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末
沈渺發(fā)來微信的時候,我正為了新客戶的推廣策劃方案加班開會,手機在口袋里嗡嗡響了兩聲之后歸于沉寂。
暮色漸退,華燈初上。
樓下裝修的電鉆聲持續(xù)嘶鳴,會議室投影屏幕上不斷切換的幻燈片和桌面上一再被合作方退回修改的策劃方案,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小的時候我特愛看電影,總以為辦公桌前一身正裝的人都該是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涩F在,我困倦地按了按眉心,因為這一攤瑣碎身心俱疲。
“但還能怎么辦?死撐唄?!?/p>
這句話是沈渺告訴我的,在3年前為一個策劃活動一連加班近一個月的時候,她以前輩勸誡新人的姿態(tài)教導我。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如今需要撐著的人只有我了。我猜想她此刻應該在煮粥,練瑜伽,又或者在逗貓,遛狗,她現在的確是一個名副其實且令人羨慕的“閑人”。
可我不是。
明天下午3點之前我得拿著新的方案跟客戶交接洽談,然后在“具體方案執(zhí)行”和“繼續(xù)方案修改”兩個選項之間守候待命,但最后,總歸都逃不開加班。
會議結束的時間,剛好夠我趕上末班地鐵。車廂里寥寥幾人,每一個都頂著一身的疲倦。我原本想趁著空閑看一眼沈渺的微信,但最終卻沒抵得住困意,一路睡到了終點站。
我再想起來回復沈渺的微信是第二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點開了她發(fā)過來的那張照片。一盆綠蔥蔥的茉莉,剛發(fā)出了幾個白色的花骨朵,雖然沒有多么繁盛,但能看得出來被照料得很好。
“艾瑾,我真的太感動了,這一次總算沒有殘害生靈。”她說。
言語之間我完全能想象到她驚喜興奮的模樣,默默跟著開心了一會兒,我回了她一個大拇指,說:“給沈老師點贊!”
然后收起手機,進了地鐵站。
策劃方案最終也算是順利通過,我揣起疲倦,端著微笑跟合作方負責人一一握手,然后無比得體地結束了這一場長達兩個多小時的會議。
走出寫字樓的時候太陽難得還沒沉下天邊,我深深呼了一口氣,往包里塞滿一摞策劃書,擠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公交車晃晃悠悠地途經南鑼鼓巷,看著熟悉的灰磚木門建筑,我不禁恍惚了一下,不知怎么想的半路就下了車。
第一次遇見沈渺的時候,她已經讀大四,高跟鞋配正裝,標準一副都市白領的模樣。而我,方才踏入大學校門,尚是一個年少不懂事的莽撞丫頭。就是在這個街口的店鋪,我橫沖直撞打翻了她手里一杯熱咖啡。
眼看著她身上迅速被染臟的淺色大衣,我被嚇愣了半天,反應過來連忙彎腰道歉,手忙腳亂地從書包里翻著紙巾??稍街本驮秸也坏剑詈蟀锏臇|西幾乎大半都被我掏出來扔到餐桌上。
那天的最后,她看著被我丟在一邊的校園卡輕笑出聲:“原來是學妹啊。”
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愣愣地接了一句:“是、是啊,學姐。”
我想她大抵是沒見過我這么傻的人吧,所以才會笑得那么真情實意。
再后來,我畢業(yè)求職進了沈渺所在的公司,又是另一個誤打誤撞的意外,作為導師剛好推薦的實習單位,我當時也沒多想就去了。
公司培養(yǎng)新人的方式是一對一導師制,跟著沈渺學習的整整3個月時間,我不敢松懈地逼著自己成長,拼盡所有力氣努力生活,期望能夠在這人潮熙攘的都市占得一隅,守一份俞然??赡芫褪且驗樾睦镉兴<?,所以也怪異地感覺不到辛苦。
實習期結束,我如愿以償地轉正留了下來。
那個黃昏,我興高采烈地請沈渺去簋街吃麻小,中途舉著可樂豪氣干云地向她致謝,感謝她4年前的寬宏大量和4年后的悉心教導,也絮絮叨叨地向她傾訴著自己縹緲又卑微的夢想。
那天我明明自始至終滴酒未沾,卻像是醉得不輕。而沈渺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嫣然微笑,耐心又溫柔,她總是這樣。
我進了那家店,點了一杯熱咖啡,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視線剛好能看到玻璃窗上五顏六色的心愿便簽。如果說時光能有快退選項,往后倒回3年,這扇窗戶上就會多出一張署名艾瑾的粉色便簽。
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很多人和事令你失望了,而最不應該的,就是自己還讓自己失望。
我記得自己是這么寫的,仿佛用很勵志的短句作為無畏向前的慰藉,是那個年紀的專屬默契。那時候的勇氣得來真的很簡單,一句加油,一瞥眼神,一個擁抱,都足夠在現實的滿目瘡痍里蕩起一腔孤勇。
店里音樂緩緩切了歌,歌聲低沉且輕。
“曾迷途才怕追不上滿街趕路人,無人理睬如何求生,頑童大了沒那么笨……”
我其實不懂粵語,卻唯獨聽得懂這一首,其中緣由該完全歸于沈渺。
上一年年末,我曾經陪著沈渺去過一次陳奕迅的演唱會,在一派聲嘶力竭的跟唱互動中,沈渺說自己總算了卻了從16歲時就捧起且不曾放下的渴望。
她說,最開始喜歡上eason,其實就是無意中聽到這一首《任我行》,少年歲月里多得是無處安放的憧憬和熱情,被直戳心臟的歌詞一點即燃。
她還說,那時候的自己曾經一度瘋狂癡迷著歌詞里冒險半夜上山,嘗盡真正自由的生活,也熱切希冀有朝一日能夠踏遍千山萬水,任意而行。
這些話要是放在3年前我是萬萬不會聽信的,那時候初入職場,沈渺在我眼里從來都是落落大方,進退有度。她不會慌張,不會出錯,更不會有任何離經叛道的張揚,她是被我放在心里供奉起來的神仙人物。
你說,神仙會哭嗎?
我不知道。
但是,沈渺會。
那一場演唱會她幾乎從頭哭到尾,哭得隱忍又悲傷。帝都北風呼嘯的冬夜里,她身上雪白色的羽絨服看上去格外清冷,我能真切感覺到她的傷心??伤裁炊紱]有說,也不肯說。
街邊小攤零零落落地圍著幾個包裹嚴實的路人,我買了兩個不大不小的紅薯,拎著袋子在她面晃了晃:“學姐,北京這么冷的夜里不是用來一個人哭的,是用來抱團取暖的呀?!?/p>
紅薯甜糯的滋味將漫長蕭瑟的黑夜洇開了一絲明亮,那個哭得一塌糊涂的姑娘,終于紅著鼻尖重新笑得像個小孩子。
“你不是不愛吃甜的嗎?”她問。
“現在愛吃了?!蔽乙Я艘豢诩t薯,抬頭望了望天空,漆黑一片。
沈渺離開北京就是在那一個冬天,在她工作的第6個年頭,彼時她已經一路晉升成為資深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她離職的那一天是北京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天朗氣清,干凈明媚,沒有一絲憂傷。
那個周一早上,沈渺是第一個到的公司,她挨個給辦公室里的綠植盆栽澆了水,又為每一位同事準備了親手烘焙的小餅干,然后禮數周全地跟每一個人擁抱揮手。她還是跟我最初認識的沈渺一模一樣,總是那樣用心體貼,謹小慎微,連告別都鄭重其事。
我是最后一個收到沈渺準備的餅干的,在跟新任總監(jiān)交接妥當各項工作之后,她從總監(jiān)辦公室走到我工位前,從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米色小盒子放在我桌上。
“我的禮物呢?”她微笑著伸手,眉眼溫柔恬靜,語氣卻有幾分理直氣壯。
“禮物沒有,文案要不要?”我一邊說,一邊毫不客氣地打開餅干盒,里面整齊地擺著五六塊曲奇餅,我最喜歡的抹茶味,和她口中最神似我的皮卡丘圖案。
我其實對動漫沒有什么很大的興趣,也一直不理解自己跟她口中那個動輒10萬伏特的奇怪生物有什么共通之處。
“沒有啊,那把餅干還我?!?/p>
她說著就來搶,我連忙將餅干盒藏到身后,然后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小禮品袋放到她手上。
“沈老師,請注意一點,你這種行徑會教壞小朋友的?!蔽倚χ蛉ぃ泊蛐牡桌餅樗樌玫搅思亦l(xiāng)一所中學語文老師的offer而高興,至少這一抹江南拂來的云,總算不必再經受北方寒冷的冬。
沈渺不以為意地“嘁”了一聲,然后自顧自打開了禮品袋。
那天早上的陽光很暖和,她頓了兩秒,然后輕輕微笑,幾乎笑出眼淚:“小朋友,如果到蘇州的話一定記得來找我啊?!?/p>
“好的,學姐。”
廚房里,鍋子翻騰著煮沸,潮濕的霧氣落在窗戶上白茫茫一片,我手忙腳亂地將切好的南瓜碎塊倒進鍋里。
微信突然響了兩聲。
我自知廚藝不精,做不到三心二意分神去回復微信,索性直接拿起手機撥了視頻通話過去。視頻很快就被接通,沈渺見我在廚房,忍不住訝異:“今天怎么這么有空,方案通過啦?”
“嗯,通過了。”我一邊攪著鍋子一邊應聲,末了,又平靜地加了一句,“對方最后選了當初早早就被否定的第一個方案?!?/p>
沈渺微微愣了下,然后輕聲問:“委屈嗎?”
我停下來認真想了會兒,其實應該委屈的,為一連多日的熬夜加班,為絞盡腦汁的討論構想,更為這一切努力最終都成了無用功,平白付諸東流水。
可是拋開這些主觀情緒,有什么客觀條件能支撐我委屈呢?無情、無恥、無理取鬧,這本來就是生活不是嗎?
“還好,都習慣啦。”我沒心沒肺地笑,糾結再三還是繼續(xù)往鍋里多加了一大勺砂糖進去。
聞言,沈渺笑了,笑意直染眼底。她說:“艾瑾,3年前你問我的問題,答案就是3年后現在的你。”
我晃了晃神,然后沖她比了個耶:“那學姐該恭喜我的?!?/p>
關于3年前的諸多細節(jié)其實已經記不太清,大致就是自己點燈熬夜寫出來的文案被組長數落得一無是處,那一刻甚至不敢相信,素日里還算和善的上司竟然會有那么咄咄逼人的時候,言辭之間盡是對個人工作態(tài)度和能力的質疑和不滿。
我其實是個臉皮挺薄的人,屬于那種在雪地里不小心摔倒,最先關心的是有沒有人看到,而不是有沒有摔疼的人。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下班路上,一個人邊走邊掉眼淚,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盡似的。
沈渺出現在我旁邊的時候,我猜測自己一定哭花妝狼狽到了極點,甚至沒敢抬頭去看她,問了聲好就兀自埋頭往前走。
“小朋友,北京這么冷的夜里可不是用來一個人哭的,還是用來抱團取暖比較劃算。”她說著,往我手里塞了一個新鮮的烤紅薯,軟綿綿,暖洋洋的。
我愣了愣,像是突然找到了歸屬,壓不住哭腔:“可是學姐,我不怎么吃甜?!?/p>
她疑惑:“小朋友不是都喜歡吃甜的嗎?”
她疑惑得很真實,我忍不住破涕為笑,用力咬了一口紅薯,然后抬頭看向天空,沒有星星,漆黑一片。
“學姐,你說,小時候怎么那么傻,居然天天盼著長大,可長大到底是什么樣的,會比小時候更自由,還是比現在更辛苦?”
原來都不是,長大后說不上多自由,所有的辛苦也都還能承受。
關于離開北京的原因,沈渺自己也說不明白,就好像,她也同樣解釋不清為什么17歲的自己拼盡力氣也要站在北京。沈渺總說,她其實沒有什么不同尋常之處,反而活得很平凡,該有的毛病都有,該有的脾氣也都有。
所以,17歲時,她和大多數17歲的少年一樣,懷揣著夢想從溫柔水鄉(xiāng)披荊斬棘一路北上,然后用了10年時間獨自一人堅守他鄉(xiāng),小時候輕輕磕一下都要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到最后終于學會連撞到頭破血流都能忍著一聲不吭。
“所以這些年,學姐后悔過嗎?”
直到過安檢的前一刻,我才鼓起勇氣問了沈渺這個問題,我其實何嘗不是想在彷徨的路口,給自己找一個理由堅持。如果一開始就回歸故里,生活可能沒有多么波瀾壯闊,但能夠平淡終老就好像已經是三生有幸,何苦這么折騰。
“沒有?!彼患偎妓?,卻沒有再多說一句。
沈渺離開北京的半個月后,我在信箱里看到了一張蓋著蘇州郵戳的明信片,水木清華的留園風景圖背面是一排很漂亮整潔的字體。
“也許就是因為人會長大,所以夢想也做不到一成不變。10年前我希望踏遍萬水千山,即使赴湯蹈火也沉迷于世界廣闊??涩F在,根據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我應該回家,然后養(yǎng)只貓,好好看看落日晚霞。小朋友,充滿電就繼續(xù)加油啊!”
落款:沈渺。
我輕輕笑了笑,小心地將明信片收進抽屜,然后沖了杯咖啡,打開電腦,鼓起精神為進行到一半的推廣項目伏案疾書。
后來有一次全體會議,總監(jiān)在教導新人時無意中提到了沈渺的名字。會議結束,就有人向我打聽道:“小艾姐,你知不知道沈渺是誰???”
哦,那個姑娘啊,她生于姑蘇城,在北京生活了10多年,但依舊擁有所有詩歌里江南女孩該有的明媚和柔軟,喜歡雨天,也喜歡吃甜。如今的她走過平湖煙雨,歲月山河,比從前更沉穩(wěn),更堅韌,更懂得寬容。但她依然是她,心懷最初,向往自由,是個收到eason的專輯就能紅了眼眶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