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的《論“幽默”》與幽默小品文論爭※

廖久明

內(nèi)容提要：根據(jù)相關(guān)材料可以知道，郭沫若在《論“幽默”——序天虛〈鐵輪〉》中對當時上海流行的“幽默小品文”提出極其嚴厲批評是呼應(yīng)魯迅在《雜談小品文》中的觀點；呼吁國內(nèi)青年向張?zhí)焯搶W習，“來參加這種精神的膨出運動”中的“膨出運動”是一二·九運動的隱晦說法。由此可知，《論“幽默”——序天虛〈鐵輪〉》的意義不僅以下兩點：一、該文可以視作“三十年代中期‘幽默小品文’論爭的尾聲”，二、這場還未發(fā)生便已停止的論爭可以看作“三十年代后期文藝界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形成的先聲”。

1936年2月4日，郭沫若的《論“幽默”——序天虛〈鐵輪〉》（除引文外，以下簡寫為《論“幽默”》）在《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第20期發(fā)表。正在編輯出版《宇宙風》的林語堂、陶亢德看見后“為之大怒”，以至于陶亢德“一面寫信詢鼎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面寫了篇《鼎堂與宇宙風》，一述他給《宇宙風》寫稿的經(jīng)過，擬刊出以明事實。語堂也寫了一篇文章，題目記得是《我要看月亮》，是諷刺左派的禁談風月的”。后來，由于郭沫若改變了態(tài)度，論爭并沒有發(fā)生：“不久鼎堂回信來了，措辭并不如那篇序文的殺氣騰騰，而只責語堂文中常多‘左派左派’字樣，后來似乎是語堂回他一信，告以所以‘左派左派’者，是‘左派’先太欺人了，別人可噤若寒蟬，我林語堂做不到云云。接著是鼎堂又來一長信，痛言國事之亟，大家不應(yīng)再作意氣之爭?！?0世紀80年代初，人們曾如此評價因郭沫若寫作《論“幽默”》而差點導致的論爭：“三堂之爭……是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著重要地位的三十年代中期‘幽默小品文’論爭的尾聲。其實何止于此，它更是三十年代后期文藝界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形成的先聲。所以，‘三堂之爭’無論是在窄義的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上或廣義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都占有重要的一頁，在郭老個人的活動史上，更有著不容忽視的地位。”遺憾的是，論者沒有詳細論述，所說的意義缺乏充分的說服力，現(xiàn)在筆者根據(jù)該文內(nèi)容及編者附記，從三個方面重新考論郭沫若《論“幽默”》的多重意義。

一 對魯迅《雜論小品文》的遙相呼應(yīng)

魯迅在《雜論小品文》中如此寫道：

自從“小品文”這一個名目流行以來，看看書店廣告，連信札，論文，都排在小品文里了，這自然只是生意經(jīng)，不足為據(jù)。一般的意見，第一是在篇幅短。

但篇幅短并不是小品文的特征。一條幾何定理不過數(shù)十字，一部《老子》只有五千言，都不能說是小品。這該像佛經(jīng)的小乘似的，先看內(nèi)容，然后講篇幅。講小道理，或沒道理，而又不是長篇的，才可謂之小品。至于有骨力的文章，恐不如謂之“短文”，短當然不及長，寥寥幾句，也說不盡森羅萬象，然而它并不“小”。

《史記》里的《伯夷列傳》和《屈原賈誼列傳》除去了引用的騷賦，其實也不過是小品，只因為他是“太史公”之作，又常見，所以沒有人來選出，翻印。由晉至唐，也很有幾個作家；宋文我不知道，但“江湖派”詩，卻確是我所謂的小品?，F(xiàn)在大家所提倡的，是明清，據(jù)說“抒寫性靈”是它的特色。那時有一些人，確也只能夠抒寫性靈的，風氣和環(huán)境，加上作者的出身和生活，也只能有這樣的意思，寫這樣的文章。雖說抒寫性靈，其實后來仍落了窠臼，不過是“賦得性靈”，照例寫出那么一套來。當然也有人豫感到危難，后來是身歷了危難的，所以小品文中，有時也夾著感憤，但在文字獄時，都被銷毀，劈板了，于是我們所見，就只剩了“天馬行空”似的超然的性靈。

這經(jīng)過清朝檢選的“性靈”，到得現(xiàn)在，卻剛剛相宜，有明末的灑脫，無清初的所謂“悖謬”，有國時是高人，沒國時還不失為逸士。逸士也得有資格，首先即在“超然”，“士”所以超庸奴，“逸”所以超責任：現(xiàn)在的特重明清小品，其實是大有理由，毫不足怪的。

不過“高人兼逸士夢”恐怕也不長久。近一年來，就露了大破綻，自以為高一點的，已經(jīng)滿紙空言，甚而至于胡說八道，下流的卻成為打諢，和猥鄙丑角，并無不同，主意只在挖公子哥兒們的跳舞之資，和舞女們爭生意，可憐之狀，已經(jīng)下于五四運動前后的鴛鴦蝴蝶派數(shù)等了。

為了這小品文的盛行，今年就又有翻印所謂“珍本”的事。有些論者，也以為可慮。我卻覺得這是并非無用的。原本價貴，大抵無力購買，現(xiàn)在只用了一元或數(shù)角，就可以看見現(xiàn)代名人的祖師，以及先前的性靈，怎樣疊床架屋，現(xiàn)在的性靈，怎樣看人學樣，啃過一堆牛骨頭，即使是牛骨頭，不也有了識見，可以不再被生炒牛角尖騙去了嗎？④

郭沫若在《論“幽默”》中如此寫道：

天虛這部《鐵輪》，對于目前在上海市場上泛濫著和野雞的賣笑相仿佛的所謂“幽默小品”，是一個燒荑彈式的抗議。

近代的好些青年人，真真是有點豈有此理！幾幾乎什么人都要來“幽默”一下，什么人都要來“小品”一下，把青年人的氣概，青年人的雄心，青年人的正義，青年人的努力，通同萎縮了，大家都斜眉吊眼地來倚“少”賣俏！我真是有點懷疑，你們的精神是真正健全的嗎？

本來“幽默”也是一種性格的表現(xiàn)，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勉強得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假裝得來的。最高級的“幽默”是一種超脫了生死毀譽的潛在精神之自然流露。子路赴衛(wèi)難，冠纓被人斬斷，當然頸子也一定斷了半邊，他說“君子死而冠不免”，便結(jié)纓而死。肥水之戰(zhàn)謝安石對敵百萬之眾，寂然不動，彈棋看書。這些倒還可算是“幽默”⑤。現(xiàn)在的“幽默”專販，那一位有這樣的本領(lǐng)？稍稍被人警告得幾句，便要臉紅筋脹，“狗娘養(yǎng)的”破口大罵起來，不要讓“幽默”笑斷了氣罷。

低級的“幽默”，人人都可以假裝出來的，被人誤解為滑稽，為俏皮的這種“幽默”，在我們學過醫(yī)學的人看來，每每是一種精神病的表現(xiàn)。它是逃避現(xiàn)實，畏難怕死的一種低級精神之假面。弄得不好，是有送進瘋?cè)嗽旱目赡艿?。大抵這種人的社會欲望本來很強，一切虛榮心，利欲心，好勝心，都是不弱于人的，然而遇著了社會的障礙得不到正常的發(fā)泄，便自行由外界的現(xiàn)實遮斷起來，封閉于自己的內(nèi)部。在封閉不甚嚴密的時候，其被禁壓了的欲望便流而為有意識的“幽默”，那滑稽的假裝行列，有時也會是對于現(xiàn)實的無力的反撥，然而在其本質(zhì)上不外是對于自己的逃避行為之解嘲，心理學家稱之為“合理化”(Rationalization.)。但到這種“幽默”成為了無意識的時候，自我和現(xiàn)實之分裂已經(jīng)完成，社會也生出了有和他隔離的必要來，便是送進瘋?cè)嗽海?/p>

現(xiàn)在的“幽默”家們，尤其年青的“幽默”家們喲！你們要當心，該不是患了早發(fā)性癡呆癥(Dementia.praecox)罷？

大凡一種病態(tài)成為了社會的流行，那是有它的社會的病根存在的，這種病根一祛除了，病態(tài)便自然消滅?，F(xiàn)今正有不少的醫(yī)國醫(yī)世的大國手在拼命的拔除這種病根，然而患了這種病的人，你們該早早警惕，在未入瘋?cè)嗽褐凹霸缰委?，假使沒有本領(lǐng)去拔除社會的病根，至少是拔除自己的心中的病根罷。立在國人的立場上，為救你們自己起見，與其長久地“幽默”，我寧肯勸你們?nèi)ァ鞍l(fā)泄”。

兩相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郭沫若都對當時流行的“幽默”“小品”表達了不滿和批評，都通過歷史事實發(fā)表了對真正的“幽默”“小品”的看法，都分析了“幽默”“小品”流行的原因……鑒于《論“幽默”》寫作于《雜論小品文》發(fā)表四十多天后，郭沫若難道是在魯迅影響下寫作該文？在筆者看來，這種可能是存在的。

將郭沫若1935年12月10日為《紅痣》寫作的序言和1936年1月18日為《鐵輪》寫作的序言對比一下便會發(fā)現(xiàn)，盡管時間只相差一個多月，語氣卻大不相同：前者舒緩、平和，后者急切、焦躁。為了搞清楚其原因，筆者曾反復閱讀新近出版的《郭沫若年譜長編》，認為唯有以下一條記載可能與此有關(guān)：“本月（1936年1月）受任白戈、林林、陳乃昌、魏猛克等之邀，往東京早稻田聚餐，商議翻譯《資本論》等?！雹拊诠P者看來，郭沫若有可能在此次聚餐會上不但聽到了這些左聯(lián)成員對《宇宙風》的不滿，甚至看見了魯迅發(fā)表在《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第13期（1935年12月7日）上的《雜談小品文》，于是如此寫作了《論“幽默”》。第一個理由是：如果郭沫若不是看見該文后寫作，兩篇文章不可能有如此多類似的地方。第二個理由是：《時事新報·每周文學》是“‘左聯(lián)’的最后一個機關(guān)刊”⑦，出版后將其寄給東京左聯(lián)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虑?，任白戈、林林等邀請郭沫若往東京早稻田聚餐時帶去也是理所當然的?？纯匆韵率吕梢灾溃搱蟪霭婧笊踔量赡苤苯蛹慕o過郭沫若：郭沫若看見孔另境化名東方曦發(fā)表在《大晚報·每周文壇》1936年11月20日第5版的《文壇“明星主義”》后，于12月9日寫作《漫話“明星”》，其中有這樣一句話：“文章是續(xù)，論的是‘二，文壇“明星”主義’，論理當然還有‘一’，不知又論的什么‘主義’?？上耙惶斓膱笠粫r尋不出來，也就只好暫時知其‘二’而不知其‘一’了。”⑧由此可以得出以下兩個結(jié)論：一、盡管當時郭沫若身在日本，卻能夠收到國內(nèi)出版的報刊；二、郭沫若收到國內(nèi)寄來的報刊后，不一定都翻閱——否則就“知其‘一’”了。由此可以推斷，“‘左聯(lián)’的最后一個機關(guān)刊”《時事新報·每周文學》出版后，應(yīng)該會寄給郭沫若。也許是因為魯迅在發(fā)表《雜談小品文》時署名旅隼或者其他原因吧，郭沫若并沒有閱讀這篇文章——也有可能是閱讀了卻沒有引起重視。直到與任白戈、林林等聚餐時談起國內(nèi)左翼人士對幽默小品文的不滿，郭沫若才認真看了該文，并寫作了《論“幽默”》。即使沒有按期寄給東京左聯(lián)或郭沫若，任白戈1935年底至1936年初回國時將刊載了《雜談小品文》的《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第13期帶到日本并拿給郭沫若看也有可能。

為了搞清楚這一推斷是否正確，筆者查閱了當時東京左聯(lián)成員的回憶。據(jù)查，在此次聚餐會之前，只有任白戈曾經(jīng)回過上海一次。對此，任白戈有如此回憶：

一九三五年底到一九三六年初這一時間，我們聽到了“左聯(lián)”要解散的消息。東京“左聯(lián)”的同志都不了解為什么要解散，而且大多數(shù)是不同意解散的，大家就要我回上海問個明白。我回到上海，見到周揚同志。周揚同志說，接到“左聯(lián)”駐“國際革命作家聯(lián)盟”代表蕭三同志來信，說中國要成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左聯(lián)”就要解散。同時又從外文刊物上看到季米特洛夫在共產(chǎn)國際“七大”上的報告，提出要組織國際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國應(yīng)當組織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看來蕭三同志的信是有理論和組織根據(jù)的，所以才按照國內(nèi)國際形勢的發(fā)展決定解散“左聯(lián)”來組織一切愛國作家在內(nèi)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作家組織。我問魯迅先生是否同意，周揚同志說，魯迅先生開始不同意，后來同意了。并說蕭三的信就是由魯迅先生轉(zhuǎn)來的。我又問“左聯(lián)”解散了以后，那里沒有黨的組織，以后東京那些文藝團體怎么領(lǐng)導呢？周揚同志說要成立一個核心組織，吸收一些夠共產(chǎn)黨員條件的人參加，將來由黨接收。我覺得周揚講得有道理，再沒有提出什么異議，只在上海住了兩三天就返回日本東京去向“左聯(lián)”的同志作傳達，大家因為在國民黨白色恐怖下工作，組織性很強，特別是共產(chǎn)國際的威信很高，都同意解散“左聯(lián)”的意見。接著由我和魏猛克、陳辛人、林林、張羅天五、六人成立了一個核心小組，領(lǐng)導各文藝團體的工作。那時東京的社會科學團體特別多，也需要一個領(lǐng)導核心，就由雷任民、王國權(quán)、解樹椿、熊唯知等人成立一個核心小組。東京的“文總”既然已經(jīng)解散，在社會科學方面又成立了核心小組，以后我就不管社會科學團體的事，而著重管文藝團體方面的事。

在這段引文中，任白戈壓根兒就沒有提他回到東京后與郭沫若等在早稻田聚餐“商議翻譯《資本論》等”，也沒有提到他們將《雜談小品文》拿給郭沫若看的事情。任白戈在接受他人采訪時，回憶內(nèi)容與引文基本相同。對此，筆者的解釋是：任何一個人在回憶的時候，不但取決于他能夠回憶起什么內(nèi)容，還取決于他打算回憶什么內(nèi)容。該段引文主要回憶“左聯(lián)”解散問題，回到東京后與郭沫若等在早稻田聚餐“商議翻譯《資本論》等”、將《雜談小品文》拿給郭沫若看等事情不屬于回憶范圍——當然也有可能是將這些事情忘記了。很可能在聚餐時，圍繞魯迅的《雜談小品文》，任白戈、林林等更多談到了左翼人士對林語堂提倡幽默小品文的不滿，受此影響的郭沫若寫作時便對當時流行的幽默小品文進行了極其嚴厲的批評，甚至在文章開頭將“幽默小品”與“目前在上海市場上泛濫著和野雞的賣笑”相提并論。在左聯(lián)解散意圖組織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當時，這樣的批評太過嚴厲，所以，該文在《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發(fā)表時，編者在文后加了一個“附記”以減輕對林語堂的批評并緩和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林先生自己也曾表示，當此國難嚴重之際，談‘幽默’‘閑適’已經(jīng)不宜，那么他對于郭先（生——原無）的意見，一定也會同意的?！备鶕?jù)語氣可以知道，郭沫若是在很氣憤的情況下寫作該文的，我們由此可以推斷出任白戈、林林等邀請郭沫若往東京早稻田聚餐的時間：如果該文寫作于1936年1月18日上午，意味著聚餐時間是1月17日晚上；如果該文寫作于1月18日下午或晚上，意味著聚餐時間是1月18日中午。查《郭沫若年譜長編》，1月17日沒有任何記載，18日僅有一條記載：“作《論幽默——序天虛〈鐵輪〉》?！?也就是說，存在郭沫若1月17日或者18日前往東京早稻田聚餐的可能性。由此可知，郭沫若如此寫作《論“幽默”》確實是呼應(yīng)魯迅在《雜談小品文》中的觀點。如此一來，在論及魯迅、郭沫若的關(guān)系時，我們又多了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

二 對一二·九學生運動的肯定與支持

看看《論“幽默”》中的以下文字可以知道，在此次聚餐會上，郭沫若、任白戈、林林等還交流了對前不久發(fā)生的華北事變和一二·九運動的看法：

不要再假裝“幽默”了，不要再茍安于偷懶怕難的“小擺設(shè)”了，你們把你們的被禁壓了的欲望向積極方面發(fā)展罷。譬如天虛的這部《鐵輪》，雖然是對于你們的一個無言的抗議，然而也是對于你們的一個對癥的藥方。你們請把你們的被禁壓了的社會欲望向更宏大的分野里去展開，升華而為宏大的碩果。你們的抑郁被掃蕩，社會的抑郁也可因而被掃蕩，這正是救己救人的大事業(yè)。

我這樣的“叫囂”，怕會是不投你們所好的罷。但請你們不要生氣，用力把你們的理智恢復起來，不要成為了感情的奴隸。如你們定要生氣，以你們主張“幽默”而破口大罵，你們須要知道那已經(jīng)是一種病的發(fā)作，如不及早回頭，你們是很危險的。

瘋?cè)艘脖M可以打醫(yī)生，然而那個醫(yī)生會生氣呢？

天虛以一個不滿二十三歲的青年費了三年的心血，經(jīng)了幾次的打折，寫成了這一部五十萬字的《鐵輪》，這正是我們年青人的應(yīng)有的氣概，不管他的內(nèi)容是怎樣，已經(jīng)是我們的一個很好的榜樣了。

并不是因為作品的大，我便感服，“大”是不容易藏拙的東西，這部《鐵輪》正難免有拙稚之嫌。然而在我看來，拙稚卻勝于巧老，年青人是應(yīng)該拙稚的。譬如有一位三歲的童子而談出三十歲般的老成人的話，我們與其佩服他是“天才”，寧可毫無疑慮地斷定他是病態(tài)，那是早老癥，是松果腺的發(fā)育受了障礙的。

年青的朋友喲，我們來贊美拙稚罷，我們來參加這種精神的膨出運動(Inflation)罷。中國的文藝界應(yīng)該再來一次“狂飆突進”（Sturm.und.Drang)把一切巧老的精神病態(tài)掃蕩得一乾二凈?。。?/p>

筆者的理由是：任白戈1935年底至1936年初回到上海時，華北事變和一二·九運動才發(fā)生不久，周揚在談到解散左聯(lián)以便組織一切愛國作家在內(nèi)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作家組織時，不可能不談到如此重大的事件。即使周揚不談，當時的中日報刊都有大量報道、評論，時刻關(guān)心祖國命運的郭沫若、任白戈等不可能不知道——1936年1月1日出版的《宇宙風》第8期便發(fā)表了林語堂的《關(guān)于北平學生一二九運動》、陶亢德的《請視學生如亂民》。如此一來，我們完全可以肯定，郭沫若、任白戈等在此次聚餐會上一定談到了華北事變和一二·九運動。由此可知，郭沫若寫作這段文字的原因是：呼吁國內(nèi)青年向張?zhí)焯搶W習，“來參加這種精神的膨出運動”。在筆者看來，此處的“膨出運動”不過是一二·九運動的隱晦說法而已。

除以上引文外，郭沫若的《論“幽默”》便只剩下以下文字了：

至于《鐵輪》的內(nèi)容，有《鐵輪》自己在，同時我把天虛寫給我的一封長信也退還了他，勸他連同他的《〈鐵輪〉外話》一篇一并發(fā)表在我的序后，以節(jié)省我介紹的筆墨。不管是贊獎或貶斥，有愿意來品評《鐵輪》的人，至少應(yīng)該把這《鐵輪》來回轉(zhuǎn)一遍。

根據(jù)這段引文可以知道，郭沫若真正評價張?zhí)焯摰摹惰F輪》的文字很少，其原因應(yīng)該是實在太忙了：根據(jù)《前言》落款“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五日”可以知道，郭沫若應(yīng)邀翻譯的《藝術(shù)作品之真實性》的翻譯工作盡管已暫告一段落，但是并沒有完成，他應(yīng)該是在翻譯《藝術(shù)作品之真實性》期間抽空寫作《論“幽默”》的。

三 《論“幽默”》編者附記告訴我們的事實等

最后看看《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編者發(fā)表《論“幽默”》時寫作的“附記”中的以下文字可以知道，此次聚餐會上確實談到過以上內(nèi)容：

郭沫若先生寄來這一篇文章，叫我們發(fā)表。我們鄭重地發(fā)表了這一篇文章之后，要附加一點說明。

郭先生久居國外，對于國內(nèi)文壇的情形，不大明了。譬如林語堂先生主編的《宇宙風》，開初原是繼承了《論語》和《人間世》，發(fā)揚“幽默”和“閑適”精神的刊物，對于進步傾向的攻擊和誣蔑，卻比《論語》《人間世》更為激烈，但是他們?yōu)榱四撤N原因，也還是去拉郭先生的稿子。郭先生因為不知《宇宙風》的作風如何，答應(yīng)投稿，因此《宇宙風》上就有起“鼎堂”的連載的自傳來。這一件事，曾經(jīng)引起了許多青年的誤會，以為郭先生本是前進的領(lǐng)導者，為什么竟跟反前進的“幽默”“閑適”派合作起來了？

但據(jù)郭先生給友人的信中所說，他的投稿《宇宙風》并不是跟他們合作，實則因為：一則，當初不知道《宇宙風》的反進步傾向會那么激烈；二則他還想以自己的進步的精神，友誼地影響林語堂先生和《宇宙風》的讀者。

然而郭先生的影響似乎并不被《宇宙風》所接受，所以郭先生的文章始終和攻擊進步傾向的“煙屑”并見，合串著“三堂”（知堂語堂鼎堂）會審的喜劇。不過到了后來，鼎堂的自傳終于成了不見尾的“神龍”了。

這回郭先生的《論幽默》一文，我們可以當做一篇宣言看。這不但表白了他自己的真正的態(tài)度，同時對于“幽默”這東西給了最嚴正的批判。在鼓舞青年的壯志這一點，尤其重要。

對于過去的林語堂先生，郭先生的這篇文章是會引起不快的。但在最近，林先生自己也曾表示，當此國難嚴重之際，談“幽默”“閑適”已經(jīng)不宜，那么他對于郭先生的意見，一定也會同意的。

當然，現(xiàn)在正是大家都應(yīng)該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來共同從事救亡運動的緊急關(guān)頭，對于林先生，我們很希望他也參加一份工作。我們是誠懇的，坦白的，絕對不愿懷一點成見。但這決不是說放棄互相督促和批評，因為敷衍和客氣尤其為我們所深惡痛絕。所以我們更盼林先生來跟我們討論，卻切不要以為我們又限制了他的“自由”，禁止了他的“趣味”。

在該段引文中，編者壓根兒就沒有交代郭沫若寫作該文與《鐵輪》的關(guān)系，并且強調(diào)該文“可以當做一篇宣言看”。該段引文還告訴我們，郭沫若除寄去《論“幽默”》外，還附有一封說明自己投稿《宇宙風》原因的信。假設(shè)郭沫若沒有看過魯迅的《雜談小品文》，不知道國內(nèi)青年對自己投稿《宇宙風》的不滿，不贊同林語堂在國難嚴重的時候仍然提倡幽默小品文，他便沒必要如此寫作并寄給《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發(fā)表，也沒必要在信中如此解釋。在“附記”最后兩段，編者不忘向林語堂拋去一枝橄欖枝：“當然，現(xiàn)在正是大家都應(yīng)該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來共同從事救亡運動的緊急關(guān)頭，對于林先生，我們很希望他也參加一份工作。”意味著當時左聯(lián)成員希望大家停止論爭，以便“共同從事救亡運動”。由此還可以知道，該文盡管是為張?zhí)焯摰摹惰F輪》寫作的序言，但郭沫若寫作之初便已決定寄到國內(nèi)發(fā)表，因此不能說“轉(zhuǎn)載”。據(jù)查，《鐵輪》現(xiàn)存兩種版本：上海新鐘書店1936年5月版、東京文藝刊行社1936年12月版。意味著《論“幽默”》在2月4日出版的《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發(fā)表時，《鐵輪》尚未出版，單就時間而言，也不能說《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發(fā)表的《論“幽默”》轉(zhuǎn)載自《鐵輪》?！墩摗坝哪薄肥杖搿惰F輪》時，目錄題為《郭沫若序》，正文題為《序》。林語堂、陶亢德看見后“為之大怒”的版本是發(fā)表在《時事新報·每周文學》上的《論“幽默”》。基于以上原因，筆者建議《〈郭沫若全集〉補編》收入該文時，最好收錄發(fā)表在《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的版本，而不是《鐵輪》中的版本。

《時事新報·每周文學》臨近幾期的出版時間分別為：第18期1936年1月18日、第19期1936年1月28日、第20期1936年2月4日。寫作于1936年1月18日的《論“幽默”》寄到后，從時間上說能夠趕在第19期發(fā)表，但是，該期是“‘一二八’紀年特輯——作家的感想、意見、回憶”，除署名編者的《前記》外，還發(fā)表了鄭振鐸、關(guān)露、邵洵美、荒煤、麗尼、王任叔、方光燾、葉紫、陳子展、謝六逸、崔萬秋、孟十還、何家槐、邱韻鐸、周木齋、黎烈文、沈起予、徐調(diào)孚、史國綱、趙景深這二十人的文章。很明顯，郭沫若的《論“幽默”》不適合在該期發(fā)表，所以只能發(fā)表在1936年2月4日出版的第20期。由此可知，關(guān)于該文的發(fā)表情況，以下說法要么不準確，要么錯誤：2月4日上?！稌r事新報·青光》《時事新報·言林》。

根據(jù)以上考證可以知道，郭沫若的《論“幽默”》確實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他對幽默小品文的嚴厲批評是對魯迅的《雜談小品文》的遙相呼應(yīng)；他呼吁青年們參加“膨出運動”表明了他對一二·九學生運動的肯定與支持的態(tài)度；他的《論“幽默”》發(fā)表后不久，由于主動致信林語堂、陶亢德呼吁團結(jié)：“目前處在國難嚴重的時代，我們執(zhí)文筆的人都應(yīng)該捐棄前嫌，和衷共濟，不要劃分畛域。彼此有錯誤，可據(jù)理作嚴正的批判，不要憑感情作籠統(tǒng)的謾罵。（以前的左翼犯有此病，近因內(nèi)部糾正，已改換舊轍矣）這是我的一點小小的意見。你們?nèi)缈贤猓覜Q心和你們合作到底，無論受怎樣的非難，我都不再中輟”，所以林、陶二人寫作的《我要看月亮》《鼎堂與宇宙風》沒有發(fā)表，在這以后人們的關(guān)注點轉(zhuǎn)向了“兩個口號”論爭，因此，該文可以視作“三十年代中期‘幽默小品文’論爭的尾聲”；根據(jù)《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編者發(fā)表《論“幽默”》時加的“附記”可以知道，在“共同從事救亡運動的緊急關(guān)頭”，左翼人士已經(jīng)呼吁“大家都應(yīng)該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因此，這場還未發(fā)生便已停止的論爭可以看作“三十年代后期文藝界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形成的先聲”。由此可知，王大明對《論“幽默”》意義的評價不但有道理，并且還少發(fā)現(xiàn)了兩個意義：一、以后人們在論及魯迅、郭沫若的關(guān)系時，可以增加一個郭沫若寫作該文與魯迅的《雜談小品文》遙相呼應(yīng)的事例；二、以后人們在論述郭沫若對一二·九學生運動的態(tài)度時，可以引用《論“幽默”》中的相關(guān)文字。

注釋：

① 該期出版時，刊期寫作“第十二期”，有誤。

② 陶亢德：《知堂與鼎堂》，《古今》1943年第20～21期合刊。

③ 王大明：《“三堂之爭”試探》，《郭沫若研究學會會刊》1982年第1期。實際上不能稱為“三堂之爭”：林語堂的《我要看月亮》并未發(fā)表，知堂得到陶亢德“詢鼎堂究是何等樣人”的信后是如此回信的：“鼎堂相見大可談，唯下筆時便難免稍過，當作個人癖性看，亦可不必太計較，故鄙人私見以為互訐恐不合宜，慮多為小人們所竊笑也?！?/p>

④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雜談小品文》，《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1～432頁。

⑤ 收入《鐵輪》時為“要這些才是真正的‘幽默’”。

⑥? 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第2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92、589頁。

⑦ 陳子善、王自立：《“左聯(lián)”的最后一個機關(guān)刊——〈時事新報·每周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藝資料叢刊》第5輯（“左聯(lián)”成立五十周年紀念特輯），新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107頁。

⑧ 郭沫若：《漫話“明星”》，《大晚報·每周文壇》1936年12月18日第5版?？琢砭郴麞|方曦寫作的《秋窗漫感·（一）文壇禁地閑人莫入主義》發(fā)表在《大晚報·火炬》1936年11月16日第5版。

⑨ 任白戈：《我在“左聯(lián)”工作的時候》，《左聯(lián)回憶錄》，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年版，第299頁。

⑩ 《訪問任白戈同志》，《新文學史料》1978年第1期。

? 郭沫若：《前言》，《藝術(shù)作品之真實性》，［德］卡爾著，郭沫若譯，質(zhì)文社1936年版。

? 王大明：《“三堂之爭”試探》，《郭沫若研究學會會刊》1982年第1期。

? 龔濟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譜·上》，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07頁；蒙樹宏：《〈鐵輪〉史話》，《蒙樹宏文集》第4卷，云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2～33頁。

? 《〈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目錄》，《中國現(xiàn)代文藝資料叢刊 第5輯（“左聯(lián)”成立五十周年紀念特輯）》，新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113～114頁。

? 王錦厚：《郭沫若和這幾個“文學大師”》，四川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94頁；陸陸編著《第一流的幽默家——林語堂》，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214頁。據(jù)《每周文學》主要負責人之一的王淑明回憶，《每周文學》與《青光》的關(guān)系是：“《時事新報》每日四大張共十六版，《青光》占半版，每天都有；出《每周文學》時，《青光》停刊，刊頭則寫為：《青光·每周文學》?！保ㄍ跏缑鳌段遗c“左聯(lián)”二三事》，《左聯(lián)回憶錄》，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年版，第349～350頁。）

? 蔡震：《郭沫若生平文獻史料考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176頁；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第2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89頁?！堆粤帧肥恰读蟆返母笨?，“由當時的復旦大學新聞系主任、教授謝六逸先生負責主編”（何明揚《謝六逸與〈立報·言林〉》，何明揚《貴州版史研究（貴州近現(xiàn)代史研究文集之三）》，貴州省史學學會近現(xiàn)代史研究學會編，1997年，第185頁）。1935年11月5日，郭沫若致謝六逸信發(fā)表于《立報·言林》（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第2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79頁）。

? 郭沫若：《作家書簡（二）》，《宇宙風》乙刊193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