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文化與湖湘文化建構

朱漢民

從區(qū)域文化的角度看，湖湘文化是長江流域的區(qū)域文化，一直遠離中原文化，而舜文化首先屬于黃河流域的中原文化。但是，舜文化卻與湖湘文化有著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它作為湖湘文化的源頭，一直參與著湖湘文化的建構過程，與湖湘地區(qū)的各個層面的文化均有著不可分割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舜文化在湖湘的多元性意義

舜帝與湖湘文化的聯(lián)系，可以追溯的歷史依據(jù)主要有兩點。其一，涉及舜化南國的歷史記載，如《尚書·大禹謨》《韓非子》《淮南子》所記載的舜帝派人征三苗，知道三苗強悍，不能用武力征服，故而制止了“禹將攻之”的戰(zhàn)略，而采取道德教化、移風易俗的方式，終使江南大治。其二，舜葬九嶷的歷史記載，如《史記·五帝本紀》記載，舜在南巡之時，“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這一點對湖南影響尤其深遠，至少從漢初開始，舜陵成為湖湘之地的重要文化地標，同時在湖湘文化建構過程中發(fā)揮了很大影響。

舜文化的多元性意義，源于歷史文化建構中舜的多重身份。在湖湘之地，舜具有完全不同的文化身份和文化基因，他既是代表古代政統(tǒng)的天子，又是代表道統(tǒng)的先師;他既是具有超然力量的神，又是具有豐富人性情感的人。

首先，舜作為天子，舜文化具有代表“政統(tǒng)”的政治文化意義。舜是華夏族的五帝之一，隨著中原華夏文化居于中華文明的核心地位，包括舜帝在內(nèi)的五帝就成為中原王朝帝系的“先帝”、“圣王”。湖南是中華大地上唯一具有舜帝陵的地方，故而也就成為歷朝帝王祭祀舜帝的地方。由于永州遠離中原王朝，故而祭祀的方式，主要采取“望祭”的形式，或者是派遣官員至舜陵祭祀。這種祭舜活動主要是宣示王朝的正統(tǒng)性，具有體現(xiàn)“政統(tǒng)”的政治意義。

其次，舜作為先圣，舜文化具有代表儒家道統(tǒng)的文化意義。在儒家經(jīng)典體系中，舜是中華道德文化的奠基人。舜帝陵在湖南這一事實，對于湖湘文化的道統(tǒng)意識的強化是起了重要推動作用的。

其三，舜作為一位藝術化、人性化的人，舜文化獲得了文統(tǒng)的意義。虞舜南巡而逝，葬于湖南九嶷山，娥皇、女英南下途中聞訊，投湘江而逝。舜帝與二妃的愛情故事，成為后來士大夫在湖湘之地吟詩作賦的重要主題。諸多涉及舜與二妃愛情故事的文學藝術作品，成為湖湘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其四，舜文化不僅是一種官方文化或士人文化，同時也是一種具有深厚社會基礎的民間文化，體現(xiàn)在大眾的日常生活中，特別是與民間宗教融為一體，舜又成為一種具有超強能力的神靈，故而舜文化又體現(xiàn)出一種民間宗教意義。

舜文化與湖湘道統(tǒng)

在儒家的經(jīng)典系統(tǒng)中，無論是《五經(jīng)》系列，還是《四書》系列，虞舜均有重要的地位，是最高的“道”統(tǒng)的傳遞人。具有道統(tǒng)意義的舜文化與湖湘的關系可以分兩個階段來看。

第一階段，從遠古堯舜時代到中古漢唐時期。具有道統(tǒng)意義的舜文化能夠波及到湖南，最初是以“舜化南國”的形式對湖湘文化產(chǎn)生影響。舜作為中原地區(qū)的氏族部落首領，曾經(jīng)征服南方氏族部落三苗。舜推崇德治，使得南方苗蠻民族心悅誠服，舜南巡蒼梧而逝，能葬于苗蠻之地的九嶷山，應與舜化南國、惠及苗蠻的結(jié)果有關。此后，道統(tǒng)意義的舜文化滲透于楚文化中，從而影響了湖湘。自稱蠻夷的楚人，就保持著對舜帝的尊重和對舜文化的景仰。這特別體現(xiàn)在著名楚國詩人屈原的作品中。屈原的內(nèi)心世界一直有很深的“重華情結(jié)”，當他面臨楚王昏庸、小人暗算、顛沛流離的生命困局時，他唯一能夠傾訴、表白的對象就是先圣舜帝。

第二階段，從兩宋至晚清。儒家道統(tǒng)學說的完全成型是在宋代，宋代理學家均表現(xiàn)出對從堯舜禹到孔孟道經(jīng)的傳承意識。兩宋時期的湖湘是理學興起的重鎮(zhèn)之一，理學開山周敦頤是湖南人，還有“當時為最盛”的胡氏父子、張栻的湖湘學派，另外還有許多著名理學家如朱熹、真德秀、魏了翁也在湖湘之地講學。湖湘理學的道統(tǒng)意識強化了他們對虞舜的尊崇與認同。與此同時，湖湘之地以舜祠、舜陵為中心的舜文化又浸潤、助長了湖湘理學家的道統(tǒng)意識，湖湘道統(tǒng)意識的強化與湖湘學派興起有關。

此后，在湖湘的許多士大夫均受這種將湖湘舜文化與道統(tǒng)觀念聯(lián)系起來的思想影響。清代著名湖湘學人何紹基撰《舜陵》詩，將湖湘之地視為舜之道統(tǒng)的傳授之地，他說：“衡山之陽帝攸宇，南面無為萬方覩。九疑陵廟乃北鄉(xiāng)，魂兮歸來戀中土?！踔律届笮в瘳g，遂使苗民格千羽。山國俗不隔時代，二三千載猶父祖。至今春秋肅祀享，尚盛遺風獻歌舞?！彼J為，雖然湖南之地有自己的風俗傳統(tǒng)，但舜帝所代表的道德文化、道統(tǒng)精神，仍在湖湘大地扎下根來。

舜文化與湖湘文統(tǒng)

舜帝及二妃文化現(xiàn)象既是經(jīng)史記載的歷史，又是湖湘民間宗教的神靈，同時還是兩千多年以來文人墨客表達自己的情感、心緒的文學題材。無數(shù)詩人創(chuàng)作了以舜及二妃的愛情為題材的詩賦，使得舜文化又有十分濃厚的人性化的文統(tǒng)意義。如果說沅湘地區(qū)祭祀湘水神體現(xiàn)的民間化的舜文化的話，那么，兩千多年的文人墨客的文學作品建構的卻是文人化的舜文化。

將舜文化建構成人性化藝術文化的奠基者是屈原。屈原流放于沅湘地區(qū)時，對舜帝及二妃的神話傳說十分關注，并將其作為楚辭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屈原《楚辭》中涉及舜帝及二妃的作品有很多。其中《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二篇是專門以舜及二妃的愛情為題材，是這種人性化的詩學的典范之作。另外，屈原多名篇均涉及舜與二妃，如《離騷》中有“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重華”即舜帝;《天問》有“舜閔在家，父何以鰥？堯不姚告，二女何親？”《遠游》有“二女御《九韶》歌，使湘靈鼓瑟”等等?？梢?，舜帝及二妃在屈原的詩賦作品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屈原以《湘君》《湘夫人》等表達舜文化的楚辭，奠定了湖湘文學以湘妃的愛情為主題的詩歌、以士大夫的貶謫為主題的詩歌的兩大傳統(tǒng)。

摘編自《湖南社會科學> 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