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
白帆的爸爸牽著她的手,站在海邊。初夏的風微醺,吻著她的側(cè)臉,海浪一遍遍沖刷著她的腳丫,像是媽媽溫柔的手拂過。爸爸說:“帆帆,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p>
小小的白帆抬頭看,看不清爸爸臉上的表情。她轉(zhuǎn)頭看向大海,夕陽正緩緩沉入海平線,那一刻,她第一次有了悲傷的感覺。
爸爸為了讓白帆盡早融入日照這個城市,帶她好好地玩了幾天。他的公司破產(chǎn)了,白帆的媽媽提出了離婚,賣房賣車還清一切債務后,爸爸帶著白帆回到了老家日照。
“我們會好起來的。”爸爸的大手溫暖而干燥,緊緊地牽著她說,“日照,就是日出初照之地,這是個充滿希望和光明的城市。”
白帆永遠記得這句話。
他們?nèi)チ烁砩娇淬y杏樹,去了吳家臺看海住漁村。那時的回憶是清淺的檸檬色,溫柔又充滿了童稚香氣。白帆第一次遇見蘇航,就是在海邊的魚攤集市上。
傍晚的海鮮集市同樣熱鬧,因為來吃海鮮的外地游客實在是太多了。遠遠地,白帆看見前方一大堆人,密密麻麻圈出一個攤子,眾星拱月般。白帆的爸爸抬手把她舉過肩頭,抱著她往里看。
一個半大少年赤著黑瘦的上身,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正在展示自己殺魚片魚的刀法。
白帆被那閃閃發(fā)光的無影刀技驚得張開了小嘴,她忍不住拍著爸爸的腦袋說:“爸爸,你看!你看他呀!”
少年聞聲抬頭朝她看了一眼。
那是10歲的白帆和14歲的蘇航之間的第一眼。
看夠了熱鬧,爸爸帶著白帆去住漁村的民宿。已經(jīng)入夜,一排排低矮的房屋燈光都亮了,照得天空都是亮的,看不清星星。白帆被爸爸背在背上,使勁瞇著眼看天空,怎么也看不清楚。一晃一晃的,她睡著了。
被吵醒時,聽出是院子里在吵,有人在罵,有人在勸,聲音很大。
白帆聽到爸爸的聲音也在外面,她爬下床,穿上鞋,揉著眼睛往外走。
那個殺魚的少年正護著民宿的老板娘,和一個兇巴巴的中年男人對峙。他的眼睛通紅,表情狠厲,身上和臉上還有幾道青紫。白帆的爸爸和幾個男住客站在前面,正在和那中年男人吵些什么。
白帆悄悄地站在門口伸頭,被爸爸看到,他愣了一下,對著少年說了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轉(zhuǎn)頭看白帆一眼,那眼神依舊沉沉的,像是沒有星星的夜空。下一刻,他向著白帆走來。
“你爸爸說,讓我?guī)慊厝ニX。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能看?!彼穆曇粲行﹩?,像是剛聲嘶力竭地用盡了嗓子。
白帆看看爸爸,爸爸也朝她點頭,示意她回去,她于是乖巧地朝著少年伸出一只手。被爸爸走到哪兒牽到哪兒的白帆示意少年牽住她,少年愣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這是他們此生第一次牽手。
第二天起床,少年已經(jīng)出門了。白帆聽爸爸說,這家的老板是個賭鬼,三天兩頭出去賭,欠了一屁股債。那個少年是他的兒子,年紀輕輕卻只能輟學,又要出海又要賣魚,都是為了掙錢還債。昨晚那男人回來要錢不成,惱羞成怒和兒子老婆打了起來,他們出去勸了勸。所幸住客里仗義的男人多,把這不成器的丈夫趕走了。
老板娘為了表示感謝,給他們送上來了一盤新鮮的鲅魚水餃。白帆一邊吃一邊聽,嘴里塞得鼓鼓的,想起那個少年粗糙的手掌,布滿了老繭,握著卻十分安心。他牽著她回了房間,卻沒有踏進一步,只是在門口看著她說:“睡吧,我守著你,別怕。”
然后給她關(guān)上了門。
“這孩子真的挺好的,”白帆的爸爸感嘆道,“昨天夜里我回來,發(fā)現(xiàn)他就靠著門坐在地上,一直沒睡守著你這里?!?/p>
白帆瞪大了眼睛。
之后白帆在這個城市住了下來,上了學,有了自己的同學朋友。她在校園里穿梭時,偶爾會想起那個少年清俊而沉默的臉。但年少時的光彩太多,很快便遮住了這簡短的片段。
一切變故都發(fā)生在14歲那年。
白帆升入初中后,卻沒了當初在小學時的平靜生活。她內(nèi)向、安靜又有好成績,不知怎地被班里的小太妹盯上,三天兩頭找茬欺辱。班里的同學明哲保身,沒有一個敢站出來為她說話,她突然就成了被全班人孤立、排擠的對象。
父親買了條船,每日里出海,只有休漁期他才會天天回家來住。白帆自己學會了照顧自己,做飯刷碗洗衣服,她都應付得來,唯獨被霸凌,她毫無辦法,只能默默忍著。
被潑水、被撕試卷作業(yè)、凳子桌子被涂抹、甚至被掌摑、黑板上寫上她的名字辱罵……她統(tǒng)統(tǒng)緘默。爸爸那么累了,哪里有時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一起吃個飯,又怎么能讓他不開心。
她開始喜歡一個人往海邊來。放學后,假期里,礁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她發(fā)著呆看太陽,心里想著遙遠的看不見的海面上的爸爸,想著自己灰暗又壓抑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她的日出之時呢?她問自己,又安慰自己,會好起來的,等爸爸賺了錢,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萬萬沒想到,她卻等來了一具冰冷的尸體。
幸存的船員站在一旁,用濃重的山東口音安慰她:好歹還有個尸體,大多出海的人,那掉進海里,都是死不見尸的。家里的親人,往往等到最后,什么都沒有。
好歹還有個尸體。這叫什么話?她甚至覺得有些搞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白帆默默地坐在地上,握著父親已經(jīng)開始發(fā)脹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沉默得像個啞巴。
她渾渾噩噩地接受了這一切:被鄰居阿姨領(lǐng)著回家吃飯洗澡,被老師帶著站在講臺上接受好意或者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然后捐款,被街道辦事處的阿姨帶著幫忙舉辦葬禮、火化、下葬……
她成了孤兒。
“白帆是個孤兒了?!卑嗬锏男√迷诤笈糯潭匦Γ罢婵蓱z呀。”一陣或真心或假意的低聲哄笑。
她突然站了起來,發(fā)瘋似地把書本砸到了小太妹的臉上,在老師同學驚詫的目光中跑出了課堂,跑出了校園,一路跑到了海灘上。
天很陰沉,似乎馬上就要下雨了,潮水洶涌地漲到礁石上,白帆淚流滿面地看著雙腳被一點點淹沒。她放聲大哭,耳邊響起父親第一次牽著她站在這里時說的那句話:“日照,是日出初照之地,這是個充滿了希望和光明的城市?!?/p>
“等著爸爸回來,帆帆!等爸爸掙錢了,我們就能過上好日子了?!?/p>
“騙子……”她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里流下來,低聲啜泣,“全是假的……騙我……”一聲驚雷炸響在天際,白帆對著大海喊得聲嘶力竭,“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啊——”
水漲得很快,已經(jīng)沒過了她的小腿肚,雨開始下,打濕了她的白裙子和長頭發(fā)。白帆站在雨里閉上眼,靜靜地等著自己被淹沒。
她卻突然被抱住了。
滔天風浪里,沉沉烏云下,這無邊無際的海水中,突然有人拉住了她。
“跟我走?!笔莻€年輕的男孩,一手摟住她的腰,不由分說帶著她往岸上走。白帆下意識地掙扎,卻發(fā)現(xiàn)他的力氣大得嚇人,根本掙不脫,只得被帶著踉踉蹌蹌走出了大海的懷抱。
“你家里人呢?電話多少?你住在哪兒?說話呀……”雨下大了,他在雨聲中大聲問她。
白帆渾身濕淋淋的,狼狽地站著,茫然地看著他,兩行清淚又流了下來。她小聲地說:“我沒有家了。”
男孩停住了,下一秒,他又抓住了她的手,帶著她堅定地向前方跑去。
這是要去哪兒?他是誰?為什么要管我?白帆看著他的背影,任由自己被牽著,卻完全沒有提問的力氣。她就這樣被帶回了漁村。
等白帆被帶回他的家,看到那熟悉的院落和熟悉的老板娘時,她意識到,這個牽住自己的男孩,就是當年守了自己一夜的少年。
她被溫暖干燥的毛巾裹住,送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又被牽著吹干了頭發(fā)。等她的面前擺上了一盤熟悉的鲅魚水餃時,一直沉默的她忽然淚流滿面,在老板娘和他面前哭得不能自已。
“你叫什么名字?”
“白帆,帆船的帆?!?/p>
“我叫蘇航?!?/p>
“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那個蘇杭嗎?”
“不,是揚帆遠航的那個航。”
很多年后,白帆依然清晰地記得這段話,記得蘇航說話時望向自己的眼神。那是完全不同于初見的溫柔,眼睛里布滿了星子。她在那一瞬間,愛上了“揚帆遠航”這個詞。
她在蘇航家里住了一星期,每日里安靜地跟著蘇航,他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幾年不見,蘇航已經(jīng)不再出海,也不再賣魚。他的生活似乎好多了,每天只需要在家里接待游客,給他們介紹景點和各種去處。
蘇航的母親很心疼她,總是給她做好吃的。他們得知白帆是當年那個小姑娘,竟都記得她,立刻想了起來。
“我一直記得,”蘇航回憶著說,“你坐在你爸爸的肩上,穿著白裙子……”
白帆的眼眶紅了?!拔乙灿肋h記得?!彼f,“怎么就這樣了呢?日照,這個地方……不是說是希望嗎……”
蘇航給她擦眼淚,粗糙的手指尖拂過她的臉,說:“會好的,帆帆,有我呢,我就是你哥哥。”
蘇航親自送她回了學校,把小太妹修理了一頓。然后帶著她轉(zhuǎn)了校,去了離漁村最近的那個區(qū)。
他讓白帆搬去他家住,白帆卻拒絕了。
“我自己可以的?!彼龍远ǖ卣f,“我會站起來的?!碧K航笑了,很欣慰,也有些不舍?!澳悄愫煤玫?,有事就找我,我一直在。”
假期里白帆總是往蘇航這里跑,坐在客廳里寫作業(yè),看蘇航和母親忙東忙西。她總是有新鮮的鲅魚水餃吃,每星期的周五,蘇航都會提前去買魚。
這里成了她另一個家。
直到她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夜晚,白帆沒有去和同學聚會,而是去了海邊。
蘇航在那塊礁石上等她。
她遠遠站著,看見那個清瘦高挑的男人背影,熟悉又陌生,寬廣卻瘦削的肩背,令人莫名心安。直到蘇航若有所覺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見她。于是她跑了起來,一頭扎進了蘇航敞開的懷抱里。
“我想留在省內(nèi),這樣好經(jīng)?;貋砜茨??!彼吞K航背靠背坐著,看著天上的星星。
蘇航卻很久沒有說話。
“去省外吧,山東沒有太好的學校,我問過班主任,你可以去個更好的城市,北京、上海、武漢……哪里都行,別因為我留在這兒?!?/p>
“我一直都在這兒,你什么時候回來,我都等著你。”他最后說,“放心吧,???”
白帆轉(zhuǎn)過身看他,他也轉(zhuǎn)過身看她,他們面對著面,手握著手。白帆認真地問他:“你會一直在這里等著我嗎?”
蘇航也定定地看她,眼神一如既往:“會?!?/p>
他們一直坐到了天亮。
白帆望著從海上跳出的那一輪紅彤彤的太陽,在雪白的天空綻放出萬道金光,陽光溫柔地落在她的臉上。她倦了,頭靠在身邊人的肩上,那一刻,他們相互依偎著。白帆覺得,也許,蘇航就是她的日出初照,充滿希望的未來,就要來到了。
她去了北京上大學,蘇航依然留在這個小小的漁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白帆很忙,她要打工掙學費和生活費,又要上自習努力學習掙獎學金,一天三頓飯都吃不全,各種假期不是去做家教就是去打短期工。她和蘇航的聯(lián)系漸漸少了起來。
所以當她寒假回到日照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兩月沒有聯(lián)系了。
她放下行李,風塵仆仆地直奔漁村,卻只見到了蘇航的母親。
蘇航南下打工去了。
兩個月前。
白帆打電話給他,沒有人接。
直到深夜,她才接到蘇航的回復。
蘇航的語氣沒有任何異常,他們問了好,說了自己的近況,一如往常地開著玩笑??墒前追褪怯X得,有什么不一樣了。
蘇航過春節(jié)也沒有回來,3倍工資,他不想回。白帆無可奈何,只能和他的媽媽一起過除夕。大年三十,3個人對著手機互相拜年,鞭炮聲里,白帆安慰自己,一定會越來越好的,她們會永遠在一起。
是什么時候開始,漸漸地沒了聯(lián)系呢?
白帆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想。她把回憶一絲一縷捻開、過濾,尋找著那些微小的、不可察的痕跡。
大概是因為他們都太忙了,亦或,是蘇航在不著痕跡地躲。
他們在電話里也終于除了問好外,只能沉默著呼吸,無話可說。
再后來,白帆終于放下了這段隱晦的、無處著力的、輕飄飄的感情。她把一個男人帶回了漁村,手牽手站在蘇航面前看著他。
蘇航的側(cè)臉在冬日的夕陽下顯得像是電影里的男主角,唇紅齒白。白帆定睛看他,恍惚中發(fā)現(xiàn),他竟然不知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白,這樣好看。那個黑瘦的少年,似乎早已離她遠去了。
蘇航的表情十分正常,禮貌而不失客套地把他們讓進了客廳,倒上茶水,淡然地和白帆身邊的人聊著天,問著家常。
白帆甚至看不出一絲不對來。
她想,這樣也好。
心終于落了下來。
只是她為什么要起夜呢?
男朋友被安排睡在了客房,她依然住的是自己的房間。半夜醒了,她突然想去院子里站一會兒,因為窗外傳來了嘩啦啦的雨聲。
那雨聲太熟悉,讓她想起了在海邊被蘇航救下的那天。
她打開門,揉著眼睛,看到了靠在門邊坐在地上的蘇航。
蘇航守著她睡著了。
那一瞬間,仿佛還是10歲的時候,父親感嘆著說,他在門口守著自己。她吃著鲅魚水餃,心想,那該是個什么場景?10多年后,她終于看到了這模樣。
白帆沉默著蹲下身,看著蘇航熟悉的側(cè)臉,緊閉的雙眼,微皺的眉。她伸手撫過,珍重又珍重,最后捂住嘴,無聲地掉下淚來。
“為什么呢?”她輕聲問。
蘇航閉著眼,沒有回答。
白帆站起身回房,關(guān)上了門。
在兩年后她結(jié)婚了。蘇航站在紅毯上,親手把她交給了對面的男人。
白帆穿著雪白的婚紗,一步一步向前走,卻又回頭看了身后一眼。
蘇航穿著西裝,身形熟悉,眼神熟悉,溫柔而可靠地站在那片光芒中,遠遠目送著她。
她又流下淚來,想起那個夜里,她哭著問他:“為什么呢?”
蘇航緊閉著雙眼,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睫毛卻顫抖著,突然流下淚來。
“去吧,”她看見蘇航的口型,“我在呢?!?/p>
她轉(zhuǎn)了身,流著眼淚朝著紅毯的另一端走去。
日出初照,是希望,也是最短暫而美好的光景,它終會到來,也終將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