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聰
摘要:關于《蛙》與《復活》兩部作品中的罪感情懷與懺悔意識,國內(nèi)外已有眾多學者對兩部作品分別進行過個案研究且成就斐然。但基于兩部作品中罪感情懷與懺悔意識同異對比的研究相對較少。本文試圖通過對兩部作品中的罪感情懷與懺悔意識進行對比分析,達到明晰東西方罪感情懷和懺悔意識來源的差異、自覺程度的不同以及差異化的罪感情懷和懺悔意識所導致的懺悔的目的和歸宿上存在的差異。這樣的研究有助于我們更好的探究東西方罪感情懷和懺悔意識的深層差異,幫助我們在以后閱讀文學作品時更透徹地理解其精神內(nèi)涵。通過透視不同作品中承載著罪感情懷和懺悔意識的人物形象,洞悉其文學使命、精神訴求和社會價值,進而深化文學作品對讀者的心靈震撼與感召,最終回歸到差異化文學作品對社會價值和輿論導向的無差異化的正確指引,具有較高的理論研究價值和社會實踐價值。
關鍵詞:罪感情懷;懺悔意識;階級性;宗教性
《復活》是俄國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后期的一部作品,是對其一生思想藝術總結(jié)式的巨著。該作品具有強烈的批判性,揭露了當時沙皇的法律、監(jiān)獄和官吏的昏庸殘暴的本質(zhì)。可以說,該部作品從根本上對俄國社會進行了全面和深刻的剖析和批判。列寧曾經(jīng)評價托爾斯泰說:“達到‘撕下了一切假面具的‘最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是‘創(chuàng)作了世界文學中第一流作品的‘天才的藝術家”。
《蛙》是中國作家莫言醞釀十余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之后潛心打造的一部長篇力作。小說由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四封長信和一部話劇構(gòu)成,講述了姑姑——一位普通的鄉(xiāng)村婦產(chǎn)醫(yī)生復雜而又崎嶇的人生經(jīng)歷,用生動感人的細節(jié)展示鄉(xiāng)土中國六十年波瀾起伏的生育史,令人深思。
一、罪感情懷和懺悔意識的源起差異
(一)階級性差異
在《復活》中的男主人公聶赫留朵夫和《蛙》中的女主人公姑姑身上我們不難尋覓到罪感情懷和懺悔意識的影子,但是考究二者的差異,主人公階級出身的不同是需要思索的第一因素。
《復活》的男主人公聶赫留朵夫是“懺悔貴族”的典型。聶赫留朵夫突破了貴族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對他的束縛,放棄了貴族特權(quán)并最后跟貴族階級決裂。他對身邊的一切都表現(xiàn)出無比深厚的人性:對勞動人民充滿憐憫同情及關愛之心;對革命者充滿欣賞和敬意;對腐化墮落的貴族階級和貪官污吏深惡痛絕。
聶赫留朵夫追求自由和平等的高尚理想,他本身具有一定的社會責任感與歷史使命感,但是受限于他階級出身的特殊性和局限性,無法實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對生活的希冀和對社會的幻想。可以說,聶赫留朵夫作為一個個體,其內(nèi)心的演變歷程使他一步步深入認識和了解自己所處的社會和階級,并在發(fā)現(xiàn)社會與階級的本質(zhì)與自己固有的觀念圖景不符之后進而演化成逃離貴族階級的過程。所以,聶赫留朵夫這個形象在那個時代是具有典型意義的。
總的來說,關于聶赫留朵夫,一方面,他是貴族階級深重罪惡的顯現(xiàn)者和承載者;另一方面,他又是貴族階級多重罪惡犀利的揭露者和唾棄者。出身貴族的聶赫留朵夫,他的懺悔更多的滲透出對民族與階級的拷問,對人性的懷疑,對社會出路的糾結(jié)和苦悶思索,是對自己的贖罪和反思抱有希望的,是附加意義深厚的懺悔和贖罪。
《蛙》的主人公姑姑出身農(nóng)民,她沒有受過良好系統(tǒng)的教育,但心地善良,屬于那個年代農(nóng)民的典型代表。書中姑姑在年老之后內(nèi)疚、反思與懺悔僅僅是對個體自我行徑的反思,即對自己曾經(jīng)親手“扼殺”了無數(shù)嬰孩的性命的愧疚與悔恨,但是這種關乎個體的情愫并沒有上升到一種對社會群體行為的思考與反省,沒有跳脫出封閉式贖罪的怪圈。這種困囿于個體內(nèi)心的贖罪和反思自然不會對周圍的個體群體或者是社會群體產(chǎn)生直接有效的影響,只是一種平民的解脫。
基于特殊的歷史年代,姑姑從自我意識和自我覺醒的角度出發(fā)能做到這些實屬難能可貴。作為中國六十年波瀾壯闊的生育史中微不足道的一名成員,姑姑的最終的命運注定是她的“罪行”被時代所湮沒。她的自我安慰注定不會撫平因她而遭受身體和心理雙重創(chuàng)傷的人的心緒,我們可以質(zhì)疑她的懺悔是否有效,但我們不能否定她一顆積極懺悔勇于贖罪的心。作家莫言先生提到:“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遠也洗不凈呢?被罪感糾纏的靈魂,是不是永遠也得不到解脫呢?”
(二)宗教性差異
宗教對主人公的影響是需要思索的第二因素。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典型的中國女性,姑姑的罪感情懷與懺悔意識的源起十分復雜。一是,受到中國佛法“懺悔罪業(yè)為日常修持方便”觀念的影響,她自覺進行懺悔以達到為自己滅罪清凈的目的;二是,中國儒家道德要求“內(nèi)圣”,她便通過“內(nèi)省”的方式懺悔人的現(xiàn)世存在,并非對過往的罪責進行梳理和總結(jié),注重反思的行為而非反省后的行動,帶有明顯的功利性色彩;三是,在世俗視角下她的單純盲目且難以實現(xiàn)的良心改造成為懺悔意識的濫觴。鑒于此,姑姑采取的懲罰自己的懺悔方式?jīng)]有取得任何實際有效的結(jié)果,她的懺悔難以擺脫形式主義的困擾,尋求一時的心靈安穩(wěn)和自我解脫才是最終目的。
《蛙》這部作品是三維層面的:天、地、人,而《復活》是四維層面的,除了天、地、人之外,還增添了“神”的層面。俄羅斯文學持久而又厚重的宗教性決定了俄羅斯文學作品具有典型的大地意識、苦難意識、懺悔意識和復活意識。而《蛙》這部作品中的懺悔意識更多的是來自主人公本身的反省和自我意識,又或多或少的加入了一部分自發(fā)性的民間意識,即反思自我以求得良心安定。
與《蛙》中姑姑的反省相比,《復活》中聶赫留朵夫的懺悔則流露出明顯的基督教的“原罪理論”與封建貴族自身秉承的俄國宗教的懺悔意識(多神教文化與基督教文化的碰撞融合)。在上層貴族社會活動中,聶赫留朵夫目睹了專制統(tǒng)治的黑暗、人民的疾苦、地主與農(nóng)民的矛盾之后,他深切地領悟到貴族階級是有罪的,并為自己是貴族階級的一分子而感到自責、懺悔。于是他開始了為自己、為愛人更為貧民的懺悔行動。因此他的贖罪與懺悔帶有一定的集體意識,是基于貴族階層的開放性反思,這一點與《蛙》中姑姑的封閉式的反省截然不同。
二、罪感情懷與懺悔意識的目的與歸宿
(一)罪感情懷與懺悔意識的目的
《蛙》中的姑姑作為一名鄉(xiāng)村婦產(chǎn)醫(yī)生,同時作為一名那個年代計劃生育政策的具體貫徹執(zhí)行者,她所懺悔的是在計劃生育過程中自己為控制人口數(shù)量所采取的“不當行為”。姑姑把想象中的那些經(jīng)自己的手引流的嬰兒形象描述給自己的丈夫——一個民間泥塑藝人,再通過丈夫的手,捏成泥人,祈愿用這種最原始且樸素的方式來彌補她對那些因為自己的行為沒能來到人世的嬰兒的歉疚。
《復活》中的聶赫留朵夫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懺悔式貴族。其懺悔意識所引發(fā)的最直接行為就是拯救自己愛慕的人——瑪絲洛娃,渴求以自己懺悔的實際行動來喚醒愛人沉睡已久的良善,重塑她缺失已久的人性,重構(gòu)她對愛的信仰、道德的希冀。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再次相遇后,聶赫留朵夫不僅恢復了對上帝的虔誠信仰,而且認識到了法律的虛偽和現(xiàn)實宗教的不堪。上流社會生活曾讓他動搖,但是在自我道德的批判中再次堅定了信心,成為一個真正負責任的道德主體,他的懺悔也隨之發(fā)展為真正面向上帝的懺悔?,斀z洛娃在聶赫留朵夫的教化與幫助下,在監(jiān)獄政治犯的開導中重建對上帝和善的信仰,并將宗教道德作為自己一切行為的準則,最終瑪絲洛娃獲得了精神的復活。
他們二人都在宗教懺悔的指引下獲得了人格的完善,在為對方的犧牲中得到了新生。而當時其他人簡單地將宗教停留在宣揚的層面上,失去了對基督教的真正虔誠,沒有真正踐行教義內(nèi)容,只保留著外表的虔誠和對宗教的認同。
(二)罪感情懷與懺悔意識的歸宿
在《蛙》這部作品中,從被萬人景仰,再到人人唾棄,我們沒有懷疑,姑姑的懺悔確實是對自我的反省和重新審視;但也不能否定,即便是追求片刻的心安理得已然成為姑姑萌生懺悔意識、付諸懺悔行動的緣由。她不期待但清楚,自己的懺悔不會帶來現(xiàn)實改善,那些未出世的生命和痛苦到麻木的心靈絕不會因為她的罪感和懺悔而復活重生。但是,“泥娃娃”依舊是一種寄托,因為它們,自己罪惡的靈魂與懺悔的心靈可以暫時擱淺,覓得片刻的清凈安寧。
《復活》中聶赫留朵夫的懺悔則是盡自己所能的最大程度的懺悔,他懺悔下的行動盡管因為觸及上層社會在推進上十分艱難,但卻是有價值的舉措。他的懺悔不僅復活了愛人,而且在最大程度上拯救了自己,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也解救了那些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農(nóng)民。
雖然聶赫留朵夫的罪感情懷和懺悔意識的來源遠沒有《蛙》中姑姑的來源豐富,但基于東西方宗教意識的差異,綜合階級差異、時代背景以及個人訴求方面的不同,我們不得不承認,《復活》中聶赫留朵夫的懺悔比《蛙》中姑姑的懺悔來的更有成效,更有難以比擬的現(xiàn)實意義和價值,“復活”的內(nèi)涵也更為豐富。
三、結(jié)語
聶赫留朵夫在為托爾斯泰吶喊發(fā)聲,透過《復活》,我們仿佛聽到從塵封已久的十九世紀傳來的博愛、勿以暴力抗惡、道德自我完善等思想的回聲,久久回蕩,令人唏噓;而莫言卻是在幫助自己的姑姑以書寫罪惡的方式來救贖。因為功績不被銘刻也可能會被頌揚,但過錯不被記錄便永遠都不會被原諒。忠于贖罪與乞求原諒的二元訴求標準,我們無法評判兩種訴求標準孰是孰非,畢竟贖罪憑自我而非他人;而原諒靠他人而非自我。反思和懺悔本身就是一件難得的忠于自己靈魂的事情,貴族懺悔與平民解脫,歸根到底,意義之大難分伯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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