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兩段式命辭對貞句的組合形式及語義指向*

喻遂生 鄒 淵

（1.西南大學(xué)漢語言文獻(xiàn)研究所 2.重慶第二師范學(xué)院）

提 要 卜辭的結(jié)構(gòu)形式和語義表達(dá)之間的關(guān)系，是甲骨文研究有待展開的一個領(lǐng)域。本文從結(jié)構(gòu)類型的視角，研究了兩段式命辭對貞句的組合形式及其所表示的語義，指出卜辭結(jié)構(gòu)形式和語義指向之間有較明顯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并討論了“肯定+肯定/否定+否定”式對貞卜辭的語義。

卜辭是甲骨語言的表現(xiàn)形式。甲骨語言研究者比較關(guān)注卜辭的詞匯和語法，但很少考慮卜辭的結(jié)構(gòu)和語言的關(guān)系。以前讀到“弜射有豕，弗擒”（《合》28366）之類的卜辭，我們總感到很困惑：不狩獵當(dāng)然不會有擒獲，那還用得著占卜嗎？但又不能簡單地認(rèn)為卜辭本身有錯，因?yàn)檫@樣的例子很多。卜辭的結(jié)構(gòu)和語義之間可能還有一些我們尚未認(rèn)識的聯(lián)系，需要深入研究。本文選取兩段式命辭對貞句的組合形式和語義指向進(jìn)行研究，以作為加強(qiáng)卜辭結(jié)構(gòu)和語言關(guān)系研究的一種嘗試。

本文為筆者在教學(xué)中相互討論而形成，鄒淵負(fù)責(zé)材料的收集和核對，喻遂生負(fù)責(zé)執(zhí)筆成文。本文甲骨文釋文采用寬式，辭例中缺一字用“□”表示，不能確定所缺字?jǐn)?shù)用“……”表示，根據(jù)辭意補(bǔ)出的字加“[]”表示。引例出處，《甲骨文合集》簡稱“《合》”，《懷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簡稱“《懷》”。為了醒目，在對貞卜辭兩句間加斜線以示區(qū)別。

1.“兩段式命辭對貞句”釋義

1.1 對貞句

對貞卜辭是指對某一內(nèi)容從肯定和否定兩方面分別進(jìn)行占卜所組成的一組卜辭①沈之瑜（2002:102）給對貞卜辭所下的定義是：“對貞卜辭即是對某一內(nèi)容，以否定和肯定的語意各占卜一次，這種情況下所組成的一對卜辭稱之為‘對貞卜辭’?！敝炱缦椋?990:2）所說的對貞包含重貞。本文沒有采納這一觀點(diǎn)。。如：

（1）貞，乙保黍年？/乙弗保黍年？（《合》10133正）

（2）今夕師不震？/其震？（《合》41750）

對貞卜辭的一組句子可以稱為對貞句，因是正反對貞，兩句中必有一句包含否定詞。否定句一般在后，如例（1）；也可以在前，如例（2）。

1.2 單段式、兩段式、多段式命辭

在卜辭中，命辭表述要占問的事情，是卜辭的核心。命辭有簡單的單段式和復(fù)雜的兩段式、多段式3類。如：

（3）癸卯卜，今日雨？（《合》12870甲）

（4）王其往逐鹿，獲？（《合》10292）

（6）丙辰卜，爭貞，沚馘啟，王比，帝若，受我佑？（《合》7440正）

例（3）的命辭只有一個分句“今日雨”，表示對結(jié)果的預(yù)測，是單段式。例（4）的命辭有兩個分句，“王其往逐鹿”是條件、背景，“獲”是對結(jié)果的預(yù)測，是兩段式。例（5）的命辭有3個分句，“今者王惠馘比伐土方”是條件、背景，“下上若，受有佑”兩個分句表示對結(jié)果的預(yù)測。例（6）的命辭有4個分句，“沚馘啟，王比”兩個分句是條件、背景，“帝若，受我佑”兩個分句表示對結(jié)果的預(yù)測。例（5）（6）的命辭可統(tǒng)稱為多段式。

1.3 兩段式、多段式命辭對貞句

由兩段式、多段式命辭構(gòu)成的對貞句，即為兩段式、多段式命辭對貞句。如：

（10）丙辰卜，爭貞，沚馘啟，王比，帝若，受我佑？/貞，沚馘啟，王勿比，帝弗若，不我其受佑？（《合》7440正）

例（7）（8）的命辭由兩段構(gòu)成，為兩段式命辭對貞句。例（9）的命辭由3段構(gòu)成，例（10）的命辭由4段構(gòu)成，為多段式命辭對貞句。例（7）反辭的否定詞只有一個“不”，例（8）反辭為“勿”字句和“弗”字句連用，例（9）（10）反辭為“勿”字句、“弗”字句、“不”字句連用，例（8）（9）（10）可稱為否定連用式對貞句。多段式命辭對貞句數(shù)量不多，容后另文研究，本文只研究兩段式命辭對貞句。

2.甲骨文兩段式命辭對貞句組合的理論模式

一句兩段式的命辭，加上肯定、否定的因素，理論上可以構(gòu)成以下4種形式，下面以例（8）例：

A 肯定+肯定：王立黍，受年

B 肯定+否定：王立黍，弗其受年

C 否定+肯定：王勿立黍，受年

D 否定+否定：王勿立黍，弗其受年

根據(jù)對貞正反相對的原則，以上4種命辭，可以組成以下6種對貞句：

A/B 肯定+肯定/肯定+否定：王立黍，受年/王立黍，弗其受年

A/C 肯定+肯定/否定+肯定：王立黍，受年/王勿立黍，受年

A/D 肯定+肯定/否定+否定：王立黍，受年/王勿立黍，弗其受年

B/C 肯定+否定/否定+肯定：王立黍，弗其受年/王勿立黍，受年

B/D 肯定+否定/否定+否定：王立黍，弗其受年/王勿立黍，弗其受年

C/D 否定+肯定/否定+否定：王勿立黍，受年/王勿立黍，弗其受年

以上6種對貞句中，A/D、B/D、C/D三種含D的對貞句是否定連用式對貞句。

需要說明的是，A/B如果換序作B/A，本來可以看作兩種不同的形式，如下述：

A/B 肯定+肯定/肯定+否定：王立黍，受年/王立黍，弗其受年

B/A 肯定+否定/肯定+肯定：王立黍，弗其受年/王立黍，受年

實(shí)際上也有B/A這樣的用例，如：

考慮到一正一反兩條卜辭，究竟孰先讀孰后讀有時難以確定，同時這類例子很少，只有7例，所以我們沒有把B/A與A/B、A/C與C/A、A/D與D/A看作不同的形式，但在下節(jié)分類舉例時在句末加括號注明。

3.甲骨文兩段式命辭對貞句的組合情況和語義類別

關(guān)于甲骨文對貞卜辭，劉春娟（2010）做過比較細(xì)致的研究，該文所附《甲骨文對貞卜辭分類索引》尤便利用。我們參考該文，檢閱和統(tǒng)計(jì)了《甲骨文合集》中由兩段式命辭構(gòu)成的所有對貞句。收錄的標(biāo)準(zhǔn)是：必須是同片正反辭俱存的對貞卜辭；由多于2條卜辭組成的對貞兼重貞、對貞兼選貞卜辭等，只錄其對貞部分；占辭、驗(yàn)辭等一般不錄。所得結(jié)果是，理論上推斷的6種組合模式都有，只是數(shù)量不一。

3.1 A/B 肯定+肯定/肯定+否定

共69例，其中含“B/A 肯定+否定/肯定+肯定”式4例。此格式是基于一個肯定的條件，從正反兩方面占問不同的結(jié)果。命辭前后段條件和結(jié)果的語義類別主要有以下九種（以正辭為例，下同）。

3.1.1 “王夢”

（17）貞，王夢，唯之孽？/貞，王夢，不唯之孽？（《合》13507）

（18）貞王夢，唯有[左]？/貞，王夢，不唯有左？（《合》17397正）

（19）貞，王夢，唯若？/貞，王夢，不唯若？（《合》17397正）

（20）壬戌卜，古貞，王夢，唯之？/貞，王夢，不唯之？（《合》17411）

3.1.2 “有疾”

（22）貞，有疾齒，唯有由？/貞，有疾齒，不唯有由？（《合》13656正）

（24）有疾目，其延？/有疾目，不延？（《合》13620正）

（25）丁亥卜，貞，汝有疾，其水？/丁亥卜，汝有疾，于今二月弗水？（《合》22098）

3.1.3 “婦（子）某娩（毓）”

8例。條件為婦某子某生育，結(jié)果為“嘉”7例，另有1例為“唯臣”，與“毓”的關(guān)系待考。如：

（27）庚午卜，賓貞，子目娩，嘉？/貞，子目娩，不其嘉？（《合》14034正）

（28）貞，子目亦毓，唯臣？/貞，子目亦毓，不其[唯]臣？（《合》3201正）

（33）貞，王有圉，若？/貞，王有圉，不若？（《合》795正）

3.1.5 占雨旸

5例。4例條件為進(jìn)行某種祭祀或活動，結(jié)果為下雨易日；1例條件為下雨，結(jié)果為災(zāi)禍。如：

（35）己亥卜，我燎，有雨？/己亥卜，我燎，亡其雨？（《合》12843反）

（36）丙寅卜，內(nèi)，翌丁卯王步，易日？/翌丁卯王步，不其易日？（《合》11274正）

3.1.6 田獵

（39）戊午卜，更陷，擒？/戊午卜，更陷，弗其擒？（《合》10951）

（40）父乙芻，唯之？/父乙芻，不唯之？（《合》974正）

3.1.7 征伐、出行

（44）辛卯卜，賓貞，沚馘啟巴，王惠之比？/辛卯卜，賓貞，沚馘啟巴，王勿唯之比？（《合》6461正）

3.1.8 祭祀

7例。條件是祭祀活動，結(jié)果為6例或吉或兇，1例為“之”。如：

（48）貞，王有吢，允之？/貞，王有吢，不之？（《合》17311正）

3.1.9 貢納

3例。條件是某人取、往，結(jié)果是“若”2例、“得”1例。如：

（49）貞，王有取，若？/貞，王有取，不若？（《合》6477正）

（50）貞，呼婦往，其有得？/貞，呼婦往，亡得？（《合》2652正）

3.2 A/C 肯定+肯定/否定+肯定

共8例，其中含“C/A 否定+肯定/肯定+肯定”式1例。此格式是基于相反的兩個條件，問哪一個會產(chǎn)生預(yù)想的結(jié)果。命辭前后段條件和結(jié)果的語義類別主要有以下四種。

3.2.1 田獵

1例。條件為“涉狩”，結(jié)果為“若”。

（51）貞，涉狩，若？/貞，勿涉狩，若？（《合》10606）

3.2.2 征伐

3.2.3 祭祀

4例。條件為祭祀活動，結(jié)果為“受佑”2例，“悔”和“有雨”各1例。如：

（55）乙王尋，其悔？/……王弜尋，其悔？（《合》28749）

（56）弜尋方，有雨？/其尋方，有雨？（《合》27804）（C/A）

3.2.4 營造

1例。條件為“作邑”，結(jié)果為“若”。

（57）貞，王作邑，帝若？/貞，[王]勿作邑，帝若？（《合》14201）

3.3 A/D 肯定+肯定/否定+否定

共34例，其中含“D/A 否定+否定/肯定+肯定”式2例。此格式是基于相反的兩個條件，從肯定的條件占問肯定的結(jié)果，從否定的條件占問否定的結(jié)果。命辭前后段條件和結(jié)果的語義類別主要有以下六種。

3.3.1 田獵

（59）[壬申王]其[狩]，擒？壬申允狩，擒，獲兕六、豕十又六、兔一百又九十又九。/壬申王勿[狩]，不其擒？壬申狩，擒。（《合》10407正）

3.3.2 征伐

（63）貞，王惠沚馘比伐巴方，帝受我佑？/王勿唯沚馘比伐巴方，帝不我其受佑？（《合》6473正）

（67）己巳貞，王逆執(zhí)，有若？/弜逆執(zhí)，亡若？（《合》32185）

3.3.3 祭祀

5例。4例條件為祭祀活動，結(jié)果為“若”“受佑”。例（70）比較特殊，意為“岳神危害莊稼，就侑祭岳神；岳神不危害莊稼，就不侑祭岳神”。如：

3.3.4 求雨

5例。條件為求雨活動，結(jié)果為“有雨”。如：

（71）貞烄，有雨？/勿烄，亡其雨？（《合》12842正）

（72）貞，勿烄，亡其從雨？/貞，烄，有從雨？（《合》15674）（D/A）

（74）弜燎于焛，亡雨？/惠焛燎酒，有雨？（《合》41411）（D/A）

3.3.5 出行

3例。條件為“王往”或王使人往某地，結(jié)果為“若”。如：

（75）己巳卜，爭貞，王往，若？/貞，王勿往，不若？（《合》7427正）

3.3.6 貢納、農(nóng)作

2例。條件為“出?！薄傲⑹颉?，結(jié)果為“有正”“受年”。

3.4 B/C 肯定+否定/否定+肯定

共11例。此格式是基于相反的兩個條件，從肯定的條件占問否定的結(jié)果，從否定的條件占問肯定的結(jié)果。命辭前后段條件和結(jié)果的語義類別主要有以下三種。

3.4.1 狩獵

（82）于壬王乃田，不雨？/壬弜田，其雨？（《合》28618）

3.4.2 出行

（84）于喪，弗悔？/弜喪，其悔？（《合》29075）

（85）壬王其[省]宮田，不雨？/弜省宮田，其雨？（《合》29177）

3.4.3 營造

2例。條件為“作邑”，結(jié)果為“弗左若”。如：

（86）壬子卜，爭貞，我其作邑，帝弗左若？/癸丑卜，爭貞，勿作邑，帝若？（《合》14206正）

3.5 B/D 肯定+否定/否定+否定

共2例。此格式是基于相反的兩個條件，占問否定的結(jié)果。例（84）為祭祀，結(jié)果均為“亡”。例（85）為田獵，結(jié)果一為“亡”（吉），一為“弗擒”（不吉），形式都是否定的，但實(shí)際內(nèi)容一正一反，與“B/C 肯定+否定/否定+肯定”相同。

3.6 C/D 否定+肯定/否定+否定

共3例。此格式是基于一個否定的條件，從正反兩方面占問不同的結(jié)果。田獵1例，祭祀2例，結(jié)果為“悔”“”“若”：

（91）王勿眻出示，若？/王勿眻出示，弗其若？（《合》40450）

我們將以上各種組合形式的數(shù)據(jù)列為下表1：

表1 甲骨文兩段式命辭對貞句組合形式

從表1可以看出，就對貞的組合形式來說，A/B式“肯定+肯定/肯定+否定”69例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A/D式“肯定+肯定/否定+否定”35例也相對較多；就兩段式命辭的構(gòu)成來說，A式“肯定+肯定”最多，共有112次，B式“肯定+否定”其次，共82次，D式“否定+否定”40次，也相對較多。

4.六種基本格式的語義域和語義指向

對貞卜辭的通例是，基于某一話題，從正反兩個方面進(jìn)行占卜，卜辭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為肯定、否定相對的二元對立形式。在單段式命辭對貞卜辭中，只有一處呈現(xiàn)正反對立，語義之間形成非此即彼的矛盾關(guān)系，而矛盾雙方的總合即是整個的語義域。如例（1）中“乙保黍年”和“乙弗保黍年”涵蓋了祖先乙是否保佑收成的全部情況，例（2）中“師不震”和“震”涵蓋了軍隊(duì)是否震動的全部情況。

在兩段式命辭對貞卜辭中，因?yàn)橛蟹穸ㄟB用式命辭的存在和“肯定+否定”“否定+肯定”命辭的交錯使用，就會出現(xiàn)包含多處正反對立的對貞句。如例（82）“于壬王乃田，不雨？/壬弜田，其雨”中，“乃田”與“弜田”對立，“不雨”與“其雨”對立；例（75）“王往，若？/王勿往，不若”中，“王往”與“王勿往”對立，“若”和“不若”對立。兩段式命辭對貞句中語義對立和語義域的關(guān)系比較復(fù)雜，需要分析說明。下文在行文中引例，一般只截取卜辭的主體部分。

兩段式命辭對貞句整體表義的情況，可以分為三組。

4.1 A/B和C/D

A/B式為“肯定+肯定/肯定+否定”，C/D式為“否定+肯定/否定+否定”，為了簡潔，我們用“+”表示肯定，用“-”表示否定，則兩式可表示為下圖1：

A/B式如例（26）“婦好娩，嘉/婦好娩，不其嘉”，是對一件肯定性的事件，分別作正反兩方面的占卜，正反兩方面的結(jié)果涵蓋了整個語義域。

C/D式如例（91）“王勿眻出示，若/王勿眻出示，弗其若”，是對一件否定性的事件，分別作正反兩方面的占卜，正反兩方面的結(jié)果涵蓋了整個語義域。

A/B式和C/D式的語義，可以概括為：對一件肯定性或否定性的事件，分別作正反兩方面的占卜，是對一件事件的吉兇的選擇，語義指向事件的吉兇。兩式的區(qū)別在于，A/B式是對事件肯定性一面的占卜，C/D式是對事件否定性一面的占卜。

4.2 A/C和B/D

A/C式為“肯定+肯定/否定+肯定”，B/D式為“肯定+否定/否定+否定”，兩式可表示為下圖2：

A/C式如例（51）“涉狩，若/勿涉狩，若”，是對一件事件正反兩方面的肯定性的占卜，事件的正反兩方面涵蓋了整個語義域。

A/C式和B/D式的語義，可以概括為：對一件事件的正反兩面，作肯定性或否定性的占卜，是對一件事件的某一面的選擇，語義指向事件本身。兩式的區(qū)別在于：A/C式是作肯定性的占卜； B/D式是作否定性的占卜。

4.3 A/D和B/C

A/D式為“肯定+肯定/否定+否定”，B/C式為“肯定+否定/否定+肯定”，兩式可表示為下圖3：

A/D式如例（75）“王往，若/王勿往，不若”，是對一件事件的正面作肯定性的占卜，對事件的反面作否定性的占卜，事件的正反兩方面涵蓋了整個語義域，但語義指向事件的正面。

B/C式的情況要復(fù)雜一些，可分為三種情況。第一種如例（79）“其逐斿麋，湄日亡/弜逐斿麋，其悔”，意為如果去追逐斿地的麋鹿，整天都沒有災(zāi)害；如果不去追逐斿地的麋鹿，就有災(zāi)害。很顯然，語義指向事件的正面，這種情況在B/C式11個例句中有 8例。第二種如例（86）“我其作邑，帝弗左若/勿作邑，帝若”，意為王如果建造城邑，天帝不會幫助允諾；如果不建造城邑，天帝就會允諾。很顯然，語義指向事件的反面，這種情況在B/C式11個例句中有2例。第三種如例（81）“王惠兕先射，亡/弜兕先射，其若”，意為如果先射地的兕，就沒有災(zāi)害；如果不先射地的兕，就順利。“亡”和“其若”肯定否定形式相反，但其意義是一致的，這就和A/C式相同了。這種情況只有1例。

A/D式和B/C式的語義，可以概括為：對一件事件的正反兩面，分別作占卜。兩式的區(qū)別在于：A/D式肯定對肯定，否定對否定，語義指向事件的正面；B/C式肯定對否定，否定對肯定，語義指向不定。

5.A / D式“肯定+肯定/否定+否定”語義解析

上述6種格式，A/B式是對一件肯定性的事件占卜吉兇，C/D式是對一件否定性的事件占卜吉兇，A/C式是對事件的正反兩面作肯定性的占卜，B/D式是對事件正反兩面作否定性的占卜，B/C式是對一件事件的正反兩面，分別作出肯定否定相反的占卜，語義都比較容易理解。A/D式情況比較復(fù)雜，需要提出來專門分析。

如前所述，A/D式“肯定+肯定/否定+否定”共35例，有田獵5例、征伐15例、祭祀5例、求雨5例、出行3例、貢納農(nóng)作2例。其中29例，結(jié)果部分是用“受佑”“受年”“有正”“有雨”等占問，而這些都是神賜予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這一小類可以稱為“神賜類”。另外 6 例，即田獵中的例（58）（59）（60）（61），征伐中的例（65）（66），結(jié)果部分是問“擒”“”“執(zhí)”“”“以”等，這是人力可致的，可以稱為“人致類”。

5.1 神賜類

我們將A/D式田獵、征伐、祭祀、求雨、出行、農(nóng)作卜辭各取一例，附上主要部分的譯文，重列如下（不再編號，例末標(biāo)出在上文的序碼）：

貞烄，有雨？/勿烄，亡其雨？——進(jìn)行烄祭，有雨嗎？/不進(jìn)行烄祭，沒有雨嗎？（71）

己巳卜，爭貞，王往，若？/貞，王勿往，不若？——王前往，順利嗎？/王不前往，不順利嗎？（75）

庚戌卜，?貞，王立黍，受年？/貞，王勿立黍，弗其受年？——王視察莊稼，會接受到好的年成嗎？/王不視察莊稼，不會接受到好的年成嗎？（78）

這類A/D式對貞句，“肯定+肯定”與“否定+否定”相對，在形式上是對立的，其語義也是對立的，如例（64）中，“王比望乘伐下?！迸c“王勿比望乘伐下?！毕鄬?，“受有佑”與“弗其受有佑”相對。

關(guān)于這一類命辭，裘錫圭（1988/2012:331）以《合集》6482（按即本文例64，裘文例134）為例指出：“如果把（134）的命辭當(dāng)作問句理解，只能翻譯為：‘今’（時間詞）王不跟望乘一起去伐‘下’，不能受到保佑嗎？這跟正面命辭的意思——王跟望乘一起去伐‘下’能受到保佑，實(shí)際上不是正反相對的，而是一致的。而且殷人正是為了想知道王跟望乘一起去伐‘下’能不能受到鬼神保佑而進(jìn)行這次占卜的。如果先提出不準(zhǔn)備跟望乘一起去伐‘下’，還問什么受不受保護(hù)呢？所以這種命辭只能理解為陳述句?！?/p>

朱歧祥、陳年福先生雖然不同意裘先生這類命辭為陳述句的觀點(diǎn)，但又認(rèn)為這類卜辭的正反兩面是一致的。朱歧祥（1998:74）說：“細(xì)審此類{± ±}的對貞，不管是肯定句，抑或是否定句，其結(jié)果都是一致的?？隙ㄊ降膹?fù)合句，其祈求的結(jié)果自然是肯定的，而否定式的復(fù)合句，其結(jié)果也同樣是肯定的?！祟恵± ±}的正反對貞，所表達(dá)的句意都是一致的?！标惸旮＃?001:276）說：“卜問1與卜問2之間在形式上構(gòu)成反復(fù)問句，但兩者相當(dāng)于重貞?！?/p>

筆者認(rèn)為，這類命辭無論是語言形式，還是語言所表達(dá)的實(shí)際意義，都是對立的、不相同的、不一致的?！巴醺艘黄鹑シハ挛！迸c“王不跟望乘一起去伐下?！?，“能受到保佑”與“不能受到保佑”，或“王跟望乘一起去伐下危能受到保佑”與“王不跟望乘一起去伐下危不能受到保佑”，難道不正相反嗎？說它們“一致”，實(shí)際上是將語言的形式及語義與占卜者的主觀意向混同了起來。比如我們對小孩說“聽話就給糖吃，不聽話就不給糖吃”，兩句的語言形式和語義一正一反，是截然不同的，但正反合在一起，獎懲結(jié)合，導(dǎo)向和目的確實(shí)是一致的，即“必須聽話”，但我們不能因?yàn)椤蔼劇薄皯汀钡哪康南嗤?，就認(rèn)為“獎”和“懲”本身是相同的、一致的、不對立的。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正反對貞、語言相反而導(dǎo)向一致的命辭？這是由占卜者有時所帶的明顯的傾向性造成的。裘錫圭（2012:348）說：“我想商代卜人在對占卜結(jié)果沒有明顯傾向性的情況下，一般大概是采用正反對貞一類占卜方式的；在對占卜結(jié)果有明顯傾向性的情況下，則既可采用對貞的占卜方式，也可采用只從對自己有利的一方面提出命辭的占卜方式?！闭疾返哪康氖勤吚芎Γ脤ω懙姆绞絹肀硎居袃A向性的占卜，合乎邏輯的語句便是“做某事，吉利/不做某事，不吉利”（兩“某事”所指相同），即必須做某事。本文所收的A/D式“肯定+肯定/否定+否定”對貞卜辭，正辭說做某事，都是用“受佑”“若”“受年”“有正”“”“有雨”“擒”等吉利的辭來問結(jié)果，反辭說不做某事，都是用“不其受佑”“不若”“弗其受年”“不其正”“弗其”“亡其雨”“弗其擒”等不吉利的辭來問結(jié)果，沒有例外。很顯然，占卜者心中的意向是要做某事，說“不做某事就不吉利”，是從反面強(qiáng)調(diào)正辭，這應(yīng)是用“負(fù)負(fù)為正”與正辭對貞的格式來強(qiáng)調(diào)占卜者傾向性的一種表達(dá)方式。

仿照卜辭，我們可以用現(xiàn)代漢語造出以下的句子：

（92）跟這支隊(duì)伍一起出征，能得到神靈保佑嗎？/不跟這支隊(duì)伍一起出征，不能得到神靈保佑嗎？

（93）用這種武器作戰(zhàn)，能打勝仗嗎？/不用這種武器作戰(zhàn)，不能打勝仗嗎？

如果例（92）（93）能夠成為問句，那A/D式對貞句也能成為問句。

5.2 人致類

田獵、征伐卜辭中，如果問“受佑”“若”“有雨”等，應(yīng)屬于“神賜類”，如例（62）“王往延魚，若/王勿延魚，不若”，例（64）“王比望乘伐下危，受有佑/王勿比望乘伐下危，弗其受有佑”；如果問“擒”“執(zhí)”“”等，是人力可致的，屬于“人致類”。人致類只有6例，我們選兩例翻譯如下：

[壬申王]其[狩]，擒？壬申允狩，擒，獲兕六、豕十又六、兔一百又九十又九。/壬申王勿[狩]，不其擒？壬申狩，擒?！缮晖跞メ鳙C，能擒獲嗎？/壬申王不去狩獵，不能擒獲嗎？（59）

前面引文中，裘錫圭先生對“今者王勿比望乘伐下危，弗其受有佑”提出疑問說：“如果先提出不準(zhǔn)備跟望乘一起去伐‘下厃’，還問什么受不受保護(hù)呢？”我們以前讀“否定+否定”式田獵卜辭，也感到很困惑：狩獵是擒獲的必要條件，狩獵不見得有擒獲，但不狩獵則一定不會有擒獲，所以例（59）正辭問“王去狩獵，能擒獲嗎”，是合情理的；但反辭問“王不去狩獵，不能擒獲嗎”，既然不去打獵，當(dāng)然不會有擒獲，還問“不能擒獲嗎”，不是明知故問，完全是廢話嗎？

其實(shí)，這種疑惑是我們將“否定+否定”句從對貞卜辭中割裂出來孤立地解讀所造成的。這類“否定+否定”句基本上都出現(xiàn)在對貞卜辭中，少量單獨(dú)的“否定+否定”句，因見于殘片，原本也應(yīng)是對貞卜辭的一部分，如下列3例：

（94）弜射有豕，弗擒？（《合》28366）

如果孤立地看例（94）“弜射有豕，弗擒”，確實(shí)有些費(fèi)解，但如果放到對貞“射有豕，擒/弜射有豕，弗擒”的語境中去理解，占卜者在對占卜結(jié)果有明顯傾向性的情況下，正辭問“去射獵野豬，能擒獲嗎”，反辭問“不去射獵野豬，不能擒獲嗎”，反辭是對“狩獵—擒獲”事件和結(jié)果整體的否定，而不是在“不狩獵”的前提下問“不能擒獲”，因此，“弜射有豕，弗擒”從邏輯和事理上是講得通的。

陳煒湛（2003:161）強(qiáng)調(diào)“從對貞卜辭考察命辭的性質(zhì)”，說《合集》6482：“表面看起來，似乎既然不準(zhǔn)備伐下危，就不存在受不受保佑的問題了。其實(shí)不然。這正好說明商王疑心之重。他們疑心伐下危一類事乃上天之命，天與不受，反罹其禍。所以正面問，如伐下危能否得到保佑，反面則問，如其不去伐下危，是否就得不到保佑了。一正一反，只是希望作出決斷，下危非伐不可！伐則受佑，不伐則得不到保佑—有違天意，反受其咎也。”陳先生的意見是對的，只是其譯文“如伐下危能否得到保佑”“如其不去伐下危，是否就得不到保佑”中，“能否”“是否”不妥。因“能否”“是否”即“能不能”“是不是”，是表示正反問句的詞語，而卜辭都是是非問句，宜改作“如伐下危能得到保佑”，“如其不去伐下危，就得不到保佑”。

占卜者明顯的傾向性，按理說在占辭和驗(yàn)辭中有可能體現(xiàn)出來。遺憾的是，A/D式對貞卜辭有驗(yàn)辭的很少，“人致類”中只有例（59）這一例，但也還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該辭正辭的驗(yàn)辭是“壬申確實(shí)去狩獵了，擒獲動物若干”，反辭的驗(yàn)辭是“壬申這一天去狩獵了，有擒獲”，可見正辭“壬申王去狩獵有擒獲”是占卜者有明顯傾向性的意向，反辭“壬申王不去狩獵不會有擒獲”只是以否定的形式證明正辭是吉利的選項(xiàng)，所以占卜之后還是選了正辭，進(jìn)行了狩獵，而且有擒獲。

總之，A/D式卜辭的反辭是通過否定句連用的方式，表達(dá)了和正辭一致的意向，這類卜辭的語義指向事件的正面。

引用書目

《甲骨文合集》，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編，中華書局1978-1982年（簡稱《合》）?！稇烟厥系仁詹丶坠俏募罚琜加]許進(jìn)雄編，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1979年（簡稱《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