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鳴翔
摘要:張愛玲擅長在小說中運用豐富繁雜的意象。本文試以她的代表作《金鎖記》為例,分析作品中月亮、服飾、團扇等意象。從而探析這些意象對人物悲劇命運的構建以及對悲涼沉郁的意境的烘托。
關鍵詞:張愛玲;意象;人物
“意象”一詞源于中國古代文論中,意為表意之象?!跋蟆敝甘挛锏耐庠诰唧w形態(tài),可觸摸、可認知。作者可以通過文字將事物外在的色彩、形狀加以表述,展現(xiàn)事物的客觀形態(tài)。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若作者有意或無意地注入自己的主觀情緒,客觀之物即為其主觀審美情感所浸染。由此,客觀物象轉變?yōu)闃O具主觀情態(tài)的“意中之象”。意象與作者的情感經(jīng)歷、瞬間感受、童年記憶、潛意識等都具有一定關聯(lián)。因此,意象研究對于探析人物情感與作者創(chuàng)作思想是十分必要的。
張愛玲筆下的意象極具特色。她將個人獨特的審美體驗與情感融入于客觀物象之中,由此構成蒼涼而絕美的文學世界。本文試以《金鎖記》為例,探析張愛玲筆下意象的特點及其審美功用。
一、月亮意象與人物的悲劇命運
月亮這一意象,頗為張愛玲所青睞。在《金鎖記》中,月亮仿佛一個無處不在的影子,時刻營造出清冷凄涼的氛圍?!叭昵暗纳虾?,一個有月亮的晚上……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1]作者在文章一開頭,便以旁白者的姿態(tài),將這憂郁清冷的畫卷鋪于讀者面前。她將紅黃的月暈比作信箋上的一滴淚珠,預示著她筆下的世界縱有萬般歡愉,終究逃不過凄涼的結局。
張愛玲與月亮的結緣,源于她童年時期的曲折經(jīng)歷。在《私語》中,張愛玲稱自己的家“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xiàn)出青白粉墻,片面的,癲狂的?!盵2]童年時期的張愛玲在與繼母爭執(zhí)之后,父親揚言要用手槍打死她,并將她關了起來。這件事情之后,她心中僅存的父女情分徹底崩塌。這蘊含著殺機的藍色月光,就此成為張愛玲畢生無法越過的坎。月亮,在她眼中已不再是單純的物象,而是一個借以抒發(fā)主觀情感的符號,是悲劇、危機的代名詞。
在《金鎖記》中,張愛玲寫道,“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 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盵3]為了更機智地勾畫出夜色的蒼涼,張愛玲還增加了幾處細節(jié)描寫,運用了赤金、蟹殼青、黑魆魆等顏色來表現(xiàn)太陽即將升起時細膩壯美的景象。冷暖色調(diào)的顏色相互交雜,形成鮮明強烈的對比,營造詭異陰沉的氛圍,將月沉日出的景象濃烈地鋪展開來。這樣蒼涼的景象也映照了曹七巧此時絕望、悲苦的心境。同時,赤金的下沉的月亮,象征著姜公館日漸衰敗的趨勢。在這一片陰森的天地之間,即使是平常的日月更替,也仿佛潛伏著難以覺察的危機。這也預示著曹七巧進入姜公館后,困苦悲哀的命運。
曹七巧嫁入姜家之后,充滿對現(xiàn)實生活的怨念與仇恨。她戴著那“黃金的枷鎖”,劈殺了自己的青春,也劈殺了兒女的幸福。在整個悲劇中,芝壽的死亡最為凄慘。在無數(shù)個獨守空房的夜晚,她時常望著窗外那與烏云相互交錯一團的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盵4]這猶如臉譜的月亮,在曹七巧看來,就是婆婆與丈夫的化身,他們宛如一團可怖的陰影,時刻縈繞于她的心頭。而這猙獰恐怖的月亮,并沒有因時間的推移而散去,月亮與烏云交映而成的白太陽與藍影子,如影隨形,使她無處可逃。這也映襯著此時芝壽內(nèi)心無限的恐慌與絕望。這輪毫無生機的滿月,冷酷地照著大地,月光越是明亮,黑暗就越顯絕望。終于,在“死寂的藍影子”中,芝壽不堪重負的內(nèi)心走向崩潰,隱沒于這無邊的藍影子之中。張愛玲將人物命運的走向融入于月亮的描寫中,通過月色的變化展現(xiàn)出人物意識的浮動與扭曲,以此傳達出人物內(nèi)心的恐懼、掙扎與凄苦。
《金鎖記》中,共6處出現(xiàn)了月亮意象,且月亮在文中的呈現(xiàn)都極為反常古怪。當人物無助恐慌之時,月亮總以恐怖陰森之態(tài)出現(xiàn)。這與張愛玲內(nèi)心的陰影有深切的關聯(lián)。張愛玲對月亮的審視,就猶如她對人世間的審視一般,孤寂、恐懼、不安。因此,月亮不僅是張愛玲筆下人物命運的象征,更是她悲憫情懷的抒情對象。
二、服飾搭配與人物角色的轉變
張愛玲對服飾搭配十分講究。她認為,衣服不僅是一種外在的裝飾,更是個人風格的代名詞。對于不善言辭的人來說,衣服就成了人物性格最直觀的展現(xiàn)。因此,張愛玲不僅在生活中格外鐘愛服飾搭配,更將這種愛好沿續(xù)到了創(chuàng)作當中。在《金鎖記》中,她時常通過對服飾的細致描繪,表現(xiàn)出人物角色、性格、內(nèi)心世界的細致入微的變化,由此暗示人物的命運走向與結局。
年少時期的曹七巧“鐲子里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夏藍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4]在當時的生活中,她十分想通過服飾穿著吸引男性的注意,盡情地展示自己的青春活力。此時的她對生活尚葆有濃烈的熱情與希望。此處張愛玲為她設計的“大鑲大滾的夏藍布衫袖”,利落大方,色彩明亮,與雪白的一雙手腕形成強烈對照,將曹七巧的明媚風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曹七巧嫁入姜家之后,為了證明自己的地位,在衣著的款式、用色上發(fā)生了變化。“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5]這一時期,辛亥革命帶來的解放思想席卷了全國各地,女權運動也應運而生。上衣下褲正是當時最時髦的女性裝束,她們渴望以服飾的改變來傳達自身對革命潮流的追趕。曹七巧以小麻油店老板女兒的身份嫁入姜家,她極度想利用時髦衣飾吸引他人注意,彰顯自己的地位。“洋縐手帕”、“銀紅衫子”、“小腳褲子”的搭配,熱鬧又張揚,鮮明的顏色對比給讀者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這一出場形象不免使人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的王熙鳳。然而曹七巧相較于王熙鳳,終究少了那一股強硬潑辣的氣勢。此時曹七巧對服飾的用心,恰恰顯露出她內(nèi)心的自卑與空虛。她想要通過外在的打扮掩飾自己出身的卑微與俗氣。然而這樣的掩飾卻被家中的丫鬟輕易點破,甚至奚笑她的過時,這也道出了曹七巧在姜家毫無地位的現(xiàn)實。
在丈夫死后,新寡的曹七巧身著黑衣,配上了“白香云紗衫”。張愛玲此處的設計,既符合曹七巧寡婦的身份,又借云紗衫的設計顯露出曹七巧對物質的追求,以及她心底仍留有的對美好事物的期盼。這一點也從后文中得到印證。姜季澤造訪時,曹七巧“家常穿著佛青實地紗襖子”,搭配了一條“玄色鐵線紗裙”。玄色與紗裙組合在一起,于低調(diào)中又透出一絲意味不明的挑逗。此時的曹七巧仍對愛情葆有極大的渴望與憧憬。她企圖通過服飾的變化引起季澤的興趣。然而在得知姜季澤為錢而來時,曹七巧將他怒斥而去,“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撣到那陰暗的綠粉墻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1]姜季澤的來訪仿佛是現(xiàn)實的一道耳光,將曹七巧對愛情與幸福的幻想徹底打碎,使她圍困在“黃金的枷鎖”之中。她終于淪為一個徹底的瘋子。
在世舫拜訪家中時,曹七巧身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青灰團龍的圖案與緞袍組成厚重、令人窒息的印象,與大紅熱水袋形成強烈的比對,營造出詭異陰森的氛圍。席間,曹七巧有意將長安吸大煙的秘密透露出來,親手葬送了女兒的幸福。青灰團龍的圖案象征著強勢專制的男權。而此時的曹七巧,正在從男權壓迫的受害者向施害者轉變,并扭曲地享受著這一切。
作者對服飾極盡細致的描寫,也反映出了曹七巧華麗外表之下內(nèi)心的空洞與不安。精神與情感的空缺,使得曹七巧只能轉向追求物質的享受與沉淪,以此掩蓋她深陷冰涼“金鎖”的蒼涼之心。
三、扇子意象與人物內(nèi)心變化
在《金鎖記》中,張愛玲除了采用服飾意象展現(xiàn)人物內(nèi)心變化之外,還多次選取了極富女性特征的扇子意象來突顯人物之間細微的情感變化。
“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地笑起來?!盵6]七巧借機用扇子與季澤打情罵俏,舉動親昵俏皮。接著,在季澤的深情告白之中,七巧慢慢動容,兩人的曖昧借由扇子進一步發(fā)酵,此時的七巧深深地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之中。然而當她明白季澤的居心之時,“將手里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盵7]二人之間曖昧、試探、反目的過程全借由扇子這一物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在曹七巧與季澤的糾纏中,扇子充當了嬉笑怒罵的中介物。一開始,七巧手中的扇子是作為傳統(tǒng)的女性配飾存在的。她以柔美華麗的扇子填補著自己日漸流失的年輕嬌美的容貌。當季澤靠近時,扇子則作為了曹七巧與季澤親密接觸的媒介。她渴望著季澤親近,渴望從季澤身上收獲男性的關注,因此她時而用扇子敲打季澤,時而將扇子擲過去。原本暮氣頹廢的怨婦,恍惚間變成了嬌嗔明艷的少女。兩人借由扇子的打鬧,實則表現(xiàn)了曹七巧渴求愛情與關注的心理。當然,這也是雙方互相試探的過程。當曹七巧發(fā)現(xiàn)季澤的接近不過是為了哄騙她的錢財時,曹七巧將扇子擲出去的動作也象征著她心中希望之火的泯滅。
與以往的大膽用色不同,張愛玲將曹七巧的團扇設計為白色,與她繁復明艷的服飾形成鮮明對比。白色,意味著曹七巧在姜家生活的枯燥與空虛。因為她嫁給的是一個沒有人氣的肉體,一個黃金的枷鎖,她婚后的感情生活完全是一片空白。在中國古代詩詞中,扇子的意象時常出現(xiàn)。例如,“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8]一詩,團扇被賦予了深閨寂寞、空虛壓抑的審美情感。張愛玲在《金鎖記》中,數(shù)次將扇子與曹七巧相合,意在將曹七巧的心境與宮女的閨怨兩相比照。由此傳達出曹七巧一步步鎖進囚籠的無奈、寂寞與凄涼。
張愛玲用一個又一個意象搭建出了她自己的文學世界,這些意象看似精巧細致,實則飽含著深深的蒼涼之感。幼時灰色的家庭生活、漂泊的人生經(jīng)歷,使她時常感到人生的虛無。虛無的人生觀,使得張愛玲格外注重細節(jié)、意象的描繪與塑造。這些意象所傳遞的,不僅是文中人物的沉浮悲歡,更是張愛玲自身對人生、對社會虛無、蒼涼的生命觀照。
參考文獻:
[1][3][4][5][6][7]張愛玲.金鎖記[A]:張愛玲小說[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141-181.
[2]張愛玲.私語[A]:張愛玲文集(第四卷)[C].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99.
[8]譚國清主編.傳世文選 樂府詩集 2[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9.09: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