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許地山

胡文曦

許地山的作品劇情奇詭，想象特別，甚至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豪邁。每次讀《枯楊生花》時，我都被那個感情強烈、性格強硬的老寡婦所感染，她離開家鄉(xiāng)尋覓早年愛人、展開黃昏戀的勇氣在現(xiàn)代文學(xué)中都算是非常先鋒的;同理，每次讀《商人婦》時，那個棄婦形象也讓我耳目一新，她不是一個哭哭啼啼的受害者，坦然接受自己所生的“黃黑混血兒”，從一個中國人變成了一個印度人，這在當(dāng)時崇尚白種全能的中國學(xué)界也是破天荒的。許地山在許多方面都是“五四”精神的傳承者——自由、獨立、叛逆。然而，許地山并不是一個典型的摩登“五四”作家，他的作品又是十足“傳統(tǒng)”的，他總是說“革命便是要為民族制造一個新而前進的文化，你也得做得合理一點，經(jīng)濟一點”。

將許地山人生觀體現(xiàn)最明顯的，莫過于其筆下的“愛情”。許地山曾經(jīng)略帶憨氣地宣告世界：“我自信我是有情人，雖不能知道愛情底神秘，卻愿多多地描寫愛情生活。我立愿盡此生，能寫一篇愛情生活，便寫一篇，能寫十篇，便寫十篇。能寫百、千、億、萬篇，便寫百、千、億、萬篇?！彼P下的愛情并不是我們熟悉的轟轟烈烈、策馬奔騰的“五四”式愛情，也缺乏蕩氣回腸、一波三折的狗血橋段，他勾勒的愛情總是淡淡的、無聲的。他的男、女主人公幾乎沒有過多的對話，更別說甜言蜜語，他們常常無言相望，讓情誼在無聲中傳播。但是他描摹的愛情是如此真摯、純粹，甚至因過分認真顯得笨拙和保守。正如他自己所言：“男女相待遇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樣。若是男人愛他的女人，他對于她的態(tài)度、語言、動作，都有父親對女兒的傾向;反過來說，女人對于她所愛的男子也具足母親對兒子底傾向。若兩方都是愛者，他們同時就是被愛者，那是說他們都自視為小孩子，故彼此間能吐露出真性情來。小孩們很愿替他們底好朋友擔(dān)憂、受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痹S地山對愛情的理解另辟蹊徑，有天真爛漫的一面，但同時也有極為深沉的一面。翻閱一本被譽為“妻子文學(xué)”的散文集《空山靈雨》時，會感慨他在妻子面前是如此的嬌憨和孩子氣。他既有癡笑著和妻子說“我們最愉快底時候豈不是在接吻后，彼此底凝視”的時刻，也有一本正經(jīng)與妻子辯論化妝和不化妝區(qū)別的時刻，還有因為妻子生氣而著急地將“點點淚滴在窗欞上”的時刻。這正像許地山的外表，詼諧可愛，靈動稚氣。許地山的好朋友老舍回憶他時總說：“和許地山在一起是不會沒樂子的。他有說不完的有趣故事來逗樂你?！痹S地山的孩子回憶父親時也寫道，許地山極愛孩子，總跟著孩子躲貓貓、捉迷藏，是個孩子王。

《黃昏后》是一部被周作人譽為許地山作品中最佳的小說，達到了“人的文學(xué)”的高峰。小說從男主人公關(guān)懷的兩個孩子切入，講述了兩個孩子上山摘花的故事。兩個孩子天真爛漫，姐姐吟詩，妹妹想象葉子為各式新奇古怪的模樣，兩人斗嘴打鬧，十分有童趣。但是兩人在下山回家聊天時，我們才知道，原來兩人的母親早已過世，家中僅剩老父親一人。家庭生活仍然充滿詩意，父親在母親墓前為其彈琴歌唱，回家后便與兩個小兒其樂融融。關(guān)懷的愛情觀是極具中國特色的，因為愛情并不僅僅是兩人之間的事情，它是綿延的，是傳遞至孩子身上的，所以撫養(yǎng)孩子是對愛情的延續(xù)。正如許地山在《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中所說：“我很少見中國文人描寫夫婦時不帶著‘父母的的色彩，很少見單獨描寫夫婦而描寫得很自然的。這并不是我們不愿描寫，是我們不慣描寫廣延性的文字的緣故?！边@種老派的愛情觀讓關(guān)懷得以堅強度日。但同時他又是先鋒的，女兒問他為何不再娶妻時，他說“一妻不可侍二夫，難道一夫就能侍兩妻嗎？既然愛情是相似的，就該對男女一視同仁”，其大膽和固執(zhí)又超多少現(xiàn)代的愛情至上者。

《黃昏后》并不只是一篇關(guān)乎愛情、親情的小說，我們可以時時看到時代的陰影埋藏在柔情似水的故事敘述中。寫作這篇小說時，許地山剛剛喪妻不久。許地山本為臺灣官宦之家中衣食無憂的子弟，甲午戰(zhàn)爭的爆發(fā)讓他的命運發(fā)生改變，從此背井離鄉(xiāng)，寄人籬下。故土淪陷，小妹離世，許地山過早地承擔(dān)起家庭的重任。十九歲讀完私塾，二十歲許地山便前往緬甸教書養(yǎng)家，二十七歲得教會資助才得以北上參加考試，前往燕京大學(xué)求學(xué)。等在燕大謀上教職時，許地山早已過了而立之年。當(dāng)他想要接妻子來京享受久違的歡愉時，妻子卻在路途中忽患重病，撒手人間。許地山那句“喪妻的悲哀是人間最神圣的悲哀”寫的正是他自己。他的痛苦如此強烈，乃至他這樣一個認真嚴肅的人違背佛法教義，改寫佛詩，懇求佛祖違背輪回讓妻子回到他的身邊，渴求讓妻子化為男身，他轉(zhuǎn)為女兒身。許地山痛心地寫道：“我來生、生生，定為你妻，做你的殷勤‘本二，直服事你，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將許地山對中國式情感的理解表達得淋漓盡致，它被夏志清譽為“被忽略的經(jīng)典”。這篇文章本是許地山讀罷顧毓琇小說《芝蘭與茉莉》后的讀后感，卻牽連出了許地山自己家族的一段陳年舊事。這個故事講述的是一個現(xiàn)代版的《孔雀東南飛》。因為女主在守孝期間沒有及時祭祀，在閨房與丈夫打鬧時被家族長姐撞見，從而被大姐呵斥。而不知輕重的丫頭見小姐被呵斥，竟跑回娘家搬來了救兵，結(jié)果演變成兩個家族之間的矛盾。男主的母親早逝，大姐在家族里擔(dān)任起母親的職責(zé)。她一怒之下，將女主以七出之名逐出了家門。男、女主的愛情被拆散，女主最后死去，男主郁郁寡歡，依照女主的遺言迎娶了丫頭。這丫頭便是許地山的祖母。而她們家的子孫也都尊稱祖父第一個妻子為吃齋祖母。這部小說最為動人之處莫過于敘事者常常深入男主內(nèi)心，剖析出他心情之深。敘述者說：“他愛大姐，也愛妻子，這讓他犯了難。他并非沒有反抗禮教的勇氣，但是他并沒有得到違背禮教的啟示。”敘事者感慨道，我們的民族就是愛親的民族啊。敘事者正是一個典型在時代交錯時左右徘徊和思索的知識分子。一方面他當(dāng)然知道傳統(tǒng)禮教已經(jīng)成為扼殺人們情感、造就人間悲劇的鐐銬，另一方面對于傳統(tǒng)中的溫情和思親，他又是如此的珍重。這無疑造就了其小說里悲哀的情緒。

許地山自己是一個浸淫在古典文化中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他的性格、他的人生觀、愛情觀、家國觀都極為傳統(tǒng)。他感慨道，九歲時讀《檀弓》時讀到”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一段，伏案大哭，以后每讀到“東西南北”四個字時還常常讓他傷懷。如果說早期許地山主要講述的是自我的困惑，那么在后期作品中他的視野更為廣闊，他站在更高的角度觀察和思索著中華文化的未來。1935年，許地山四十一歲，前往香港任教。

《武訓(xùn)》是一部英語寫作的中國故事作品。這部作品經(jīng)過多次國際漫游，最終發(fā)表在新加坡《自由國報》上，供西方的高級知識分子閱讀。武訓(xùn)在許地山筆下，是一個與甘地、泰戈爾相提并論的中國圣人。把武訓(xùn)標(biāo)榜為中國圣人是需要魄力的，雖然當(dāng)時不少人肯定了武訓(xùn)的價值，如陶行知。但是他們多是從教育的角度肯定武訓(xùn)對民間教育的貢獻。只有許地山從宗教的高度肯定了武訓(xùn)身上的品質(zhì)。這份深情在這段類似“太史公曰”的總結(jié)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武訓(xùn)是一個理想的中國人”。武訓(xùn)那些略顯粗俗簡樸的民間歌謠也被許地山珍重地記錄下來。在許地山看來，這些樸素的民間歌謠才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在創(chuàng)作中許地山剝離了武訓(xùn)身上的迷信忠君思想，將現(xiàn)代個體的獨立意識融合在武訓(xùn)的性格中，讓他成為一個更為現(xiàn)代的中國人。

每次讀到《西施》中的“托福曬咯”時我都不禁感慨許地山對粵語口語的把握已經(jīng)爐火純青。雖然西施在中國知識分子筆下十分常見，但是用方言刻畫的“粵語西施”卻是首次出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中。許地山筆下的西施大膽、親切，勇敢地訴說自己的觀念?！@親切不只是性格上的親切，更是指語言上的口語、地方化對香港市民的友好。通過這部作品，香港市民也可以深切感受到中華文化與粵語結(jié)合的魅力。許地山曾說道：“我不是個詩人，我是一個歌者?！边@不僅是一種謙辭，而且可能確實寫出了他寫作的特點。許地山的作品結(jié)構(gòu)松散，語言沒有經(jīng)過精雕細琢，但勝在情感真摯而流暢，可謂是從內(nèi)心深處唱出的歌。

1941年，許地山逝世，停下了手中的筆。他的那些嘗試和努力留在歷史的塵埃中，久久沒有得到人們的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