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鐘

李秀東

傍晚的天邊一片血色，余暉映照著安詳?shù)男℃?zhèn)。鎮(zhèn)上有座老鐘，正點便會發(fā)出“咚咚”的響聲，幾點便是幾聲，鎮(zhèn)上的人們已習(xí)慣了依著鐘聲來判斷時間。說來也怪，那鐘不知在鎮(zhèn)上已矗立了多少個年頭——至少上一輩人出生時它就在那兒了，可從未出過差錯，一分一秒都在確確實實地走著。

隨著鐘聲悠長地傳來，響起了陣陣鑼鼓聲。小鎮(zhèn)的禮堂內(nèi)早已擠滿了人，我坐在其中一個靠前的圓桌旁，環(huán)顧四周，墻上拉著大大小小的橫幅，都赫然寫著幾個大字——“恭賀周老板七十大壽”。我與周老板還算是熟識。他是鎮(zhèn)上的首富，經(jīng)營著成功的生意。至于我和他相識，要追溯到五年前——

那是我外出求學(xué)的第一個年頭。待至放假回到小鎮(zhèn)，還沒等穩(wěn)住腳，便接到了他的邀請：學(xué)術(shù)討論。我以為周老板是一名熱衷研究學(xué)問的商人，便欣然前往，但事實并非如此。

按著他的說法，清晨鐘鳴八次時我已到了他的院子前。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敞開的大門旁立著一位彎腰弓背的老頭，便是周老板了。他拄著拐杖，又被身旁幾個伙計攙著。他看見了我，竟擺脫了身旁的攙扶，顫悠悠地向我走來。按他的年歲來講，應(yīng)該是極快的步伐了，應(yīng)當(dāng)慶幸他沒有向前跌去。他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如同老鷹緊抓著獵物，力氣之大，竟讓我懷疑面前的不是一位面色蒼白、身體瘦小且近乎花甲的老者。帶我進(jìn)入院內(nèi)，他滔滔不絕地夸贊我的學(xué)問，還提出了一些奇怪的見解，盡是些求仙問道，長命百歲的辦法。我便有些懷疑他請我來的目的了，畢竟我不是什么他心目中的神仙。待我坐下后，他又開了口：

“我本是個粗人，向來沒什么學(xué)問。如今這么大年歲，也沒法學(xué)習(xí)新知了。都說科學(xué)發(fā)展速度驚人，正巧你在外學(xué)習(xí)這些個先進(jìn)的學(xué)問，便與我講講吧，可有什么延命的方法？”

我便是一個震驚。這才發(fā)現(xiàn)院內(nèi)大大小小的架子上盡是各式各樣的補品，立刻明白了周老板請我的用意。剛想告訴他時間無情，可偏巧看他渾濁的眼睛居然帶出了幾縷光芒，好似清晨的陽光充滿了希望一般，又像無知的小孩子滿是求知欲一般，竟將我的話壓回了肚子里。我也不希望給安居家中的老者當(dāng)頭一棒。猶豫片刻，又說道：

“應(yīng)該是沒有，或許也是有的……”

他的眼睛便立刻少了幾分色彩，沉默了片刻，說道：

“我不知死后是怎樣的，這讓我十分恐懼。我用了一輩子滴盡了血換來的錢財，死后可能帶走分毫？一個人冰冷冷地躺在地下，多年后便無人問詢了，世事變化也與我無關(guān)了，怎能叫人不怕！”幾顆渾圓的淚珠順著臉上的溝壑滑落下來，在地上炸開，化了幾分清脆的響聲。

我竟不知一個人能怕死到如此地步。

周老板并未死心，詳詳細(xì)細(xì)地問詢了我在學(xué)校的功課，想從蛛絲馬跡中找到續(xù)命的方法。都說求知的人眼睛純亮，我卻從周老板的眼中看到了地獄，地獄的火在赤裸裸的巖地上燒著，黑煙暮暮。

不覺間夜幕籠罩了整個小鎮(zhèn)，我是鐘鳴八次時到的老板的院子，此時的鐘鳴，若不細(xì)數(shù)，全然不知響了多少次。我也是剛放假回到小鎮(zhèn)，身子乏累得很，又與周老板坐了一天，實在難以堅持，就與周老板辭別了。周老板一邊將我送出，一邊罵道：

“這該死的鐘，整天響！”

我不知老鐘與周老板有什么深仇大恨，疲憊得實在沒心思詢問，便回家去了。

此后每年我放假回家，便會收到一封邀請函，題目卻不是學(xué)術(shù)討論了，明晃晃地寫著“求長生”。我深知世上并無不死之方，于是次次以老師未講為托詞，周老板也回回提醒我認(rèn)真學(xué)習(xí)功課，方便回來與他說道。就這樣年復(fù)一年，到了周老板的七十大壽。

生日宴隨著鐘鳴進(jìn)行著。周老板坐在中央，顫巍巍地夾著菜。我看著周老板滿臉哀愁，時不時嘆嘆氣，又時不時搖搖頭，等有人來敬酒祝壽時才勉強擠出笑容，隨即又?jǐn)Q為一團(tuán)。

小六——周老板的伙計，從我旁邊走過，我便拉住他，問道：

“周老板這是怎么了，為什么愁眉苦臉的？”

“你還不了解周老板？他是最過不得生日的。長一歲便又向鬼門關(guān)邁了一大步。先前周老板興許還可以向別人說自己未滿七十，這七十大壽一過，可倒好，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周老板的年歲了?！毙×鶡o奈地笑笑，“去祝壽的人免不了要提年紀(jì)，周老板哪受得了這等打擊？愁苦自是必然的?！?/p>

“周老板并不是無知，他是被時間拴住了，走火入魔罷了?！?/p>

“是啊。周老板畢竟是糊涂了，現(xiàn)在連鐘鳴都聽不得了，整天抱怨老鐘煩心。他竟以為鐘停了時間也停了，他便不死了?！?/p>

這才恍然大悟，周老板日日抱怨鐘鳴，竟是以為鐘才是時間流逝的罪魁禍?zhǔn)?。這不免令我發(fā)笑：一個對時間懼怕到這種程度的人，思想早已麻痹，相由心生了。

我看到周老板周圍沒人，便上前祝壽。當(dāng)我走到他旁邊，他竟扶著椅子站了起來，握著我的手詢問學(xué)業(yè)，仿佛老鷹看見獵物一樣，緊握著不放，兩眼放了光，張開滿是金牙的嘴，顫抖地說：

“近來學(xué)習(xí)如何，老師可講到了延命的方法？”

“或許老師的進(jìn)度慢……”

他的眼皮便耷拉了下去，原本緊握的手也松了些。我急忙轉(zhuǎn)移了話題，賀道：

“祝周老板福如東海，壽比南山?！?/p>

他聽得這句，眼睛便又有了些光彩?，F(xiàn)在祝福的話在周老板心中又何嘗不是延命的法子呢。

禮堂外傳來了陣陣鐘聲，沉重厚實，扯開了漆黑的夜。聽到鐘聲，我看向周老板，他接近崩潰了，嘴唇在顫抖，繼而全身都在發(fā)抖。他的眼神徹底沒了光亮，渾濁得像舊積的潦水堆滿了淤泥。他罵道：

“該死的鐘……”轉(zhuǎn)身哀嘆著消失在了禮堂。

任何一個懼怕死亡的人都是聽不得祝壽和鐘聲的。

生日宴結(jié)束得很早，是周老板提議結(jié)束的。理由是年老沒了力氣，眾人卻心里都明白。

人慢慢散盡了，只留禮花過后的幾縷硝煙飄蕩在黑蒙蒙的空氣里。夜色如浸，月光如紗，冷清的夜又傳來了鐘聲……

不覺間距離周老板的壽宴也近一年了，我又要思慮如何對付周老板了。那日我剛下了課堂，出門便碰見了小六。我起初并未認(rèn)出他。這家伙早已沒了往日的精神，衣著也不講究了，像是許久未曾安頓了。他也見了我，便迎上來。

“周老板走了?！?/p>

“走了？”

“病死的?！?/p>

“病死的？”

“周老板生日宴后就臥床不起了，什么精神也沒有，每日也就幾口飯。不出半年就走了。”

“你沒幫著找醫(yī)生？醫(yī)生怎么說？”我看著小六低下頭，搖了搖腦袋。

“周老板病后第二天便把我辭退了，雇傭的人基本都被趕走了。我離開了小鎮(zhèn)，也是后來才聽說周老板死了?！?/p>

周老板生日宴后回到家中，生日宴上人們對于他年齡的討論像電影一般一幕幕地放出，一遍一遍撞擊著他的心。又聽見鐘聲一遍一遍地響，又想到了死，便怕得渾身顫抖，如百蟲侵蝕，令他坐立難安，甚至做夢都遇見了死神邀請他。不出兩三天便沒了心氣。

一個恐懼得沒了心智的人，怕鐘聲，不過是要逃避現(xiàn)實。他嫌鐘走得準(zhǔn)，可那鐘偏偏分秒不差。

等回到了小鎮(zhèn)，才發(fā)現(xiàn)老鐘沒了。

原來周老板病倒后，便遣散了雇傭，變賣了家產(chǎn)，除了一間房子容身，分文不剩。他用所有的積蓄將老鐘買了下來。第二天工程隊便來到了小鎮(zhèn)，轟隆隆幾聲巨響，老鐘便被拆得七零八落。從此小鎮(zhèn)上的時間終于停止了。至少周老板這么想——也只有他。老鐘被拆了，周老板算是高興了，自以為找到了長生不老的方法，可身體還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周老板是死在鐘聲里的。后來他會聽到當(dāng)當(dāng)?shù)溺娐?，還是分秒不差。到最后他將家里所有的鐘表都扔了。可沒有一絲作用。那聲音越來越響，也越來越急，它終于不按分秒響了，卻是比原來更快了。周老板還是沒能阻止住時間，在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蛑兴K于沒了聲響。他的時間終于停住了，也算是如愿以償吧。

人們把周老板埋在了老鐘的遺址下面，用買鐘的錢又修了一座新鐘。這座鐘還是分秒不差地走，只不過聲響更大了……

明燈點評

文章別出心裁，以“我”和鐘聲為線索，巧妙刻畫了懼怕死亡的周老板的形象。在主題立意方面，側(cè)重于個人無法更改自然規(guī)律，讓文章富于哲理和思辨色彩。

可能是無心插柳，文章最出彩之處，在于周老板面對死亡的肺腑之言?！拔也恢篮笫窃鯓拥??！薄粗攀亲羁植赖模覀儾缓ε滤劳霰旧?，而是我們對死后的一無所知?！拔矣昧艘惠呑拥伪M了血換來的錢財，死后可能帶走分毫？”——一生的積累不過是為人做嫁衣，生前的富足和輝煌，死后帶不走分毫?！岸嗄旰蟊銦o人問詢了，世事變化也與我無關(guān)了。”任憑儀式再宏大，死亡之后人們很快會將你忘記，生活照舊。無論是妙手偶得還是刻意為之，此三句話都彰顯出作者非凡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