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俗字形成方式及成因考察
——兼論地名俗字的規(guī)范化

（蘇州市公安局）

提 要 地名俗字廣泛存在于村鎮(zhèn)小地名中，增加意符、偏旁類化、同音假借、改換聲符是形成地名俗字的主要途徑。方言語素、記載缺失、語言演變、形聲化思維慣性、簡寫和趨利避兇愿望是俗字產(chǎn)生的主要成因。針對同形、生造兩種不同的俗字類型，本文提出了刪除增加意符、恢復(fù)類化偏旁、復(fù)原歷史本字等俗字規(guī)范建議，并認為一般辭書對俗字、俗音應(yīng)該慎收。地名俗字及其規(guī)范化研究對于方言研究、辭書編纂都有積極的意義。

俗字是指民間流行但不合規(guī)范的漢字。地名俗字往往存在于村鎮(zhèn)、河湖等眾多小地名中。這些小地名通行地域狹窄，使用人群一般是當?shù)卮迕?。由于書寫者文化水平限制、方言土語及語音歷史流變等因素影響，書面記錄地名時往往比較隨意，導致白字泛濫、俗字怪字層出不窮，出現(xiàn)了同形異義、同義不同字、一個通名兩地不同用字等諸多亂象。

小地名知曉度、重要性低，學界關(guān)注度不夠，專門研究相對較少。吳漢江（2015）以“驛、亭、鋪”等古郵路驛傳地名為例，梳理了江蘇部分村鎮(zhèn)地名的由來和得名原因。石紹浪（2014）分類統(tǒng)計了江蘇“集、圩、橋、樓、港、汪、垛、埭”等20多個地名通名，比較分析了它們的地理分布和歷史變化情況，指出江南、江北兩大類型存在諸多鮮明的地域特征和內(nèi)部差異。王祖霞（2017）考察了鹽城地名中“弶、奤、埨”等生僻字、方言俗字的音義情況，給出了規(guī)范化建議。劉美娟（2012）廣泛搜羅了浙江地區(qū)地名中的生僻字，將116個地名通名按義類歸納為21組，以疑難字為主線，多角度、全方位地討論了浙江地名用字情況（周志鋒，2013）。綜合時賢的研究成果來看，具體地名引經(jīng)據(jù)典式的解釋和通名類型、文化考察等方面的研究比較常見，地名俗字類型、產(chǎn)生途徑及成因的研究則相對缺乏。針對地名研究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本文主要以蘇南地區(qū)的村鎮(zhèn)、自然實體地名為例，用文字學、方言學知識對地名俗字做一次較系統(tǒng)、深入的考察，首先歸納地名俗字的類型，在分析類型、地名俗字形成途徑的基礎(chǔ)上探究其形成原因，然后討論如何規(guī)范這些地名俗字以及辭書對俗字、俗音應(yīng)持有的態(tài)度。

1.地名俗字的類型

1.1 同形字與生造字

俗字的來源復(fù)雜，形成原因各異，導致其類型劃分也多種多樣。根據(jù)字形在歷史上是否存在過，我們可把地名俗字分為同形字和生造字兩大類。漢字體量很大《，漢語大字典》（2010版）收字就超過了6萬，民間自創(chuàng)的地名俗字很可能與已有漢字同形。這部分同形字又有兩種情況：一類是俗字與已有漢字同音，一類是俗字與已有漢字不同音。俗字與已有漢字同音的，大眾識別度高，比如蘇南地名湘城、消涇、吳淞江、璜塘中的“湘”“消”“淞”“璜”。俗字與已有漢字不同音的，兩個讀音往往差別很大，不熟悉該地名的人常會讀錯，例如江蘇地名滸墅關(guān)、溱潼、峭岐、鄒塸、奣子和廣西地名呇塘、心圩中的“滸 x?、溱 qín、峭、塸 qū、奣、呇 mèn、圩 xū”等。由于這些字讀音特別，普通民眾無法解釋成因，當?shù)匚娜?、百姓?jīng)常附會出一些傳說故事作為特殊讀音的來源，比如在蘇州滸墅關(guān)流傳甚廣的乾隆皇帝讀半邊字的故事（應(yīng)衡，1985；蔣榮，2004），在昆山奣子乾隆皇帝命名渡口的故事（潘君明等，2006:87）。如今這部分字有的已經(jīng)被《辭?！贰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等辭書收入，如氿ji?、滸x?、溱qín、呇mèn、圩xū ；有的俗字音尚未被辭書收入，如峭、塸 q ū、汾 fēn、奣。

還有一部分俗字完全是生造的，屬于“新增漢字”。這些字一般字典都不收，計算機字庫也未收入，如、等。這部分地名俗字絕大部分是形聲字，當?shù)厝送鶕?jù)本方言讀音選擇同音字做聲旁，再加上表義類的形旁組合成字，例如“、”都是地名通名，故用“土”旁示意，“”字的形旁“廠”表示屋舍義。

1.2 方言書面字和訛變俗字

俗字根據(jù)來源不同，可以劃分為因書面記錄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俗字以及記錄流傳中發(fā)生訛變而產(chǎn)生的俗字。前者我們稱為方言書面字，這種俗字通常是用來記錄方言的俗音、俗義，例如浙江地名俗字“奓”實際是當?shù)貐欠窖浴按蟆钡谋硪糇郑▌⒚谰辏?012:125），廣西方言俗字“氼、呇”是當?shù)亍皾撍?、泉水”方言詞的俗義記錄字（覃遠雄，2015）。方言書面俗字在東南地區(qū)吳、閩、粵、湘、客、贛等方言中比較普遍和常見。

在記錄流傳中發(fā)生字形訛變形成的俗字，我們稱為訛變俗字。它在地名俗字中比較特殊，訛變的類型豐富多樣，訛變后本字來源不易查找。本文第二部分將綜合運用文字學、語音學和方言學等知識對這些俗字進行考釋研究。

2.地名俗字產(chǎn)生的途徑

地名俗字形成的途徑有兩大類：造字法和用字法。用字法即假借，造字法又可具體分為增加意符、偏旁類化、假借加注、改換聲符四個小類，如下圖所示：

需要說明的是，俗字產(chǎn)生的五種途徑是為了敘述方便而劃定的，俗字產(chǎn)生的具體過程才是我們的興趣所在。具體某一俗字的形成路徑理論上可能是多樣的，結(jié)果則殊途同歸。比如下面提到的“墟→塸”變化過程，可能性一是“墟→區(qū)→塸”，先通過同音假借，再在假借基礎(chǔ)上加注形成；可能性二是“墟→塸”，是經(jīng)過改換聲符直接實現(xiàn)的。俗字的真實形成過程還必須有相關(guān)文獻佐證，經(jīng)過對比明清和近現(xiàn)代多本蘇南縣志相關(guān)記載，我們確認“墟”字通名是按照“墟→塸→區(qū)”路徑變化的。

2.1 同音(近音)替代

同音(近音)替代指漢語書面語里用一個漢字去表示另一個同音(近音)字的字義（曹先擢，1981），它屬于文字學中的假借現(xiàn)象。它在古代書面作品里一般稱為假借，在當代通俗地講就是寫白字，例如港、溇、埭、埧、墟寫成江、婁/樓、丹/大、巨、區(qū)就屬于直接借用同音字。

“溇”在太湖地區(qū)吳語中指“溝”，具體是指田間的水溝、水渠?！稄V韻·厚韻》中“溇”的釋義“溝，通水溇也”是為明證，但是如今除了蘇州東南郊、昆山南部和上海的青浦、松江一帶農(nóng)村外，多數(shù)方言口語中“溇”不能單說，該詞已經(jīng)被通語詞“溝”替換。蘇州唯亭鎮(zhèn)有6個叫“某某溇”的自然村，“溇”只固化在地名中，土人已不知道它的確指含義，所以只能根據(jù)讀音寫作同音字“婁”。一些鄉(xiāng)鎮(zhèn)方志在地名釋義時往往臆想附會，如沈及（2001:78）：

大婁里，據(jù)傳在明清時期因有人在該村建一大樓，遂得“大樓里”村名。

黃泥婁，據(jù)傳明清時有一富戶為與大婁里村的大樓戶主相攀比，不甘其弱，遂建一樓。且別具一格，墻面刷以黃色，以示其富，故村名為黃泥婁(樓)。

且不說明清時期百姓不能擅用黃色，1950年前蘇州農(nóng)村沒有樓房這些基本事實，就是如今百姓書寫村名時也不用“樓”而是用詞義模糊的“婁”字。

“埭”在長江沿岸的靖江、海門、張家港、江陰等地表示成條狀的村落（蔡佞，2018a）。江陰利港、石莊方言“埭”與“丹”同音，所以當?shù)卮迕麑懗芍旒业?、許家丹。蘇南常熟、吳縣等地方言“埭”與“大[6]”同音，村名就記成袁家大、南大、巷大。蘇州太湖、吳淞江沿岸“埧”字地名呈帶狀分布?！皥俊笔菂欠窖栽~，堤防、堤岸的意思?！稄V韻·遇韻》：“埧，其遇切。堤塘。”明末李實《蜀語》：“吳越謂堰堤為埧，音具?！保?990:8）因為“埧”字生僻，吳縣農(nóng)村通常用同音字“巨、具、渠”代替。

2.2 增加意符

增加意符是漢字分化的常見方法，也是地名俗字產(chǎn)生的最有效途徑（張涌泉，2010:44）。地名俗字意符的選擇由地名類型決定，如河湖水體名加“氵”，地名通名類加“土”。宜興縣城東西兩邊有一串湖蕩，宋朝以前稱為西溪、東溪。萬歷、康熙《宜興志》稱其為西九、東九，清朝中葉嘉慶《宜興志》中首次出現(xiàn)西氿、東氿的寫法。從“九”到俗字“氿ji?”的演變可以看作地名專名向通名的變化。吳縣南部東太湖的主要出水口原名吳松江，后來衍出“氵”變?yōu)閰卿两墙J墟與浙江交界處的湖蕩為兩省共有，故名分湖。元朝楊維楨有《游分湖記》，近代因為湖名增加意符變?yōu)榉诤?，但口語仍讀fēn。吳江村落通名“扇”來源于土地單位，相當于“片”，即大村的一部分，引申出“村落的一邊、一角”義后加“土”形成俗字“”，如吳江橫扇舊時寫成橫。

此外地名專名的俗字寫法往往還和當?shù)刈匀画h(huán)境關(guān)系密切。蘇中、蘇南地勢低平、水網(wǎng)密布，這些地方村鎮(zhèn)名往往增加“氵”意符。蘇州湘城鎮(zhèn)位于城區(qū)東北陽澄湖畔，民國以前的記錄都是“相城”。“湘”原是湖南湘江的專名，后來也指湖南省，本來和蘇州“相城”是搭不到半點邊的，當代加“氵”變“相”為“湘”屬于典型的增加意符變化。類似增加意符型俗字地名還有如蘇州的消涇集鎮(zhèn)（原名蕭涇）、五湩涇集鎮(zhèn)（原名五重涇），江陰的璜土鎮(zhèn)（原名黃土）、璜塘鎮(zhèn)（原名黃塘）等。

2.3 偏旁類化

漢字書寫時因受上下文影響會給本沒有偏旁的字加上偏旁，或者將偏旁變得與其前后字一致叫做類化（張涌泉，2010:63），它是地名俗字產(chǎn)生的重要途徑。由此產(chǎn)生的俗字被稱為類化字。常熟許浦（見于正德《姑蘇志》）今寫作滸浦，吳縣肖涇寫成消涇，姜堰秦潼寫成溱潼，江陰蕭岐寫成峭岐等皆屬此類。

姜堰溱潼鎮(zhèn)地處里下河水網(wǎng)區(qū)，明清地方志中寫作“秦潼”（參看泰縣縣志編纂委員會，1993:56）。清中后期當?shù)厝艘蛐℃?zhèn)地處水網(wǎng)環(huán)境，鎮(zhèn)名后字“潼”又帶“氵”，前字“秦”遂也類化為“溱qín”。“溱”原本只有側(cè)詵切一讀，音臻。當代字詞典根據(jù)溱潼地名俗字用法，紛紛為“溱”增加了qín一讀。江陰峭岐鎮(zhèn)原本一直寫成“蕭岐”，近現(xiàn)代當?shù)匕傩崭鶕?jù)岐字“山”旁創(chuàng)造了同偏旁的形聲字“峭”。當?shù)厝苏J為“峭”從山肖聲，讀音相合，與“岐”也正好配對。其實“峭”只有七肖切“俏”音一讀，并無讀音。字詞典至今尚未收入地名俗字“峭”讀音。

2.4 假借加注

比較典型的在假借字基礎(chǔ)上加注的例子有“北漍、湖?”?！皾X”用于江陰北漍鎮(zhèn)，該鎮(zhèn)歷史上稱為“北角”?！都尉附幙h志》卷三《市鎮(zhèn)》載有北角市、南角市（參看趙錦，2011:34）。《江陰市志》“：明代形成北角市集，因地處四水交會的清水塘，至清代改名北漍?！保ǔ桃哉骶?，1992:120）當?shù)胤窖浴敖恰蓖鬧ko?7]，故以“國”為假借字。又因集鎮(zhèn)地處河道交會處，加“氵”表地理環(huán)境義類，構(gòu)成俗字“漍”使用至今?！?”是宜興湖?鎮(zhèn)的地名專用字。據(jù)王穉登《荊溪疏》“蜀山折而南，可二十里曰湖?。湖?，山中大市也。宋時置務(wù)于此，采山之利。今作?，亦務(wù)字之訛”，當?shù)貐欠窖浴皠?wù)、父”同音，地名在民間流傳過程中先訛為“湖父”，然后再類化加注“氵”，形成地名俗字“?”。

此外，上文提到“埭、埧、墟”寫成“大、具、區(qū)”是借用同音字，那么寫成“、塸”就屬于在假借字基礎(chǔ)上加注。產(chǎn)生的俗字有的恰好和已有漢字同形，如塸，形成同形異義字；沒有同形漢字的就屬于新增漢字，如。

2.5 改換聲符

漢字多形聲字，形旁明義類，聲旁表讀音。隨著語音的變化，當原本表讀音的部分變得不準確后，就會產(chǎn)生改成與字音更為接近聲符的動力。蘇南地名通名“埂”表示堤防。《廣韻·梗韻》“：堤封，吳人云也。”“埂”地名廣泛分布在蘇南的蘇、錫、常一帶，在蘇州、無錫一般寫作“埂”，在常州武進卻都寫作“”。常州地名中的“”就屬于改換聲符而形成的俗字?！肮　薄案钡裙殴z二等字在常州地區(qū)已經(jīng)少有[a?]韻白讀音，大多只讀[?n]，但是在地名中，因口耳相傳“埂”還保留[ka?3]的讀法。民間為了使讀音和漢字“統(tǒng)一”起來，就改用如今讀[a?]韻的宕江攝聲符“夅”，形成俗字“”。又如靖江地區(qū)的通名“埭”，因如今聲符“隸”不讀d à i，群眾改用表音的“代”做聲符，形成俗字“垈”。

通名“墟”本義是村莊、聚落，讀“區(qū)”（可參看蔡佞，2018c）。因為“墟”字北方官話讀如“虛”，加上強大的文教影響，如今民間地名讀音q ū[]已經(jīng)很難與文字“墟”相聯(lián)系，所以當?shù)鼐用窬透淖兟暦疤摗?，換成當?shù)胤窖宰xq ū音的聲符“區(qū)”“丘”而形成俗字“塸”“坵”。寫成“塸”的主要集中在蘇錫常一帶，如蘇州的黃塸、沙塸，常州的鄒塸、楊塸、韓塸，無錫的陸塸等。寫成“坵”的主要在金壇，如東坵、小坵、下坵、西坵等。

江淮地區(qū)的“圍”是一種水利設(shè)施，因處于圍堰內(nèi)或近旁而得名的“圍”字地名非常多。早在兩宋之際，江南地區(qū)方言曾經(jīng)發(fā)生過“止微入魚”的音變，簡單說即把uei一類音讀成y類音。當?shù)厝烁鶕?jù)音變后的讀音把表音不準確的聲符“韋”改成與字音相同的聲符“于”，創(chuàng)制出形聲字“圩”?！犊滴踝值洹こ蠹小ね磷植俊芬鞔蹲謪R》：“圩，云俱切，音于。岸也?！薄佰住笔恰皣丁印绷x“圍”音變后分化出的地名專用俗字，并一直沿用至今。如今蘇南和浙北太湖平原區(qū)地名中“圩”仍然讀作yú[jy2]，保留著古代的音變讀音（參看蔡佞，2017）。

3.地名俗字的成因

地名俗字類型的多樣性很大程度上是由俗字主客觀成因決定的。小地名口耳相傳缺少文獻書面記錄、方言語素沒有對應(yīng)文字、語言的發(fā)展變化是主要的客觀原因。慣用形聲化思維、追求簡化好寫、寄托美好愿望改字則是重要的主觀原因。

3.1 客觀原因

3.1.1 記載缺失，應(yīng)急補位

眾多的小地名一般只在當?shù)匕傩罩锌诙鄠?，能被歷史典籍記錄的少之又少。書面記錄的缺失繼而削弱書寫的規(guī)范性。新中國成立后開展的地名普查、編寫地名錄工作對這些小地名往往只能根據(jù)當?shù)胤窖宰x音，結(jié)合地名實體自造一些方言俗字應(yīng)急補位。太湖地區(qū)的通名“埧”方言原指堤防，因為歷代地方志缺少相關(guān)記錄（乾隆《長洲縣志》等個別志書記錄有“埧”地名），當代地名普查記錄很難查找歷史檔案溯本求源，只能用自造形聲字“”補位，或選用同(近)音字“渠、巨”代替。

3.1.2 方言語素沒有對應(yīng)文字

古代官話和當代普通話的語素經(jīng)過大量整理、規(guī)范，已經(jīng)有了一套比較完備的文字用于書面記錄。由于地區(qū)差異大、通用地域限制、重要性不及官話等原因，方言很多語素沒有相應(yīng)的文字來記錄，這樣就必然出現(xiàn)眾多方言俗字。人們或用會意、形聲等手段創(chuàng)制方言文字，或者利用同音替代等方法假借文字。吳江地區(qū)把太湖大堤稱為 jín[?in2]，用方言同音字“墐”表示。常熟高鄉(xiāng)把一列、一排叫 d à[d ɑ6]，當?shù)馗鶕?jù)方音自造了形聲俗字“”表示屋舍呈長條狀排列的村落。蘇南地區(qū)把一頭不通的河流支汊稱為“浜”，浙北杭嘉湖地區(qū)把河道盡頭不通的停船寬水面稱為“兜、?”（蔡佞，2018a）?！颁?、?”屬于方言形聲字，俗字“浜”的歷史比較長，《廣韻·耕韻》已有記載。而俗字“?dōu”的歷史則很短，很多字典尚未收入。

3.1.3 語言的發(fā)展變化

我們知道語言是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其中語音的變化和詞義的演變則與俗字形成密切相關(guān)。語音變化有歷史音變和語流音變兩種類型。歷史音變可以導致文字常規(guī)讀音和地名中口耳相傳的讀音脫節(jié)，導致人們用同音字、更換聲符等方法來記錄地名中保留下來的特殊讀音。除了上文提到的“埂→”“墟→塸/坵”兩個例子外，還有如浙東舟山等地的“峙”字地名。

舟山沿海一些島礁的通名稱“峙”，《浙江省普陀縣地名志》記載有烏峙、雙峙、溫州峙、下峙頭、石浦峙磥、長峙磥等名稱。當?shù)亍爸拧弊x[z?13]，與“寺”“時”同音，所以有的島名寫成記音字“時羅”，如大時羅、人影時羅。實際上“峙”就是“嶼”的方言地名俗字。嶼，《廣韻·語韻》徐呂切，海中洲。舟山方言[z?13]讀音完全符合“嶼”的古音反切，詞義也對應(yīng)。當?shù)鼐用褚约肮俜降孛泴懽鳌爸拧笔且驗檎Z音的變化導致[z?13]和“嶼[y13]”字音對應(yīng)的斷裂，從[z?13]音無法聯(lián)想到“從山與聲”的“嶼”字，所以當?shù)厝烁鶕?jù)方言讀音更換了聲旁，改成同音的“寺”聲符形成俗字“峙”。

上面說的是語音的歷史演變。此外語流音變也能導致文字和讀音無法關(guān)聯(lián)而逐漸改用表音的替代俗字，例如蘇南吳語地區(qū)“巷”的語音弱化造成的一系列俗字。

蘇州郊區(qū)有一些重復(fù)出現(xiàn)的地名較難從字面上解釋其含義，比如陳華、橫華、朱華浜、張華橋、江夏、四夏浜、方廈，齊杏橋、張杏頭、蔣杏浜，塘阿浜、彭阿浜，楊安浜、蘇安浜、司安浜、樂安浜、楊安橋等。這些地名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華/夏/廈[?o2/6]、杏[?a?6]、安[?1]、阿[a?7]”究竟是什么意思？蔡佞（2018b）嘗試從語流音變角度解釋了這些讀音均來自通名“巷[?ɑ?6]”的語音演變。

詞義演變的表現(xiàn)主要是詞義的磨損和轉(zhuǎn)移。詞義演變后導致文字義無法對應(yīng)地名中透露的語義，于是人們逐漸棄用本字，選用意思上有關(guān)聯(lián)的同(近)音字，或者自造形聲俗字來記錄，如同(近)音俗字“港→江”“巷→行”“溇→婁/樓”，自造形聲俗字“埧→”“埭→”等。

太湖吳語向來把河道稱為“港”，這是“港”的本義(參看李小凡，2002）?！队衿に俊罚骸案?，水派也?！倍跑鼹Q《送人游吳》詩句“水港小橋多”，水港即指河道。通語“港”如今指港口而無河流義，越來越多的人已不知道“港”的本義，導致吳地農(nóng)村原本叫某某港的河道在書面記錄時寫成某某江。實際上蘇州地區(qū)“江”是特指詞，近代以來民間只有寬闊的長江和吳淞江可以直稱為“江”。

蘇南地區(qū)把村落稱為巷、村巷。此處“巷”不是“里中道”（見《說文解字·?部》），不是指小街、里弄，而是泛指整個村落。蘇南叫“某巷”的村落極其常見，是當?shù)氐臉酥拘缘孛虾５貐^(qū)“巷”通名比率有所減少，同時出現(xiàn)了大量“行”通名地名，比如楊行、曹行、劉行等。我們考察后發(fā)現(xiàn)如今上海方言把自然村稱為宅、宅頭，當?shù)乜谡Z中“巷”已經(jīng)沒有了村落義。由于“巷”詞義的轉(zhuǎn)移，當?shù)厝酥饾u把原本叫“某巷”的村名改寫成同音的“某行”。

3.2 主觀原因

3.2.1 慣用形聲化思維

如今漢字當中約九成是形聲字。形聲造字法功能強大，使用最廣泛、能產(chǎn)性最高，在漢字使用者心中根深蒂固。受到形聲化潛意識的影響，非理性漢字形體的類推作用是類化型俗字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張涌泉，1995；毛遠明，2012:335）。這種俗字以意符類化為主，例如上文提到的河湖類水鄉(xiāng)地名增加“氵”意符（相城→湘城、吳松江→吳淞江），一般地名通名俗字增加“土”意符，比如“虛→墟”的演變。

嶺南兩廣地區(qū)有很多村鎮(zhèn)通名叫“墟”（有時也簡寫成“圩”），讀[hoi/hei1]。墟又稱墟集，是一種農(nóng)村小集市。根據(jù)蔡佞（2018c）的考證，墟集的本字是“虛”。宋黃徹《鞏溪詩話卷五》：“凡聚落去處，期某旦集，交易哄然，其名為虛?！薄疤摷笔怯赊r(nóng)村集市的特點“有人則囂，無人則虛”而得名。由于“虛集”是地名，當?shù)匕傩崭鶕?jù)形聲造字法原理，增加意符“土”造出讀[hoi/hei1]的地名俗字“墟”。

順帶提一句，“墟”字很早就有，但讀音是“區(qū)”。《廣韻·魚韻》去魚切，本義是“村落”，今蘇南地區(qū)村落通名仍在用。兩廣地名俗字“墟”形成后因為同形，加之“墟”的聲符又是“虛”，普通話讀xū，反而使得蘇南的“墟”通名字音關(guān)聯(lián)斷裂，百姓逐漸改用俗字“塸、坵”。這一系列的變化頗有喧賓奪主的意味。

3.2.2 追求簡寫省事

漢語音節(jié)不多，但漢字數(shù)量很多。農(nóng)村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只認識些最基礎(chǔ)的字。當遇到一些字形生僻、詞義不顯豁的地名用字需用書面表達時，他們往往改用筆畫簡單的常用同音字代替。有些地名用字筆畫比較繁復(fù)，比如蘇南通名“墅”，各地則根據(jù)當?shù)胤窖?，選用筆畫較少的同音字代替。宜興附近寫成“住[?y6]”（前劉墅→前留住、外王墅→外王?。?，蘇州一帶寫成“市[z?4]”（金墅→金市、蠡墅→李市）。又如兩廣地區(qū)村鎮(zhèn)義俗字通名“墟”筆畫較多，近代民間簡寫成“圩”[此處“圩”仍讀xū，和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圩wéi/yú”屬于同形異名（參看蔡佞，2017）]。全國范圍內(nèi)這類例子也很常見，特別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字改革中，一些寫法復(fù)雜的漢字為便于使用而簡寫。這些俗字一直沿用至今，比如鄜縣改成富縣，盩厔改成周至，酆都改成豐都，和闐改成和田，鬱林改成玉林，鄱陽改成波陽，雩都改成于都等。

3.2.3 趨利避兇的愿望

百姓為了表達興旺發(fā)達的美好愿望或者避開窮困、晦氣、粗俗、迷信而有意無意地改變地名用字，一般多用同音、近音字替代。通過對比民國《吳縣志》和當代《吳縣地名錄》，為了表達美好愿望，徐涇寫成聚金，王巷寫成旺巷，邢巷/南巷寫成邢旺/南旺。蘇州方言“旺”有[?uɑ?6]、[jiɑ?6]文白兩讀，白讀[jiɑ?6]與“王”姓舊讀相同，文讀[?uɑ?6]則與“巷”讀音相近。避開與死亡相關(guān)字眼的主要是更改古代傳下來的帶“墳、墓”等字的地名，如把陸墓、許墓、倪伯墓寫成陸慕、許望、二百畝。此處“望、慕、畝”就是同音（近音）代替型俗字。蘇州境內(nèi)其他兩個原本帶“墓”字的集鎮(zhèn)陳墓、嚴墓索性棄用原名，改成了錦溪、銅羅。古代達官名人的墓園都選建在環(huán)境風水好的地方，這些地方自然是居住的首選，古代民間也期望受到有名望先人的蔭庇。當代棄用墓字地名反映了社會風俗、百姓認知價值觀的變遷。為了規(guī)避粗俗、迷信，落蛋橋、鴨蛋橋、陳麻皮巷、牛屎弄、庵前改寫為綠苔橋、阿黛橋、乘馬坡巷、由斯弄、安全(村)等。

4.地名俗字的規(guī)范及處理

由上文舉例可知，同一通名“埭”，在啟海、沙洲地區(qū)寫作“埭”，在常熟寫作“大/”，在靖江寫作“垈”，在江陰不同鄉(xiāng)鎮(zhèn)還有“/丹”等不同寫法。鑒于目前俗字寫法各異、用字隨意、字形生僻難認、語義不清的現(xiàn)狀，本文提出地名俗字規(guī)范“三步走”的建議。

第一步是地名普查、收集資料。摸清地名底數(shù)，掌握地名俗字使用情況，這些工作各地已基本完成。20世紀八九十年代各縣市都編制、出版了地名錄和標準地名冊，不過當時編寫標準尚未統(tǒng)一，編寫水平也參差不齊。把俗字、怪字定為標準地名，通名用字選擇隨意等問題非常突出，比如《宜興縣地名錄》中“駱駝墅”的標準地名居然是三個自造俗字，外地人不認識，字典也查不到。本地人只能手寫，電腦無法輸入、顯示，給當?shù)厝松a(chǎn)生活造成了很大不便。又如同書中把“墅”的記音俗字“住、駐”定為標準地名，忽視了地名的理據(jù)性和文化內(nèi)涵，割裂了地名的歷史傳承，導致了通名用字的混亂。因此對地名俗字音義的研究，進行清本溯源顯得尤為重要。

第二步是應(yīng)聯(lián)合高校文字學、方言學、地理學、民俗文化等多學科專家，深入開展地名俗字的研究工作（沙宗元，2018）。我們主張以方言中的音義為基礎(chǔ)，以歷史文獻記載為基礎(chǔ)，參考當?shù)厝岁P(guān)于地名的口碑資料，結(jié)合當?shù)刈匀坏孛埠腿宋沫h(huán)境來確定合適用字。推薦用字應(yīng)盡量選擇音義相適、與歷史記錄匹配度高、當?shù)亓曈没蛎耖g認識度高的通用字形，摒棄俗寫、簡寫等不規(guī)范俗體。結(jié)合俗字成因，具體來講，一方面可以把增加的意符刪除，類化的偏旁復(fù)原，另一方面將那些同音假借、近音更代、改換聲符形成的俗字以及采用形聲、會意手段自創(chuàng)的生造字恢復(fù)成歷史本來寫法，比如將上文提到的“北漍、湖?”恢復(fù)為“北角、湖務(wù)”傳統(tǒng)名稱，把“塸、垈//丹”統(tǒng)一為有歷史來源、音義理據(jù)，文獻記載明確的“墟、扇、埧、埂、埭”。

第三步是地名主管部門應(yīng)根據(jù)專家討論確定好的推薦用字編制標準地名錄，聯(lián)合語言文字管理部門制定地名用字管理措施，通過立規(guī)立法形式進行固定和保護。利用媒體宣傳和學校教育等途徑，讓當?shù)厝罕娛煜ひ?guī)范寫法，提高民眾使用規(guī)范字的意識。此外相鄰省市還應(yīng)加強溝通，消除行政邊界的隔閡，力爭做到區(qū)域內(nèi)相同的地名通名統(tǒng)一用字，例如“河道盡頭、浜兜”義通名“兜”在江蘇吳江寫成“斗”，在浙江湖州寫成“兜、?”，類似現(xiàn)象應(yīng)該避免。

最后談?wù)勣o書對地名俗字、俗音的處理方法。近當代生造的地名俗字可以按照上文提出的措施進行規(guī)范，摒棄這些生造字，如“”“”“”“漍”“?”等。地名俗字一般辭書不予收入，但可以編纂《地名俗字對照手冊》之類的專門用書，搜集、收錄各地地名俗字做查詢、對照、正字之用。那些與已有漢字同形但不同音的俗字，如“氿”“溱”“汾”“塸”等，則通過去除意符、恢復(fù)本字等手段消除該字俗音。一般辭書把這些地名俗字、俗音拒之門外反過來也將有助于規(guī)范工作的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