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女狀元”

薛曉倩

黃梅戲《女駙馬》的故事唱響大江南北，才女馮素珍為救李相公冒名趕考，不料中了女狀元，其間雖經(jīng)歷了一般波折，然最后終被皇帝收為義女，封了公主又賜婚李相公，夫妻恩愛兩團圓，堪稱人生贏家之典范。

《女駙馬》之前，明人徐渭的雜劇《女狀元辭凰得鳳》，講的也是女扮男裝中狀元的故事。主人公黃崇嘏年少失孤，生活困窘，想要謀求一份好的工作改善生活條件，做官之前先參加科舉考試，考試之前拜訪一下蜀國宰相周庠，好巧不巧，周庠的另一個身份正是主考官。周庠讓考生填詞作曲，誰創(chuàng)作得最好誰便是狀元。黃崇嘏順利取得頭魁，當了官。女扮男裝的黃崇嘏擱在男人堆里顯得格外清秀，再加上她聰明過人，斷案堪比狄仁杰，周庠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這時候黃崇嘏坦白了自己女扮男裝的身份。好在丞相府里尚有一位俊公子，于是一個家道中落的孤女變成了丞相家的兒媳婦，從此走向人生巔峰。

以上，都是文人想象的結晶，歷史上的“女狀元黃崇嘏”沒有取得任何功名，也沒有嫁入周府。其事出自《太平廣記》引《玉溪編事》，以及《實賓錄》引《至漏篇》，后者所記基本是前者的壓縮版。

距離唐朝滅亡還剩十幾年的時候，周庠在壁州刺史王建府中任事。一日臨邛縣吏送來失火人黃崇嘏——失火人就是引起火情的人。唐代的法律對失火人的刑懲有詳細的規(guī)定，若在山陵墓地四周引起火情則徒二年;若在庫藏、谷倉等地燃火則徒一年;在官府廨院、倉庫內(nèi)失火徒二年，若在宮內(nèi)、廟、社則罪加二等。凡失火者必判刑獄，至于損壞財物房屋則另有條例?？傊覀兊呐鲾偵鲜铝?。

牢獄中的黃崇嘏寫了一首詩陳述自己品行堅貞，因為政吏處事不清而落入監(jiān)獄，“失火”一事另有內(nèi)情。周庠覽詩過后召見其人，黃崇嘏自稱鄉(xiāng)貢進士，年近三十，對答詳敏，于是周庠“即命釋放”。盡管朝廷頒布了相當完備而嚴謹?shù)穆闪铙w系，當時的周庠不過是刺史府一個幕僚，竟能夠馬上放了黃崇嘏，如此無視律令，可見，那時候唐律的執(zhí)行已經(jīng)變得相當隨意。

這是周庠第一次見黃崇嘏，大概黃崇嘏入獄時已著男裝，周庠也絲毫沒有懷疑她的性別。唐代婦女著男裝的現(xiàn)象并不少見，甚至一度成為一種風尚，榮新江《女扮男裝——唐代前期婦女的性別意識》從文獻記載和考古文物兩個維度分析了這種現(xiàn)象的形成原因及其背后的社會反映。在唐后期，藩鎮(zhèn)互噬，民變、兵變，大小沖突不斷，女孩子出門穿男裝也是一種簡單的自我保護。面對周庠，黃崇嘏自稱鄉(xiāng)貢進士，鄉(xiāng)貢進士是獲得參加進士考試資格的人，跟進士及第的概念不一樣。

出獄后幾天，黃崇嘏向周庠獻歌答謝，卻意外獲得司戶參軍的職事。后世的故事從這里開始鋪演，變成了黃崇嘏為男子，向“蜀相”獻詩以求得官位。有人從古代科舉文化的角度出發(fā)，將這則材料的分析與唐代行卷之風相關聯(lián)，便是受到后代敘述的影響而做出了錯誤的推論。

歷史上的黃崇嘏不大可能主動假扮男子去求官，因為法律規(guī)定了“詐假官、假與人官及受假者，流二千里”?！妒枳h》曰：“詐假者，謂虛偽詐假以得官?！贝藭r唐朝廷的統(tǒng)治搖搖欲墜，唐律不一定能保護個人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卻仍可以輕易置人于死地。所以，黃崇嘏的女性身份敗露以后，便辭官歸隱。

文人獻詩、獻賦的常見，而黃崇嘏卻向周庠獻歌。王建平日里以屠牛、盜驢、販私鹽為事，被鄉(xiāng)里人稱為“賊王八”。其人本是個地痞流氓一般的存在，卻在黃巢起義時投奔忠武軍，由此得以發(fā)跡。民間出身的王建，喜歡俗曲多于詩文也是人之常情，當時周庠正在王建府中做幕僚，主人的喜好自然影響了整個刺史府的品位。所以，黃崇嘏所獻的是偏俗一點的歌，而非詩賦了。由此看來，徐渭《女狀元辭凰得鳳》第二出周庠“以曲取士”的編排倒也有影蹤可尋?！耙郧∈俊边@種浪漫的幻想在明代戲曲家里很是流行，如沈德符《顧曲雜言·雜劇院本》：“元人滅南宋時，以此定士子優(yōu)劣，每出一題，任人填曲，如宋宣和畫學，出唐詩一句，恣其渲染，選其能得畫外趣者登高第，以故宋畫、元曲，千古無匹。”又見臧懋循《元曲選·序二》：“元以曲取士，設有十二科，而關漢卿輩爭攜長技自見，至躬踐排場，面傅粉墨，以為我家生活，偶倡優(yōu)而不辭者。”

再看黃崇嘏所獲的職事“司戶參軍”?！皡④姟笔侵莞畛Ｒ姷奈墓?，見《通典》卷三三：“……至隋為郡官，謂之書佐。大唐改為參軍，掌職侍都守，無常職，有事則出使?！币簿褪钦f，參軍沒有固定的職務，但常常被派出去打雜?！八緫簟睘槁毭瑤в新毼坏膮④娫谔剖妨现谐３＝y(tǒng)稱為“判司”。判司有明確固定的職務，據(jù)《唐六典》，司戶參軍掌管戶籍、計賬、道路、逆旅、田疇、六畜、過所、蠲符、婚姻等等。戶籍、賦稅、婚嫁都是民生要事，我們的女主，工作繁忙，壓力不小。

州府參軍雖然是士人初出道的起家之官，但其他史料中沒有州府參軍以獻著作或舉薦得到官位的，入仕途徑有門蔭、明經(jīng)、進士、制科等。那徐渭雜劇中先中進士，再獲參軍的安排反而接近唐代官制的一般流程。但劇中黃崇嘏所獲“司戶參軍”，實為判司，官品比參軍高，一般不用作士人的初任官。此外，雜劇中斷案入神的情節(jié)就完全是作者的想象了，斷案是縣令的職務，身為司戶參軍的黃崇嘏有時也可能出面調(diào)解一些民事糾紛，整個畫風瑣碎家常，喧鬧又樸實，而雜劇中跌宕起伏、斷案如神的情節(jié)就完全是作者的文學創(chuàng)作了。

黃崇嘏做了司戶參軍之后“頗有三語之稱”，這是《世說新語》“三語掾”的典故，《晉書·阮瞻傳》里也有記載。掾是古代官署人員的通稱，王司徒問了一個問題：“老、莊與圣教同異？”阮瞻回答“將無同”，王司徒聽了很高興，覺得這個孩子有境界、有前途，于是把他聘為了自己的幕僚。阮瞻說了三個字就得了一份差事，后人用這個典故來贊美幕府官員。載黃崇嘏“頗有三語之稱”，是贊美她在周庠手下辦事得力。

一年后，周庠愿將自己的女兒嫁與黃崇嘏為妻，黃崇嘏卻獻詩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周庠一看“幕府若容為坦腹，愿天速變作男兒”，驚駭不已，問責下來，得知是已故的黃使君之女，自幼與一老婦人同住，尚未婚配，這使得周庠和眾人更加贊嘆。戲劇的演繹中，黃崇嘏不能娶其女，何不嫁其子，亦是一樁美事。而事實上，黃崇嘏袒露身份后沒多久，辭官歸隱，莫知存亡，一點兒也不浪漫。

黃崇嘏的詩也沒有寫得特別好，周庠“搭救”她有自己的目的。周庠確實惜才，但同時他也一直在有計劃地收攏士人，甚至“招納亡命”。歐陽修《五代史記·前蜀世家》所言“蜀恃險而富，唐之末，人士多欲依（王）建以避亂。建雖起于盜賊而為人多智詐，善待士”。將前蜀的開創(chuàng)歸功于王建，而司馬光認為王建背后的謀士才是真智詐，周庠更是直接引導王建自立門戶的關鍵人物。據(jù)《資治通鑒》載，光啟三年（887）左右，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楊守亮多次傳召王建，王建害怕將為楊所殺而不敢前往，周庠乘此游說王建：“唐祚將終，藩鎮(zhèn)互相吞噬，皆無雄才遠略，不能戡濟多難。公勇而有謀，得士卒心，立大功者非公而誰！”王建聽從周庠的建議，開始發(fā)展自己的割據(jù)勢力，很快便解除了楊守亮的威脅;文德元年（888），王建與陳敬瑄博弈，周庠又建議王建離間陳敬瑄與唐朝廷的關系，之后很快舉兵攻向成都，川中大亂。

蜀中巨變，而周庠又是這場變動的幕后策劃者之一，這也是黃崇嘏不得不歸隱蹤跡的客觀原因：避禍。在黃崇嘏離開不久后，王建在蜀中的割據(jù)勢力日益擴張，楊儒登城嘆曰：“唐祚盡矣，王公治眾，嚴而不殘，殆可以庇民乎！”身處混亂的時代，生存在一個危機四伏的時空環(huán)境里，這個聰明的女人小心翼翼，努力求活于亂世之中。她的故事雖然只有三四百字的敘述，深究起來既傳奇又無奈。

在風起云涌的歷史語境下，黃崇嘏的奇幻經(jīng)歷像一顆小石頭投入湍流，曾引起過小小的波瀾，但很快又被流水吞噬了，辭官歸隱臨邛之后，她便在歷史里低調(diào)了很長一段時間，然而在明代，黃崇嘏和她的故事在文人的想象與創(chuàng)作中改頭換面，以一種活潑動人的新姿態(tài)復出，風靡一時，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徐渭的雜劇《女狀元辭凰得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