Tisehmash發(fā)表。

到四年級，他開始寫畢業(yè)論文，1941年秋畢業(yè)留校任助教。這時，他結(jié)婚了。夫人高耀珊女士是一位賢惠勤儉的傳統(tǒng)女性。在長期的婚姻生活中，她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整個家庭和程開甲，使丈夫有足夠的精力埋頭科學技術(shù)事業(yè)。

站在碼頭上，他情不自禁地喊：祖國啊！我終于回來了！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前夕，英國著名科學家里約瑟先生來華訪問。他在浙江大學作報告，講生物物理學。竺可楨、王淦昌等請他向英國推薦留學生。

1945年，程開甲在里約瑟先生的幫助下，得到英國文化委員會的獎學金，可去英國艾丁堡大學留學。通過選拔之后，他告別愛人高耀珊和女兒，于1946年10月乘飛機到倫敦。

1946年10月，程開甲開始在艾丁堡大學數(shù)學物理系讀書，成為波恩教授的一位研究生。程開甲在這里系統(tǒng)地學到了當代物理學的許多先進知識，特別是不同觀點的爭論。波恩教授當時與愛因斯坦是好友，二人經(jīng)常通信。波恩教授在學術(shù)觀點上與愛因斯坦經(jīng)常爭論，包括哲學思想，有時觀點針鋒相對。愛因斯坦對量子力學始終是不相信的。

波恩認為，量子力學之所以對，在于它揭示微觀世界。當Planck揭示出“量子”學說時，許多物理學家都說他是“瘋子”，說這絕不是物理。然而波恩對此堅信不疑，并寫了一本名為《概率和因果論》的書，他相信自己的認識是對的。后來在50年代，波恩教授獲諾貝爾獎，就是為表彰他對量子力學概率論發(fā)展作出的貢獻。

波恩教授的學生，有許多成為著名科學家：愛論斯脫，奧本·海默，中國的彭桓武、程開甲，德國的?？怂沟?。關(guān)于原子彈壓縮內(nèi)爆的理論，就是福克斯提出來的。

在留學期間，使程開甲最受刺激的還是被外國人歧視。程開甲痛恨那些歧視中國的外國人，一心想多學點技術(shù)，將來報效祖國。于是，他忍辱負重，孜孜不倦，買了一些金屬學方面的書來看，認為回國后可能有用，這就是回國后開展金屬物理和固體物理研究工作的萌芽。

1949年，程開甲在艾丁堡大學畢業(yè)了，留校任研究員。工資700英鎊。這在當時是一很可觀的數(shù)字。第一次領(lǐng)這么多工資，程開甲高興極了，首先想到了在中國的妻子、女兒。他來到商店，想用支票為夫人購買一件皮大衣，共花17英鎊。然而，老板不相信這個黑頭發(fā)黃皮膚的人會有這么多錢，打電話問銀行：這個中國人能有那么多錢？怎么有700英鎊支票？銀行鄭重告訴商店老板，這位先生是艾丁堡大學的中國籍研究員！程開甲取了皮大衣，大搖大擺地走出商店。

國內(nèi)解放軍渡長江南下的消息傳到英國。南京解放時，英國船紫金號不聽從解放軍勸說警告，受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炮火打擊。這件事在英國引起軒然大波。英國人指著程開甲等人，如夢初醒地說：“你們中國人還敢打我們呀！”

程開甲心中無限感慨：“我們中國人也有這一天！”

把妻子、孩子接到英國來？并不是沒有考慮過。波恩教授也曾建議他把妻子接來英國。有的同學已經(jīng)把老婆孩子接來了，還有的連父母也接來了。但程開甲感到：寄人籬下的生活，被人瞧不起，心里非常難過。盡管當時他對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主義陌生得很，但他還是相信回到家鄉(xiāng)，報效祖國，是根本的出路。

為了回國，他進行了許多默默的準備。要多搜集一些適合于新中國工業(yè)建設(shè)的書籍。甚至連《金屬物理學》這樣的書，他都奉為至寶，帶回國來，結(jié)果真的派上了用場：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后，程開甲在浙江大學、南京大學都用上了這本書。

英國，畢竟是程開甲獲得大量科學技術(shù)知識的地方。

要離開它，離開艾丁堡大學，離開波恩教授等導(dǎo)師和同學，還真有點戀戀不舍。然而，為了祖國，為了國內(nèi)的妻子和孩子，他毅然踏上了回國的旅程。

“你了解問題了解得深?！边@是波恩教授對程開甲臨別前一句評價性的話。

這話不是一般的評價。波恩教授治學很嚴，從不輕易表揚人。他知道程開甲敢于向權(quán)威挑戰(zhàn)，敢啃硬骨頭。當時研究超導(dǎo)理論，程開甲曾經(jīng)和海森堡爭論，從愛丁堡大學到牛津，一直爭論到蘇黎世。

1950年8月的一天，程開甲乘坐的船開到香港碼頭。

他急不可待地從船上跳下來，站在碼頭上激動不已，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情不自禁地喊：祖國??！我終于回來了！

他想乘船從香港去杭州，然而卻沒有買到去杭州的船票。那時東南沿海通航已有困難。無奈，他只好改乘火車，由香港經(jīng)深圳、廣州去杭州。在香港，他把所有的外幣換成國幣，帶來的書籍物品又繳納了不少關(guān)稅。他所剩無幾，但心里卻很高興，說是把錢交給了國家。

一路上，第一次坐著祖國暢通的火車（對比著抗戰(zhàn)中流亡的途中生活），看到可愛的祖國大地，農(nóng)村、城市多么熟悉，久別重逢分外親熱。一路上激動著、歌頌著。

來到杭州，他沒有先回家看望妻子和女兒，而是徑直來到母校——浙江大學。當浙江大學安排他留校任教，并擔任物理學副教授時，他才去探望久別的妻子和孩子。

規(guī)劃建設(shè)方面，在規(guī)劃指導(dǎo)下，13個建設(shè)項目已開工，還有3項正在進行前期準備中。中心河、福利河等5條河道清淤結(jié)束，正在著手護坡整治；橋梁建設(shè)陸續(xù)進場；還青洲路等道路施工正在推進；房前屋后及庭院開始整理，已完成違章搭建房屋拆除及部分房屋置換工作。先鋒村民居改造工作率先啟動，公廁等公共設(shè)施建設(shè)進場施工。

闊別四年多的妻子終于盼回了自己的丈夫。離別時孩子還不會走路，如今已能夠快跑了，羞怯地喊這位陌生人“爸爸”。程開甲的眼眶濕潤了，抑制不住淚水流了下來。

從此，他開始了教學生涯。1952年院系調(diào)整他從浙江大學調(diào)到南京大學。

從此，他開始接觸共產(chǎn)黨，認識共產(chǎn)主義。程開甲教授不止一次地向筆者談到，他是一個思想“保守”、不輕易接受新事物的人；然而，一旦認識到它的正確性，那就會堅定不移地去追求，無私地去為之奮斗。

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和祖國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

1956年入黨之后，程開甲對自己在各方面要求更高了。除了搞好教學、科研之外，他還盡量廣泛涉獵各種知識。他精通英語，懂德語，又開始學習俄語。在此期間，他培養(yǎng)和輔導(dǎo)了許多優(yōu)秀的學生。后來，這些學生不少都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

1959年2月國務(wù)院決定調(diào)程開甲參加搞原子彈，很多科學家參與進來，也遇到不少困難。程開甲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如何用化學炸藥引爆原子彈。于是他開始學習《高壓流體力學》。

程開甲在南京大學研究過費米·湯姆斯統(tǒng)計理論和固體物理關(guān)于高壓方程的理論，他分析了如何運用到高壓的原子彈實際，將設(shè)想變?yōu)榭梢岳斫夂蛻?yīng)用的科學計算法，為闖過原子彈引爆的第一關(guān)作出了貢獻。

此后，程開甲又集中力量，研究沖擊波聚心問題，利用微擾方法得到化爆聚心精度的要求和可行性，取得可喜成果。

1962年秋，程開甲被調(diào)到國防科委工作。他雖然還兼任核武器研究所副所長，但主要是去核試驗基地組建核技術(shù)研究所，為爆炸第一顆原子彈做技術(shù)準備。

把一個研究所建立在渺無人煙的戈壁灘上，程開甲在這里一干就是20多年！

有一次程開甲從西安出發(fā)，陪張愛萍、張震寰去核試驗場檢查工作。乘坐的伊爾-14飛機剛起飛20分鐘，一個發(fā)動機停了。無奈只好冒險降落。西安正值大雨，雷電交加。用一個發(fā)動機，總算安全著陸了，機場人員為他們捏了一把汗。第二天另派一架飛機飛往蘭州。

20世紀70年代初，從內(nèi)地請來了一位地質(zhì)專家協(xié)助分析核試驗區(qū)的巖石情況，程開甲多次搬著梯子爬數(shù)百米高的石頭山。山上無草木、無水，全是風化的碎石。有一次，他蹬著梯子剛爬上去，一腳踏在流動的風化石上，摔了個大跟頭，險些掉下山崖。

平洞式地下核試驗爆炸成功兩年后，他和王淦昌、鄧稼先要進洞視察。有人把這洞稱為“虎穴”，他們偏要去虎穴追蹤；也有人把這洞稱作“死亡之海”，他們偏要去這“死海”中游泳。科學家總是有科學家的眼光和膽識。這平洞等于是通向原子彈爆心的地下通道。洞口，涼風習習。他們穿上防護衣，戴上口罩、手套、安全帽、測量儀，便往爆心走去。沒走幾步，溫度升高了，一看溫度計已是攝氏40度。每個人都汗流浹背。他用手電指點著：“這是花崗巖，瞧，燒成了黝黑的琉璃體；這是石灰?guī)r，碎石還在往下落；這下面是‘鍋底’，是一個‘空腔’，足有一個大禮堂那么大的洞?！?/p>

三位科學家在洞內(nèi)考察爆炸沖擊波在巖石內(nèi)傳播的規(guī)律和后果；考察“當量”的理論值與實際值的差距；考察測量儀的安放位置是否得當……好久好久，科學家們從洞里出來了。人們見到，他們個個汗水濕透了衣衫。但是，他們卻泰然自若，談笑風生，為第一次進洞探險，獲取第一手材料而無比高興。

核試驗場流傳著許多程開甲工作和生活中的故事。有些事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然而講述者卻是親眼所見。

一次核試驗前，程開甲住在核試驗場的一個帳篷里，經(jīng)常工作到凌晨2點多。公務(wù)員任萬德負責他的衣食住行。那天晚上，程開甲和別人在討論一個重要參數(shù)的探測技術(shù)問題，任萬德把飯熱了4次，可程開甲一直沒來得及吃飯。凌晨，他把被子攤開準備睡覺，突然滾出來兩個蘋果?！澳膩淼奶O果？哎呀，我還沒吃飯，怪不得肚子在叫?！庇谑牵涕_甲拿起蘋果往嘴里放，還沒吃完就睡著了。夜里風沙很大，清晨起來，程開甲被子上蒙了一層細沙，嘴里含著沒吃完的蘋果，沾滿了沙塵。

那一次，試驗準備工作一切就緒，周總理召集他和基地司令員一起去匯報準備工作情況。周總理詢問得很細致，程開甲對答如流，從多大當量、多少探頭、測多少數(shù)據(jù)，到多大風速、有多大危害等等，他如數(shù)家珍，了解得一清二楚。臨近匯報完畢，周總理問了一句：“程開甲同志，你今年多大年齡？”程開甲突然愣住了，想了半天，居然很長時間沒有回答出周總理的提問。一個能把圓周率記住60多位數(shù)的人，居然記不住自己的年齡，這不是令人難以置信嗎？然而這卻是真的。

1984年，組織上調(diào)程開甲來北京工作，任國防科技委常任委員。他和老伴搬到北京，他的孩子們都留在了新疆。其實，程開甲舍不得新疆，把保密柜、保密本及許多資料都留在研究所。他這樣說道：“我的科研基地還在新疆?！眱赡旰螅谘芯克ぷ鞯膬鹤犹岢鲆{(diào)回北京工作，然而程開甲說：“到北京有什么好處？咱那個研究所很好嘛！別調(diào)了！”他的兒子曾在吉林大學上學。畢業(yè)分配時，有人建議程開甲向吉林大學校長、他的老朋友唐敖慶教授說一聲，把兒子分到北京來。然而，程開甲不肯。最后，還是把兒子分回到戈壁灘。這大概也是程開甲所期許的“子承父業(yè)”。

2017年7月28日，在人民軍隊迎來90歲生日之際，習主席親自將“八一勛章”頒授給他。

在程開甲百歲生日的時候，他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和祖國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