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參謀長“酌情”掉的傳令嘉獎

滕久昕

一

1937年冬，中共中央決定成立“中央特別工作委員會”。1939年2月18日，改設“中共中央社會部”，這是繼“中共中央特科”之后，中央一級管理和領導情報保衛(wèi)工作的專門機構，部長是康生，副部長先后有潘漢年、孔原、李克農(nóng)等。

1938年8月，在蘇聯(lián)學習情報工作的我的母親林一回到了延安，經(jīng)中央組織部分配，到棗園中央特別工作委員會（對外稱中央敵區(qū)工作委員會）工作，主任為周恩來，副主任張浩。不久，周恩來去國統(tǒng)區(qū)談判，主任由康生接任，副主任是潘漢年。林一隨即參加了特工委訓練班，班長是白棟材，黨支部書記羅青長，學員有李才、李成、李振遠、吳成、石堅等同志，女同志只有林一和周梅影兩個。學習時間不到3個月。

訓練班結束時，正趕上黨的六屆六中全會召開，從9月29日到11月6日，在延安橋兒溝中央黨校召開了六中全會擴大會議。中央特工委干部部部長陳剛把母親林一送到黨校，當然不是參加會議，只要求她在那休息幾天。在這里，母親和我的父親，任中央軍委參謀長的滕代遠相遇了。他們曾經(jīng)在蘇聯(lián)見過面，這次重逢，彼此有了進一步了解。父親真誠希望和林一結成伴侶，并直接提出來征求林一的意見。經(jīng)過幾天的慎重考慮，林一表示同意。“就這樣定下了終身大事。”這是母親《自傳》里的一段文字。

1938年11月6日，黨的六中全會閉幕，特工委機關由蘭家坪搬到棗園，林一被任命為機要科長，受秘書長王中領導。12月的延安下起了小雪，寶塔山披上了銀裝，父親滕代遠與母親林一結婚了，地點在中央軍委駐地王家坪。“代遠準備了一桌比較豐盛的飯菜，約請幾位熟悉我們、工作常接觸的同志參加，大家邊喝酒邊吃飯，直到很晚才走。第二天早飯后，我就回到棗園機要科?！绷忠辉凇蹲詡鳌防锩嫒缡钦f。

棗園地處延安西北部，距離城內(nèi)約十幾里路。園里環(huán)境幽雅，人煙稀少。機要科只有林一、陳英和金信3個女同志，院內(nèi)北邊高坡上建有一排5個大窯洞，左起第四個窯洞就是她們3個人的辦公地點與宿舍。第一個窯洞住社會部長康生;第二個住秘書長王中;第三個住秘書處王炎堂;第五個先住潘漢年后住孔原。大家都自覺遵守保密制度，自己知道的事情不向別人講，不該知道的不去問。窯洞里4張木質(zhì)小桌靠在一起，中間用高粱稈做成支架，糊上幾層白紙擋住，工作時互相看不見。休息時，只能在窯洞前面的平臺上活動，曬太陽?；锸呈切∶赘娠埢蛳★?，菜是土豆、蘿卜加白菜，油水很少。每逢周六下午，母親到十幾里外的中央軍委駐地王家坪去看望父親，呆上一天，周日下午返回，父親經(jīng)常步行把母親送回棗園。

1939年2月18日，中央特別工作委員會被撤銷，中共中央新組建了中央社會部（又稱中央情報部），負責領導全黨各根據(jù)地和邊區(qū)的保衛(wèi)和情報工作，康生任部長，王稼祥、葉劍英、李克農(nóng)任副部長，后來孔原、潘漢年也擔任副部長。當年夏天，林一隨土改工作團到延川參加為期3個月的土改后，回到延安。22歲的她被任命為中社部秘書長，機要科長則由劉志漢接替。秘書處下轄機要、收發(fā)和管理3個科，還有幾個領導秘書，負責與延安保衛(wèi)處、軍委鋤奸部、軍委二局、蔣管區(qū)保密電臺譯電組等部門協(xié)調(diào)，負責中社部特費保管、使用、結算、報銷，組織接待中社部的客人及前方回延安的重要領導同志與各界社會知名人士。當時的延安，毛澤東等中央領導同志習慣夜間辦公，每天在22時以后，通訊員才把傳閱文件送來，經(jīng)部領導閱后，有的上報中央書記處，有的轉(zhuǎn)走，有的退回，有的留下次日處理，每天要忙到次日凌晨一兩點才睡覺。本來就不胖的林一，身體更加瘦弱。

二

1940年5月下旬，父親滕代遠奉命前往山西武鄉(xiāng)就任抗大總校副校長。這一年的冬天，中社部領導找母親談話，要她率領一個7人組成的情報保衛(wèi)工作組，前往晉東南八路軍前方總部開辟工作，該組由林一負責，人員有張箴、靳選清（金克）、任道先、宗韜、林放（郭有義）、孟慶煊（孟寒月）。工作組有電臺、譯電人員，還有準備派出人員，任務是搜集敵偽軍政憲特情況，了解掌握打入我內(nèi)部的敵人特務人員情況，方法是派人打入敵占區(qū)，深入敵偽內(nèi)部，長期埋伏，開展隱蔽工作，保衛(wèi)我黨我軍進行反敵特斗爭。工作組受北方局領導，電臺可直接向延安中社部匯報。母親一行路經(jīng)晉西北軍區(qū)司令部時，受到賀龍司令員的熱情接待，好吃好住，臨走時還送了一件灰布面羊羔皮大衣和一頭騾子，表示關懷。工作組繼續(xù)向同蒲鐵路線前進，晉西北派出交通部隊護送，在榆次留宿一夜，半夜起來通過敵人封鎖線?？斓借F路邊時，忽然前方出現(xiàn)許多黑影，由于是夜晚看不清楚是什么，大家立即臥倒。部隊偵察后才知道是農(nóng)民娶親隊伍，白天怕遇到敵人騷擾，只好夜間用花轎接新娘，大家虛驚一場。過了鐵路就到了晉東南太行山二軍分區(qū)，行軍一個多月，人困馬乏，稍事休息后繼續(xù)前進。12月底，終于到了前總駐地遼縣（今左權縣）武軍寺村，見到北方局代理書記彭德懷、野戰(zhàn)政治部主任羅瑞卿和北方局組織部長劉錫五，匯報了任務和人員情況。首長們非常高興地歡迎他們，名義上將他們安排在前總秘書處以秘書身份工作，但實際上由彭德懷直接領導。到達前總后，他們馬上開展工作，調(diào)查了解情況，將隨行的郭有義、孟寒月2同志分別派往河南開封、河北邢臺，利用關系設立了情報站。雖然小試牛刀，畢竟初露鋒芒。但僅靠這些是不夠的，還要不斷充實和發(fā)展才行。

1941年夏，向領導請示后，24歲的母親林一帶上彭德懷的親筆信，和張箴一同步行兩天，前往河北邢臺漿水村抗大總校駐地，任務是選調(diào)干部?？勾笮ｉL名義上是林彪，實際上沒有到過前方抗大總校。當時由副校長滕代遠負責，教育長是何長工，政治部主任是張際春。由于是來挑選從事隱蔽戰(zhàn)線工作的干部，學校首長都非常重視，立即陪同她到政治部組織科，通過看檔案挑選出20多個干部，逐一談話后，返回八路軍前總。這樣小山溝里辦起了第一批情報保衛(wèi)工作人員訓練班，彭德懷、組織部長劉錫五、保衛(wèi)部長楊奇清、副參謀長左權等首長都來講課。林一和張箴擔任大部分課程的講解。經(jīng)過嚴格訓練，這些干部分別被派往敵占區(qū)邢臺、石家莊、北平、天津、南京、安陽、開封、鄭州、青島、哈爾濱、沈陽等地設點。

1941年9月，中共中央決定成立中央情報部，作為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統(tǒng)一的軍政戰(zhàn)略情報機關。林一在《自傳》里寫道：“這標志中共情報工作的戰(zhàn)略轉(zhuǎn)變，表明情報工作由原來搞報警性和保衛(wèi)性情報轉(zhuǎn)變到搞軍政戰(zhàn)略性情報，實現(xiàn)了由‘防轉(zhuǎn)變?yōu)椤ィ瑢η閳蠊ぷ魈岢隽烁咭?。”中社部與中情部是一個機構兩塊牌子，主要任務是軍政戰(zhàn)略情報的獲取與研究，也保留較小的機構指導各根據(jù)地的保衛(wèi)工作，指導保衛(wèi)工作用中社部的名義;指導情報工作用中情部的名義。根據(jù)形勢發(fā)展，前總司令部成立情報科，林一任科長，直接歸左權領導。這一年冬天，又成立情報處，處長左權，副處長項本立。駐地仍在武軍寺，下設一科派遣科，科長林一;二科情報科，科長魏國運;三科技術偵察，科長錢江;四科爆破科，科長由項本立兼任。

1942年5月，敵人以2萬人的兵力，在晉東南地區(qū)實行大規(guī)模“掃蕩”，母親林一奉命自行突圍。她攜帶一支小手槍和敵占區(qū)同志代號、秘密通信地址、接頭暗號等絕密文件，抱定突圍不成就犧牲，絕不當俘虜?shù)男拍?，冒著槍林彈雨，在一處梯田里臥倒，用雙手扒開一個洞，將文件埋進洞里，想著人不在了文件在，絕不能讓文件落到敵人手里。天已見黑，敵人不善夜戰(zhàn)，胡亂打了一陣槍，就撤走了。突圍中，林一遇到彭德懷的愛人浦安修和兩個男同志，他們躲進山上老鄉(xiāng)放羊避雨的一個小土洞里，擠在一起過了一夜。兩天后，碰到總部派出的巡邏隊，這才把他們帶回集合地。見到首長和戰(zhàn)友后第一句話是：“你還活著？”在清點人數(shù)時才得知副參謀長左權掩護后勤人員撤退時英勇犧牲了，大家非常悲憤。穩(wěn)定下來后，林一帶領助手前去梯田尋找埋藏的文件，但始終沒有找到。為此，北方局組織部長劉錫五找林一談話后，給了她一個黨內(nèi)警告處分。后來，我方派出人員在敵占區(qū)沒有被捕和暴露，一切工作正常進行，證明文件沒有落到敵人手里。即便如此，直到1956年母親在北京鐵路局副局長任上才被撤銷處分。這個處分她背了14年之久。

1942年8月25日，38歲的父親奉命接替左權擔任八路軍前總參謀長兼情報處長。母親此時在情報處一科派遣科任科長，二科與司令部合并;三科保留;四科撤銷。年底，父親滕代遠提出需要召開一次情報工作會議，總結過去工作，提出今后任務。會議的組織及準備匯報材料的任務就落到母親身上，她全力以赴，認真細致地做了分工，系統(tǒng)搜集派出情報站最新消息及人員布置情況，擬出了隱蔽工作條例草案。會議于12月8日在上麻田召開，參會人員是來自5個軍分區(qū)及太岳區(qū)的情報處處長。一二九師參議室主任申伯純（當時該師沒成立情報處，工作由參議室管）等人。首先由滕代遠作總結報告，第一部分講一年來的工作成績、工作缺點和經(jīng)驗教訓;第二部分講到今后的工作任務和方法及各部門之間的配合關系。會議還根據(jù)實際情況，制訂了幾個工作條例;要求一二九師成立情報處，將原來由前總直轄的一、二、四、六軍分區(qū)情報站，劃歸該處領導;各軍分區(qū)可成立情報分處;正式確定太岳、冀南軍區(qū)成立情報處，情報處與情報分處與同級參謀處為平行關系;在各戰(zhàn)略區(qū)設立情報委員會。會議明確了各級情報部門的分工，明確了情報部門與軍區(qū)、軍分區(qū)黨政軍領導機關的關系;情報部門與鋤奸、敵工部門的關系，提出了4項今后的工作任務。會議對林一起草的秘密工作條例、特費開支條例、外出工作人員守則、外出人員途中守則等規(guī)定，進行了認真討論并提出修改意見。

此次情報工作會議被認為是八路軍情報工作的里程碑。之后，情報工作有了新的發(fā)展，派出人員逐漸在敵占區(qū)立腳并取得合法身份，不斷回送一些有價值的情報。1941年夏，最早派出的徐祖芳（徐楚光）到南京工作，在汪精衛(wèi)偽陸軍軍部任科長，長期對汪偽警衛(wèi)第三師師長鐘劍魂進行策反。當年8月，鐘劍魂率部2500余人在南京武裝起義，全部參加新四軍，受總部通電表揚;1942年夏，派出姚繼鳴在北平建立情報站;1943年春，派出王岳石在北平建立情報站，通過關系潛伏到北平偽警察七隊任大隊長;后又派出滕代遠的警衛(wèi)員史懷善赴北平擔任王的助手，冀中軍區(qū)派出的寧致遠也轉(zhuǎn)交王領導，不久就當上北平偽警察局內(nèi)五分局長;1943年5月，派出賈建國到北平建立情報站，這是北平建立的第三個情報站;同年8月，派出的郭有義由安陽打入開封市，擔任偽契稅局事務主任;派出的吳敏、曾潔光、金克、唐醒民建立了開封情報站，還設立了秘密電臺，與總部聯(lián)系，情報工作搞得風生水起。

三

1944年11月至1945年1月，林一化裝后只身經(jīng)安陽前往開封、北平和天津等敵占區(qū)檢查情報工作，以“娘家人”的工作代號，看望潛伏下來并取得成績的同志，送去總部首長的關心與問候、傳達上級有關文件和指示。檢查中，她發(fā)現(xiàn)地下電臺及天線安裝的隱蔽存在問題，便立即指出，適時提醒我軍情報人員在外出時身上不能有任何武器和紙片，所有地址和聯(lián)系暗號全部都要記在腦子里。母親曾坐在交通員拉的人力車上聽取匯報，也曾與其他情報人員扮作戀人在中山公園散步中布置工作。原計劃還想多去幾處看看，但此時的母親肚子里正懷著我的二哥，已有5個月身孕，行動不太方便，只能返回總部駐地。她在《自傳》里深有感觸地寫道：“情報工作能親自到第一線看看，增加了許多實踐知識，比只坐在機關指導工作有利得多?！?/p>

從1940年冬受命率領7人小組前往晉東南八路軍前總開辟情報工作開始，到1945年1月只身前往敵占區(qū)檢查情報工作返回總部為止，母親林一在隱蔽戰(zhàn)線從事情報工作有近5年時間，她兢兢業(yè)業(yè)，精益求精，沒有發(fā)生任何問題，對我黨、我軍的情報工作做出了重大貢獻。

1945年8月15日中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8月25日，滕代遠和劉伯承、鄧小平、陳毅等高級將領奉命搭乘美軍機返回太行山指揮部隊接受日軍投降。在出發(fā)之前的8月19日上午，父親就前總情報工作專門向黨中央作了匯報。匯報是以召開中央社會部和情報部部務會議的形式進行的。參加會議的有：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的中央社會部和情報部部長康生;中央社會部副部長、毛澤東親自提任的情報部副部長李克農(nóng);中央社會部副部長兼干部部部長陳剛;中央社會部一室（情報）師哲;中央社會部一室主任馮鉉（又名蕭立）;負責記錄的是時任中央社會部一室副主任、負責情報、機要工作的羅青長。

滕代遠以“簡單地談談集（總）情（報）工作吧”這句開場白，開始了他的匯報。滕代遠首先介紹：當前發(fā)展的線索有450多個，總部執(zhí)掌的大小情報站20個，基本關系103個，是黨員的61個，外面發(fā)展的71個，有投機性傾向的4個，平、津、太（原）、開（封）區(qū)域發(fā)展偽高級職員23個。他還逐一介紹了北平站、開封站、太原站、天津站、石門站（石家莊）、哈爾濱站的工作開展情況。滕代遠很認真地對情報工作提出幾點意見：如搜集情報的分工、對隱蔽戰(zhàn)線干部要著重軍事知識教育、對情報打入工作的認識、對長期埋伏的認識和大膽使用社會關系的認識;開展情報工作的方法，即重視敵偽上層關系，又需采取群眾路線，利用合法身份作掩護，公開與秘密相配合。政治攻勢、軍事打擊、經(jīng)濟封鎖相配合。對于情報交通工作的建立與加強，也總結了保證上下安全聯(lián)系，及時輸送情報，建立電臺，有線電話和無線電臺相配合。注意利用關系在敵偽軍中設立電臺為我服務。在情工經(jīng)費方面，提出自己的意見：只靠預算不行，要自己搞物資交換，經(jīng)費不能只靠上面，還要靠自己經(jīng)營。他提出對情報工作的研究要更為迫切，要求半個月情報處開會一次，專門研判情報信息，定期向延安報告，也希望上面派人下來巡視或傳達指示。關于如何對K（即KMT，國民黨的英文縮寫）為主開展工作，是一個新問題，目前K特工作薄弱，請求中情部及時交換有關K的情報，在設置站、組方面應該有個規(guī)定，以便我們執(zhí)行。

滕代遠匯報到最后一句話是：“林一的問題最好這里解決?！?/p>

滕代遠匯報內(nèi)容詳細，事例夾在其中，領導們很滿意。

李克農(nóng)接著發(fā)言，講的是干部問題，提到對魯克等16名干部的任命。

最后，康生作了總結，又說：“（情報工作）（太行山）根據(jù)地抗戰(zhàn)以來是第一，林一要傳令嘉獎。”最后又說：“林一問題，參謀長酌情辦理?！?/p>

滕代遠匯報結束時提到自己的愛人林一，中社部領導康生在總結發(fā)言里面兩次提到林一，究竟是什么原因？

筆者分析：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后，前總情報處即將撤銷。此時，林一究竟如何分配工作，滕代遠希望延安的領導有一個明確態(tài)度。另外，抗戰(zhàn)以來，太行山根據(jù)地所進行的情報工作是比較好的。林一在1941年秋被任命為八路軍前總情報處派遣科科長，所做的工作十分出色，成績大損失小。

后來，根據(jù)形勢發(fā)展需要，1945年年底，前總情報處被撤銷，晉冀魯豫中央局成立了國軍工作部，薄一波任部長，申伯純?nèi)胃辈块L，一室主任是陶希晉，母親林一被任命為副主任，主要任務負責城市工作。原情報處在開封，鄭州等地的工作，統(tǒng)歸一室領導。

我從父母撰寫的回憶材料及其本人填寫的干部檔案留底草稿里面，均未發(fā)現(xiàn)有關對“林一要傳令嘉獎”的文字記錄，看來這個傳令嘉獎問題還真被父親給“酌情”掉了。

（責任編輯：張文軍）