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與周朝的興衰

如果說從黃帝到堯舜禹時代鹽還是華夏部落族人共享的民生物產(chǎn)的話，那么從大禹開始鹽在部落或者邦國中的角色就發(fā)生了兩個明顯的屬性轉(zhuǎn)移。

一個是鹽成為了國家的附屬產(chǎn)物。

大禹定立九州，建立國中之國。國中之國的含義，其實就意味著在國家之上設(shè)置了一個的最高的中央王權(quán)。和大禹鍛鑄的九鼎象征著中央王權(quán)一樣，這時候的鹽其實也被貼上了中央王權(quán)的標簽。

另一個是鹽被確立為貢品要向國中之國進貢。

鹽既然被認定為歸中央所有，那進貢就成為州部落必須應盡的義務。按《尚書·禹貢》的記載：作為九州之一的古青州，這個地區(qū)進貢的主要物質(zhì)就是鹽和麻布?！渡袝分兴岬降墓糯嘀莸貐^(qū)，就是今天的環(huán)渤海和以東地區(qū)。

一旦鹽被貼上中央王權(quán)和貢品的標簽，當中央王權(quán)不被制衡時，就會導致分配不公，并滋生驕奢腐敗。于是，部族民眾之間的平均共享體系隨之也就會遭到破壞。夏朝時代的夏桀和商朝時期的商紂王，就屬于這方面的典型反面教材。

社會財富共享模式一旦打破，因社會財富的分配失衡而引發(fā)的各種戰(zhàn)事和王朝更迭便隨之不斷上演。自此之后，圍繞著“鹽產(chǎn)”的王權(quán)爭奪就再也沒有停止過。

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在姜子牙的輔佐下，通過一場“牧野之戰(zhàn)”將荒淫殘暴的商紂王的中央王權(quán)全面擊潰，從而建立了一個新王朝，這便是周朝。

那么，在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鹽事輾轉(zhuǎn)，目睹了過往夏、商王朝的鹽事興衰后，周王朝又是如何來料理鹽事的呢？

一、作為祭品的鹽

周武王滅掉殷商，開宗建國，創(chuàng)立周朝。結(jié)果不到三年，周武王就駕崩了。按照世襲制規(guī)定，由太子頌繼位，是為周成王。

然而，因為周成王年幼，朝政就暫由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攝政。

周公攝政七年，夙夜在公，對周朝的治國方略、行政體系、社會法則以及民生準則和官吏職責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從而制定出了一套國家禮制大典，簡稱“周官”。這個“周官”就是被后人奉為儒家經(jīng)典的“周禮”。

在古代中國，祭祀祖宗和神靈是每一個王朝的頭等大事，正如《左傳》所說：“國之大事，惟祀與戎”。也就是說，祭祀和戰(zhàn)爭是一個王朝重中之重的大事。

可能是周王室從前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存現(xiàn)實中切實體察到了鹽的重要性，所以，在眾多的祭品中，便赫然出現(xiàn)了鹽的影子。至于在周代之前，鹽是不是一種祭品，由于缺乏有效的第一手材料我們無可考證，但把鹽作為重要的祭品，第一次被周公清晰地寫進了周朝治國的法典之中。

在《周禮·天官》的官吏職責體系中，專門設(shè)有“鹽人”一職。鹽人的主要職責就是：鹽人掌鹽之政令，以共百事之鹽。祭祀共其苦鹽、散鹽。

設(shè)立這個鹽人的目的，主要是負責王室的用鹽之事，以供整個王室在各種事務中的用鹽所需：包括采辦、收儲和分發(fā)。而鹽人的首要職責就是為王朝的祭祀之事提供用鹽。

這里對鹽人的職責強調(diào)得非常具體，就是嚴格要求在祭祀的時候要供應苦鹽和散鹽。

所謂苦鹽，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詳細說過，就是池鹽，特指產(chǎn)自于河東鹽池的鹽。這種鹽屬于自然風化而成，不經(jīng)煎煮，屬于天賜之物，因為味道發(fā)苦而被稱之為苦鹽。

這個鹽就是黃帝與蚩尤通過涿鹿之戰(zhàn)打下來的解池之鹽。也是堯、舜、禹三帝得以依仗建立城邦的鹽，所以它又是華夏文明得以繁衍發(fā)展的文明象征之鹽。周王室之所以把這種鹽放在第一位來用于祭祀，一是為了向締造了華夏文明的各位先祖表達敬仰和感恩；二也是為了通過這一行動來向天下昭示，周王室承繼的是中華文明的正宗道統(tǒng)。

所謂散鹽，就是相對于池鹽而說，散鹽是通過煎煮而成，一般呈白色的小顆粒狀。按漢代經(jīng)學大師鄭玄的注解，散鹽就是“煮水為鹽”，其實就是通過煮制鹵水而成的鹽。通常情況下，這種鹽的咸度相對于苦鹽來說，咸度要弱一些。這種鹽既包括河東鹽池出產(chǎn)的煮制鹽，也包括東海之濱齊國和其他地方進貢來的鹽。

周朝之所以能把鹽作為祭品敬獻給神靈，足見在古老的民生生活中鹽的重要性。

事實上，當鹽被周朝當做祭品敬獻于祖宗的靈前時，此時的鹽已經(jīng)不再是簡簡單單的食用之物，它有意無意地被加持和注入了一種神性從而升華為一種圣物，一種國家意志和國家觀念的神圣象征。這一升華，深深影響著后世王朝對鹽的態(tài)度。

二、被等級化的鹽

當周朝將擺上祭壇的鹽賦予了神性的光芒時，就注定了鹽已經(jīng)不再是非凡之物。因之，在現(xiàn)實人間日常生活的食用也就不再是那么輕易和隨便。事實上，從周朝對鹽的具體使用規(guī)制上來看，確實也是這么做的。

在《周禮》的“鹽人”一職中，還有這樣一個規(guī)定：

賓客共其形鹽、散鹽；王之膳羞共飴鹽；后及世子亦如之。凡齊事，煮盬以待戒令。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款待賓客時，要供給所需的形鹽和散鹽兩種。為周王烹制佳肴時，要供給飴鹽。對于王后和王的子孫也參照王的標準。凡調(diào)和其他類型的飯食，要先把鹽煮制出來，準備妥當，等待具體通知再決定如何使用。

從此規(guī)制可以清晰地看出，周朝對鹽的使用已經(jīng)有了鮮明的用途劃分，什么樣的人就使用什么樣的鹽，不同的人或者不同的宴席，對鹽的使用也都有明確的劃分，這就等于是看人用鹽了。尤其是在給王室成員使用時，和其他人群有了截然的區(qū)分。

按此劃分，從一個人食用的鹽上，就可以確定一個人的身份。也就是說，鹽即身份，鹽即地位，再往下推演，吃不同鹽也就意味著擁有不同的權(quán)力了。

此時的鹽就又被賦予了鮮明的等級色彩。

那么，什么是形鹽？什么是飴鹽？為什么要這么使用？它背后又蘊含著怎樣的歷史成因呢？

關(guān)于形鹽，鄭玄還注解說，“形鹽，鹽之似虎者”，就是把整塊的鹽刻畫成虎的形狀。那么，周朝為什么要把鹽鑄成虎之形狀呢？又為什么要在款待賓客時使用它？這里面究竟隱含著什么樣的信息密碼？

所謂飴鹽，就是一種帶甜味的巖鹽。鄭玄給出的注解是：“飴鹽，鹽之恬者，今戎鹽有焉。”恬就是甜。

賈公彥《周禮疏》對此的注解是：“即石鹽是也?！?/p>

孫詒讓《周禮正義》對此的注解是：“鹽味甘者，亦謂之飴鹽?！?/p>

《隋書·食貨志》中說：“掌鹽掌四鹽之政令。一曰散鹽，煮海以成之；二曰池鹽，引池以化之；三曰形鹽，物地以出之；四曰飴鹽，於戎以取之?！?/p>

從以上的各家的注釋和記載來看，《周禮》中所說的這個飴鹽，就是石鹽，也叫巖鹽，因為這種鹽出自于戎地，所以，又叫戎鹽。

從周朝的這一規(guī)制，我們又可以察知，此時的這個飴鹽，僅供周王、王后和王的子孫們等一干王室成員專享，足見此時的這個戎鹽得來的并不是那么容易。因為它產(chǎn)自于戎地，既然是戎地，顯然不在周王朝的轄區(qū)控制范圍內(nèi)。故此，才顯得分外珍貴。

戎地，指的就是河西走廊一帶，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甘肅、青海、寧夏所在的大片區(qū)域。大致范圍就在當年大禹所定立的九州之一即古雍州以西，這里屬于早期羌族的居住地。對此，《中國鹽業(yè)史》綜合論述說：

羌夏地區(qū)之鹽，自古就聞名遠近，從《周禮》中的“飴鹽”，到《呂氏春秋》和《七勵》中的“大夏之香鹽”；從《廣志》和《涼記》，《名醫(yī)別錄》關(guān)于“戎鹽”的記述；史籍中著錄羌夏鹽品，歷代累不絕書。

羌夏之鹽不僅色味俱佳，而且極富食療價值。史稱黨項羌族高齡者往往“年至百五六十歲”，或許也同其食鹽有關(guān)。醫(yī)書常說的光明鹽、桃花鹽、水晶鹽、青黛鹽、印鹽、戎鹽、羌鹽、石鹽、巖山等等，這里均不乏見。

那么，這個羌地的戎鹽，和古“中國”的關(guān)系是怎樣一個聯(lián)系脈絡(luò)呢？或者說，它是怎么和“中國”內(nèi)地勾連上的呢？

根據(jù)《禹貢》的記載，《禹貢》中提及的對各地進貢到“中國”的貢品，只強調(diào)了來自東方古青州海濱之地的鹽，而沒有提及雍州之地和以西的戎鹽。可見，在大禹時代，整個夏朝，包括大禹本人，可能都尚未吃到過此地所產(chǎn)的戎鹽。

但是，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到了商代，關(guān)于戎鹽的味道之美，已經(jīng)被“中國”內(nèi)地的人民所聞知。在《呂氏春秋》的《本味篇》里，述及伊尹在為商湯描繪天下各種聞名遐邇的調(diào)味之品時，就提到了這種鹽。原文是這么說的：

和之美者：陽樸之姜，招搖之桂，越駱之菌，鳣鮪之醢，大夏之鹽，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長澤之卵。

伊尹的意思是說，調(diào)味品中最具美味的：有陽樸這個地方的姜，招搖這個地方的桂樹，越駱這個地方的春筍，鳣鮪這個地方的肉醬，大夏這個地方的鹽，宰接這個地方其色如玉的露，長澤地區(qū)的鳥卵。

我們知道，《呂氏春秋》是秦始皇的亞父呂不韋及其門人編著的一本書，年代當在秦朝早期。如果這本書引述的關(guān)于伊尹與商湯的對話是真實的，這說明，在商湯和伊尹所處的時代，就對大夏（戎地）之鹽的美味已有所知曉。即使引述的這一段典故不足采信，那也至少說明，在先秦時代，至少在呂不韋的時代，大夏之鹽的美味名頭也已被“中國”的大眾廣為熟知。不然，也不會被呂不韋引入到書中。

而到了西周時期，我們通過《周禮》中這句“王之膳羞共飴鹽”的記述就可發(fā)現(xiàn)，戎地之鹽此時已經(jīng)清晰地出現(xiàn)在王室成員的日常飲食中。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此時的戎地雖然不在西周的控制范圍內(nèi)，但通過各種渠道，戎地的鹽還是可以批量進入到周王朝的貢品清單中。

但在此時，這種鹽還不是一般大臣和大眾所能食用的，僅限于周天子王室成員專享。從后世的陶弘景在《本草經(jīng)集注》的記述中也可看出，此鹽的稀有和獲取的不易：“今戎鹽虜中甚有，從涼州來芮芮河南使，及北部胡客從敦煌來，亦得之。自是稀少爾。”

陶弘景所處的時代已是南北朝時期，即使到了這個時代，獲取這種戎鹽仍然不便（當然，這也跟此時的南朝遷至江南有關(guān)。不過，即便如此，從陶弘景敘述的語氣中，我們也可感受得到，自古獲取戎鹽的艱難。倘若遍地都是，陶弘景作為一個杏林名士，也不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和記錄。）

正因為其稀少和獲取不易，才顯得貴重。同時這樣也就更能體現(xiàn)出它的等級性價值，這才是周朝的飴鹽專供王室享用的核心原因。

顯然，歷史上的每一個動作和行蹤以及事件和情感都不是無緣無故的。

當歷史翻到后來的大宋王朝時，北宋的趙家王朝恰恰就是因為這個鹽和西夏王朝上演了長達百年“青白鹽之爭”的恩怨情仇。

三、被權(quán)力化的鹽

等級和權(quán)力就像一對孿生兄弟，有了等級化，就必然會帶來權(quán)力化。

在鹽的具體使用上，周朝的王室正是沿著這一軌跡邏輯將鹽進行權(quán)力化的，這一點都體現(xiàn)在“賓客共其形鹽、散鹽”這句話上。

欲弄清楚周王朝在款待賓客時為什么要用形鹽和散鹽，為什么這一用鹽的規(guī)定象征了鹽的權(quán)力化，就需先弄明白什么是“賓客”。

在周朝的官方語境中，賓客指代的是兩種人，一種是賓；一種是客。各地諸侯來朝，稱之為賓；卿大夫級別的來往聘問，則稱之為客，聘就是問候之意。

在周朝，天子與諸侯之間，諸侯與諸侯之間，由于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在長期沒有盟會等機會相見時，通常都要派卿大夫來回走動，相互聘問，以保持相互間的溝通和感情聯(lián)絡(luò)，不至于過于生分。這一角色就類似今天的特使。

在諸侯來朝和卿大夫來回走訪期間，作為主家，都要以“賓客之禮”進行接待。這就是周朝的賓禮，它主要用于朝聘會同，是天子款待來朝會的四方諸侯和諸侯派遣使臣向周王問安的禮節(jié)儀式。

按照禮制，周王朝共有吉、兇、軍、賓、嘉等五禮，分別對應彰顯的是忠、孝、仁、智、信五種品德。賓禮是其中之一，昭示顯揚的是忠。根據(jù)《周禮·大宗伯》的條文記載，賓禮共分為八個類別，分別是：

春見曰朝，夏見曰宗，秋見曰覲，冬見曰遇，時見曰會，殷見曰同，時聘曰問，殷覜曰視。

每一種賓禮，因賓客對象的不同，都有一套與之相應的飲食規(guī)格和標準。

那么，為什么在招待賓客時要用形鹽？而且，同時為什么還有散鹽？這里面有著什么樣的王朝玄機？

在前面我們已經(jīng)介紹了，形鹽者，鹽之似虎者也。那么，為什么要把鹽做成虎的形狀？而且還是單單供給賓客們用？是因為它好吃？還是因為好看？

答案顯然都不是，如果是出于味道的考量，直接給賓客們吃飴鹽，豈不更好？如果是出于觀賞目的，可以做成更美觀更多樣的圖形，也不應該只限于虎形。再者，如果是出于食用的目的，直接食用苦鹽和散鹽更為便捷，何必要費盡心思和工夫把鹽做成虎的形狀呢？

可見，使用這種虎形鹽的目的，核心出發(fā)點不是為了食用，而是為了彰顯一種權(quán)威。

按照周朝接待賓客的禮儀，每頓飯前，都有一個食前祭祀的儀式，在這樣一個儀式上，都要用到食鹽。這個祭祀的儀式，相對于用“苦鹽”祭祀天地神靈的國家級大型祭祀的規(guī)格要小一些，屬于常規(guī)性祭祀。在這個祭祀儀式上，就要用到形鹽。關(guān)于這一點，在《周禮·籩人》的職責條文里有明確的規(guī)定：

籩人掌四籩之食。

朝事之籩，其實、蕡、白、黑、形鹽。

籩，是古代的一種竹制的食物盛器，所謂籩人，就是掌管食物盛器的專職工作人員。

所謂朝事，是早晨在三獻之前舉行的、宗廟之祭向尸進獻牲血、牲肉等食物的儀式。在這樣一個祭祀的儀式上，把虎形的鹽塊和五谷、牲肉擺放在一起祭祀祖宗，一是為了向祖宗表達敬意；二更是為了在列祖列宗面前，向賓客們昭示一種統(tǒng)領(lǐng)天下的權(quán)威性。

在中國人的價值觀念中，虎的形象威風凜凜，自古以來就被視為神靈之物?；⒎突⒐?jié)都是軍權(quán)的象征之物，也是天子權(quán)力的象征，更是征召諸侯的信物和憑證。按《史記》記載，戰(zhàn)國時期，秦國發(fā)兵圍困趙國國都邯鄲，趙平原君因夫人為魏信陵君之姊，乃求援于魏王及信陵君，魏王使老將晉鄙率10萬軍隊救援趙國，但晉鄙畏懼秦國的強大，只是駐軍觀望，不敢出兵。

魏國公子信陵君無忌為了馳援邯鄲，遂與魏王夫人如姬密謀，使如姬在魏王臥室內(nèi)竊得虎符，并以此虎符奪取了晉鄙的軍事指揮權(quán)，從而出兵，才得以大破秦兵，救了趙國。

虎形的鹽塊雖然不像虎符那樣，可以直接調(diào)遣軍隊，但其象征的其實也都是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這一點，從《左傳》的僖公三十年的相關(guān)記載中也可以找到互證：“冬，王使周公閱來聘，饗有菖蒲、白、黑、形鹽?！?/p>

辭曰：“國君，文足昭也，武可畏也，則有備物之饗以象其德。薦五味，羞嘉谷，鹽虎形，以獻其功。吾何以堪之？”

它記錄的是：冬季，周襄王派遣周公閱來魯國聘問，魯國宴請他的食物有菖蒲菹、白米糕、黑黍糕和虎形塊鹽。周公閱推辭說：“國家的君主，文治足以顯揚四方，武功可以使人畏懼，才值得配備這樣特殊的食物來宴請他，以象征他的德行；進獻調(diào)和的五味，美好的五谷和虎形的鹽塊，以象征他的功業(yè)和權(quán)威。我怎么當?shù)闷疬@個？”

以此可以察知，虎形鹽和我們下文將要提到的“胙肉”一樣，只有在最高權(quán)威的王的禮制上才可以使用，一般的諸侯和卿大夫是不能輕易使用的。同時，它也不是直接用來吃的，而是用來顯示中央政權(quán)的權(quán)威的，那把散鹽才是真正給賓客食用的。

所以，到了春秋時代，孔老夫子之所以悲涼地感嘆“禮樂崩壞”，某種程度上他是在感嘆，周王朝的這種最高權(quán)威的禮制已經(jīng)被全面破壞了，連一般的諸侯也敢用了。它背后的潛臺詞是，周天子的中央權(quán)威已經(jīng)不再那么威嚴了。

所以，從周天子的角度來說，當形鹽和飴鹽所象征的王權(quán)一旦都失去時，意味著中央的王權(quán)也會隨之消散。那么，周朝的鹽事權(quán)威究竟是怎樣消散的呢？

四、周王朝的鹽權(quán)衰微

在西周王朝行走了大約280年的路途后，由于各諸候國的不斷壯大，加之邊境線上西戎之敵的持續(xù)騷擾。此時，笨重的王朝太累了，這就注定著它“中央的鹽權(quán)”要無可避免地向諸侯轉(zhuǎn)場了。

概括地說，周王朝的鹽權(quán)衰微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標致性階段，每一個階段都極具象征性。

第一階段，飴鹽之失

到西周后期，在諸侯努力擴大、內(nèi)部禍亂王室、犬戎侵擾、關(guān)西地震的多重打擊下，西周已經(jīng)無力支撐一個王朝的運行。最后，在那個“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被亂軍打死后，諸侯遂立周幽王的太子宜臼為王，是為周平王。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遷都洛陽，標志著西周的正式滅亡。新立的東周王朝雖然名義上還是東周，其實已經(jīng)進入東周列國時期，即“春秋時代”。

在護送周平王東遷的隊伍中有一個身影非常重要，他直接影響到了后世王朝格局的走向，這個身影就是秦襄公。因為秦襄公保駕有功，感激之下周平王就將周朝的西岐故地劃撥到了秦襄公的名下。對這一段歷史，《史記·秦本紀》是這樣記載的：“周避犬戎難，東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與誓，封爵之。

襄公于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乃用騮駒、黃牛、羝羊各三，祠上帝西畤。通過這一趟護送，秦襄公才得以立國，從此和其他諸侯平起平坐。尤為重要的是，秦國同時還開始“祠上帝西畤”了。

畤（zhì）者，止也。言神靈之所依止，意即神靈所居住停留之地。這個字也讀作shì，意即立壇以祭天也。

所謂上帝者，因為秦國居于西部，按照古中國東方青帝、南方赤帝、西方白帝、北方玄帝和中央黃帝五方與五帝的對應關(guān)系，西方上帝奉祀的當屬白帝。這表明秦國實際上已經(jīng)確立了正宗合法的道統(tǒng)。（后來，在秦朝末年農(nóng)民起義時，之所以把劉邦包裝成“斬白蛇起義”的英雄，也是因為劉邦自稱為赤帝的化身，承繼的是南方赤帝之脈，赤帝的對應色是紅色。他斬殺了白蛇，隱含的寓意就是他砍斷了秦國的白帝龍脈。從而，在道統(tǒng)上為自己確立一個高大而合法的道統(tǒng)地位。正因此，所以，大漢的朝服和軍隊都以赤紅色為尊。）這是對于秦國立國的意義。

而對于周朝來說，當周平王將西岐之地賜給秦國時，意味著他把周朝的道統(tǒng)傳承給了秦國。要知道，西岐乃周王朝的發(fā)祥之地，也是姬姓祖宗祠廟之所在。將祖宗之地賜給了秦國，從道統(tǒng)上來說，東周就已成為了一個“失地者”。既然這樣，那么他們再對諸侯發(fā)號施令，已經(jīng)不再是那么理直氣壯了。其實，這種境況下的東周，就連他們自己的內(nèi)心，也都是發(fā)虛的。故此，東周的衰微將是必然的。

從另一方面來說，周朝東遷，距西戎也越來越遠，想再像以往那樣從戎地獲取飴鹽，就更不容易了。從本質(zhì)上來說，也等于將“飴鹽”背后所象征的王權(quán)一同轉(zhuǎn)給了秦國。

所以，東周的衰微和秦國的逐漸壯大，從法理上來說，都是有歷史原因的。

第二階段：胙肉之賜

隨著東周的不斷衰微和各諸侯國的不斷強大，東周列國的社會格局已經(jīng)從“以禮治天下”的時代過渡到了“以力爭天下”的混爭局面。秦國雖然擁有西岐故地，但因為立國較晚，一時之間還不具備統(tǒng)領(lǐng)江湖的實力。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到了周襄王時代，姜子牙的后人齊桓公，在管仲的協(xié)助下，憑借著齊國天然的“魚鹽之利”，逐漸發(fā)展壯大，從而成為橫行一時的霸主。

公元前651年，壯大起來的齊桓公在葵丘（在今天的河南民權(quán)境內(nèi)）會盟，九合諸侯，號令天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時的齊桓公實際上已經(jīng)取代了東周天子的威儀，由他代天子號令諸侯了。對于這一段史實，《左傳》給予了詳實的記載和描述，而且描寫的十分之生動和傳神，原文摘錄如下：夏，會于葵丘，尋盟，且修好，禮也。

王使宰孔賜齊侯胙，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賜伯舅胙?！?/p>

齊侯將下拜?？自唬骸扒矣泻竺薄Ｌ熳邮箍自唬骸耙圆笋罄?，加勞，賜一級，無下拜”。

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余敢貪天子之命無下拜？恐隕越于下，以遺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秋，齊侯盟諸侯于葵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歸于好?！?/p>

這段史料，翻譯成今天白話文的意思就是：夏季，指魯僖公九年，即公元前651年的夏天，諸侯們在葵丘會見，重溫過去的盟約，并繼續(xù)保持發(fā)展各諸侯間的友好關(guān)系，這是合于禮的。

周襄王派特使宰孔把胙肉賜給齊桓公，說：“周天子特意派我把他在祭祀時，敬獻給文王和武王時的胙肉拿來，賜給伯舅?！?/p>

齊桓公連忙準備下階拜謝。宰孔說：“命令還沒有說完呢，天子還讓我對您說：‘因為伯舅年紀大了，加上功勞，所以又特別獎賜一級，不用下階拜謝。’”

齊桓公回答說：“天子的威嚴就在眼前，小白（齊桓公就是公子小白）我豈敢受天子的命令而不下階拜謝？如果不下拜，我恐怕就會從臺階上摔下來，讓天子蒙羞。所以，哪敢不下階拜謝？”于是，齊桓公下階拜謝，然后才再登上臺階接受胙肉。

那么，什么是胙肉？為什么要賜給齊桓公一塊這樣的胙肉？

胙肉，即祭肉，就是煮熟的大塊肉。這里所說的祭肉，是專指后世的周天子們在祭祀周朝的開創(chuàng)者，即周文王和周武王時所配享在宗廟祭臺上的大塊肉。胙，就是福，胙字通假“祚”，也含有帝位之意，故此，又稱之為福祚和帝祚。

具體到胙肉，它應有兩層含義：一是它寓意著福祿；二是它象征著最高王權(quán)。也就是說，它和在款待賓客時用到的虎形鹽的意義屬于同一層含義。但從規(guī)格地位來說，它顯然又比虎形鹽的分量更為重要一層。

關(guān)于胙肉，有說法純粹是用白水煮的，也有說是經(jīng)過鹽腌制后煮熟的鹽腌肉。從這一段歷史記載的字面來分析，我們判斷，它應該是經(jīng)過鹽腌制的。因為，從當時的東周都城洛陽到齊桓公會盟的葵丘，即今天的商丘民權(quán)境內(nèi)還是有一段距離的。按照當時的交通狀況和交通條件，路上怎么也要走兩天。如果再算上周襄王祭祀擺放的時間，到齊桓公手里時，這塊肉少說也已經(jīng)煮熟了三天了。當時，會盟的時間又正逢夏季，運送途中也沒有今天的冷鏈條件，如果是一塊未經(jīng)鹽腌制的熟肉，在三天之中，早就腐臭了。當代網(wǎng)紅電視劇《延禧攻略》等劇之所以把“胙肉”描繪成難以下咽的白水煮肉，不排除有后世藝術(shù)加工的成分以及對此規(guī)制的不同理解所致——

由是觀之，周天子之所以把這塊祭肉賜給齊桓公等于是從形制承認了齊桓公代天子號令諸侯的地位和權(quán)力。這就是“胙肉之賜”成語典故的來歷。

不過，盡管齊桓公實質(zhì)上已經(jīng)取代了周天子號令諸侯的地位，但從齊桓公當時接過胙肉的神情和表現(xiàn)來看，這時的諸侯們顯然還從形式上保持著對周天子的基本尊重。等到后來的周天子把胙肉再賜給秦國的秦惠王時，連這種殘存于形式上的基本尊重也沒有了。

第三階段：東周滅亡

這樣，又經(jīng)過了幾百年的王朝沉浮。秦國在經(jīng)過了秦孝公和商鞅以及多位秦王的不斷打拼下，相繼攻克了犬戎的戎鹽之地，從魏國那里奪得河東的安邑之鹽，又從巴蜀那里占得巴蜀之鹽后，加上前期從周王朝那里承繼下來的西周故地，此時的秦國，無論是從法理道統(tǒng)還是鹽的規(guī)模和實力上，都已經(jīng)具備了取代周天子和兼并天下的基礎(chǔ)。在這一境況下，再去看東周王朝的權(quán)力，其實就只是一個象征性的空殼了。

待東周茍延殘喘到周赧王時，國勢益弱，同時他們內(nèi)部的爭斗也接連上演，以至于后來，就連東周自己又把自己分解為東周國和西周國。無奈之下，周赧王不得不又把都城遷往西邊，又改稱西周。只是，這個西周早已不是當年的西周，而是東周之西周矣。

周赧王八年，即公元前307年，秦借道兩周之間攻打韓國，周人兩邊都不敢得罪，左右為難。東西兩周本偷安于諸強國之間，自己又不能同心協(xié)力，反而彼此攻殺。至周赧王五十九年，即公元前256年時，西周國被秦國所滅，同年赧王病死，西周覆亡。

七年后，東周國亦被秦順手所滅，周朝就此灰飛煙滅。

整個周朝，從武王伐紂而開國，到周公禮制天下，到東周衰微，再到東周滅亡，歷經(jīng)了近八百年的王朝歷史風云變幻。作為中國最早的一個成建制系統(tǒng)的王朝，它的由興到衰，就像是一個成型的模板，后世的王朝基本就是按照這個腳本重復著王朝的興衰。

歷史值得回味，無論是獲取了胙肉之賜的齊國，還是取代了周朝建立天下的秦國，兩個最重要的諸侯王都不是周朝姬姓的本家王，而恰恰是他們才給于周王朝以不帶宗親情感的沉重傷害。

所以，周朝的破滅既是整個中國王朝從生到滅的一個歷史縮影，也是一個中國王朝鹽權(quán)興衰的歷史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